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敏看到跟他一块儿初中毕业,父辈儿在城里工作的同学,有的找门子进了城,有的找了工作,吃着公家粮,月月领工资,杰敏心里急得就像猫抓的一样。
他实在憋不住,就十天八天给他爹去封信,坚决要求离开农村,进城上学,就是上不了学,给他找个什么工作都行,哪怕是进城掏大粪,只要是能吃上公家粮,他都认了。
喻晋阳接到儿子的来信,也没太往心里去,只是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争气,打死也要离开建筑单位。
他找到公司孟经理,拍着自己单薄的身体,恳求的说道:“经理呀,我谢谢你对我的关爱安排我到材料科管事儿,可你看我这小身板,哪还经得住风来雨去的一天家往工地跑?你光说我动动嘴,叫材料员多跑些就行了,孟经理,你也不是不知道,咱这工作,工地上急需建筑材料,一刻都等不得,要是不及时送到,一个工种跟不上,后续工种都得瞪眼等着。要是因为我的身体差,占着茅坑不屙屎,把材料没能及时跟上,工长会骂我祖宗八代。我挨骂心里不舒服,事儿小,耽误了工程进度,你的工作也不好开展,你说是吧?孟经理。”
喻晋阳喘了一口气,笑着看了孟经理一眼,接着又说:“就我这身体状况,真的不适宜在建筑单位工作,我是你一手提拔起来,又跟着你从省一建调