应裴祭清的邀约，方恨水一行人全部住进了归元盟。
直到现在方恨水都一头雾水。一切似乎太顺利了些，顺利得有些诡异。
按照之前得到的消息分析，方恨水本以为会在江南耽搁许久，至少说服裴祭清接见他们就得费不少的功夫。毕竟像裴祭清这样的人，触不得他的逆鳞。听说当初苏州知府严授派人去叫裴祭清见一面，第一次说的是“召见”，无果；第二次说的是“请去喝茶”，仍然未果；第三次严授有些不大乐意了，心说你裴祭清不过是个江湖门派的主子，也敢跟他这样的五品官员叫板，于是雄赳赳气昂昂地带了兵将归元盟团团围住，怒喝一声：“姓裴的，本官命你出来！”
这一喊倒的确是出来了个人，不过不是裴祭清，是个穿着粗衣麻裳的仆人。小仆笑呵呵地对着严授行了个礼，“大人好。我家盟主身子抱恙，见不得官爷。”
严授胡子都差点气歪了，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正寻思着好好教训教训他们，一群人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那些人都是寻常百姓，看见一拨官兵围住了归元盟，都好奇前来。有两个人从人堆里冲出来，男人提了一篮子的果蔬鸡蛋，搀扶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一步步踏上阶梯。
人群中有人惊呼：“哎呀！那不是钱奶奶和她儿子水根么！”
另一声音又道：“天呐你们快看哪！钱大妈竟然走起路来了！我莫不是看花眼了吧。”
“诶诶诶，半个月前不是说只剩了一口气吗？嘿！在床上躺了十几年的钱奶奶居然站起来了！简直比借尸还魂还玄！”
严授听众人这一说才想起来，苏州城里有位出了名的孝子，便是水根。水根她娘钱大妈自从水根八岁时就得了一种怪病，刚开始还只是头昏脑涨两眼发虚，后来腿脚便不利索了，一年不到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为了给钱大妈治病，水根瞒着父亲把家里的钱都偷去求医问药，被父亲暴打了一顿。后来水根他爹便抛妻弃子离开了。水根自十岁起就自己挣钱给钱大妈医病，去过许多地方找过许多名医都不见效果。日子久了，钱大妈的病没治好，水根倒是能遍识药材、切脉诊断了，邻里都笑称他是半个大夫，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找水根，水根也从不收大家的钱，只求乡亲们在他外出时帮他多照顾照顾母亲。
钱大妈这一卧床就是十几年，因为话说的少了，年纪也大了，后来便不怎么能出声了。情况越来越糟，一个月前钱大妈脸上便隐隐有了归意，邻里去问候了回来总要将头摇上一摇，悄声道：“恐怕就要办丧事了。”
岂料现如今钱大妈竟然活生生地站在众人面前，还勉强能走得动了，脸上也有了些生人的红润气色。众人都有些吃惊。
水根扶着笑得和蔼的钱大妈缓缓走到小仆面前，捧着篮子递给小仆，眼角眉梢都是飞扬的笑意：“麻烦小哥替我把这篮子东西交给裴盟主。多亏了裴盟主医治，我娘才摆脱了怪病，现在能走得动了，精神也好了。我家里穷，没什么好报答的，只有这一篮子瓜果蔬菜，都是我自己种的。来世我必定做牛做马报答裴盟主的大恩大德！以后裴盟主要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鞠躬尽瘁！”说着他放开钱大妈跪了下去，对着归元盟的牌匾拜了一拜。
周围的群众早已目瞪口呆，一个将死之人，一个遍访名医却连什么病都诊断不出来的人，一个缠绵病榻十数的人，竟然就这么被治好了？
小仆扶起水根，还是笑：“你快起来吧。记着回去照着我家盟主的方子熬药，有什么缺的药材只管到济仁药材铺去拿，相信过不久令堂便能开口说话了。”
钱奶奶看着那小仆，含泪握住他的手，咿咿呀呀了一会儿说不出来话，眼角更是湿润了几分，抓着小仆的手臂就想跪下去也拜上一拜。小仆连忙拉住她，苦笑道：“可别拜我啊……这都是我家盟主的功德。”
周围的人这才回过神来，都替水根和钱奶奶高兴，高声齐呼着：“盟主大善，天下归元！”
“盟主大善，天下归元”。这句话乃是曾经受过裴祭清帮助的一位秀才写给归元盟的话，被众人这么一喊，竟让严授吓出了涔涔冷汗。
权衡一番，严授不得不得撤了兵。一个归元盟好办，但是民怨他可承受不起。
那日之后，与严授有密切关系的几个商人的生意一夜之间大跌，状况百出。要么是进货来源被阻断，要么是货物护送中出了差错，要么是客源大不如前，持续了几天，都损失惨重，跑到严授家里哭诉。
严授一琢磨一打听，掐指一算这个时间，明白过来定是裴祭清从中捣鬼，不由得又是一脑门子的冷汗。归元盟现身江南不过三个月，竟然有这样大的势力，让严授大吃一惊。
也正因为这件事，明德皇帝才对归元盟大感兴趣。
不过严授是宁王那头的人，这等消息自然是先给了宁王，宁王也曾私下派人来过，只是归元盟闭门不见，严授才不得不把事情报给皇帝。
这才有了千策府。
只是这般软硬不吃还颇为记仇的裴祭清，居然这么轻松就放他们进了归元盟，甚至主动邀请他们进来查探。不能不说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更让她惊异的是裴祭清那一句“太子的诚意”，裴祭清早已算准了他们此行的真实目的。皇帝只是对归元盟的张狂感兴趣，一旦他们有异动便直接派锦衣卫武力解决就好，根本不必费心费力费口舌来请求。但太子不一样，太子要的是裴祭清的臣服以及归元盟的声势。
方恨水凭直觉断定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缘由是裴祭清没有说出来的，或者说裴祭清一定有什么目的，但是敌是友就不得而知了。如果只要单纯的互相利用，那便简单得多了。
只是……方恨水摇摇头，但愿不是她想的那回事。
翻了个身，方恨水伸手摸了摸脸上的软面具，即便是睡觉，这种东西也是离不得的。
白日里裴祭清的话又回荡在耳边，他问起穿着女装的方恨水——她不愿意承认那是薛冬来。纵使那时为了成为薛冬来，她穿回了长裙披散了青丝，可是她明白的，那个人始终不是薛冬来。薛冬来早已随着江沉的下落不明而死了。
夜已深了，方恨水被安排住在西苑最正中的位置，月光漫过庭院刺破一室阴冷。她盯着窗外那一轮明月，尽管眼皮沉沉，头脑却是清醒的——她不想睡，她不愿意睡。
睡着了，就又会梦见江沉，梦见薛家。
梦见了又能怎么样呢，抓不住摸不着，只有整宿整宿的折磨，伴着冰凉的眼泪一下子把她打回原形，让她狼狈不堪。
月色逐渐被软绵绵的云层遮住，她沉重的眼皮也不由自主慢慢合了下去。
一如既往的夜晚，一如既往地梦见江沉。零零碎碎的片段，全都是少年时的他和她。
江沉第一次来到她家，昏迷着躺在她爹爹怀里，满身是血，脚丫子还是光着的。她躲在娘亲的背后怯怯端详着他，那个男孩有着长长的睫毛，白净的肌肤，紧紧抿着的唇，安静得像个童话。
江沉第一次睁眼看她的时候，她正在努力地拔他的睫毛，红彤彤的小脸几乎是贴在他面上，眼睛则极专注地盯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两手并用好不卖力。见他睁眼醒了，她手上一顿，眨巴眨巴眼睛，旋即反应过来迅速将两手背到身后，对着他咧嘴傻笑。他却只愣愣地看着她，眼底不乏惊惶与迷茫。
江沉第一次跟她说话的时候，是在八个月后。原本她以为他是个哑巴，但他读起书本来却是掷地有声。这八个月里，她费尽心思讨好他让他跟她说说话，他都不曾搭理。
那一天他读完了早课，在后院练习武艺，耍的是一套枪法。她拿着两块桂花糕小心翼翼地从背后靠近他，本想给他一个惊喜，不料他手中银枪一转，一个竖劈横扫之后紧接着一招回旋倒刺。银枪尖锐的头部直直刺向一时惊呆住的她，堪堪停在她额前半寸。
他紧皱眉头瞟她一眼，眼里有隐隐的怒意，似是在埋怨她不打招呼走到他背后来。她傻啦吧唧地又愣了一会儿，终于双腿一软跌坐到地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江沉紧皱的眉头一松，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见他毫无安慰之心，她扯开了嗓子哭得更是猛烈。他甩了银枪，半蹲在地上瞧她。她只管一个劲儿地哭，眼泪珠子啪嗒啪嗒糊了满脸。他捏了捏衣衫，手心都浸出了汗，脸上终于有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慌乱与茫然。
伸手想去拉她，到半空却又停住了，他几次三番动了嘴，却都没能找到要说的话，只是急得满脸通红。最后见她哭得衣领子都湿了，他才慌慌张张地唤她：“婉婉……”
第一次听到他唤她的名字，她一呆，也忘了哭，抽抽噎噎地抬头望他。他便又唤了声：“婉婉，你别哭了。”
她一听又想起自己要哭来着，便又再接再厉嚎起来。见她还在哭，他又手忙脚乱起来，拍她背也不是，摸她头也不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最终他头脑一热伸手一把将她抱住，气急败坏吼道：“不许哭！你不许哭！”
她被他骇住，本想就此打住，但哭久了一时有些停不下来，便细细地嘤声啜泣着。她双手捧起一堆糕点碎屑，泪眼汪汪地看着他，抽抽搭搭道：“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找婶婶教、教我做、桂花、糕，送、给你。你、你还打我！”
他紧紧拽着衣袖，脖子都红了，辩解道：“没有，我没有。”
她看了手里因为紧张而不小心捏坏的糕点一眼，嘴一撇又有些委屈，“上面、还有字的、生辰、快乐，现在、都、都看不见了！”
他急急道：“我看得见的。真的，我看得见。”
闻言，她怔怔地抬头望他。那个少年半蹲在她面前，眼眸湛亮，满面仓皇与紧张。
为什么这样清晰呢？既然是梦，为什么要这样清晰地映出那个少年的容颜，为什么要这样清晰地映出他干净明亮的眸子。
方恨水在一片混乱中隐隐想着，或许自己从未睡着，或许自己从来都不曾梦见，只是回忆而已。只是清醒的她，在清醒地回忆而已。
半梦半醒之间，画面再次变得混乱，时光仿佛倒回到江沉拿着银枪回身倒刺的那一瞬。转过来的人变换了一个模样，身姿颀长。她瞪大了眼看着自己的身子一寸寸拔高，一点一滴幻化成她如今的模样，再抬头去看银枪后的那人，只见他一身模模糊糊的红色，面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白雾。恍惚中，那人的目光似乎缠绕着忧伤。风声渐起，直指她额头的银枪猛地往前一送！
“呃……”方恨水从梦中惊醒，两眼无神地望着床帏。幽幽一叹，已经有八天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了。
只是这一次的梦，竟是个久违了的噩梦。
她自嘲一笑。她这是在期盼着什么呢？期盼着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归元盟里面，有她的竹马，有她的两小无猜么？怎么可能呢。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怎么可能呢，别再怀有无谓的念想了。怀抱着希望去做某件事，即便最后是失望也会变成绝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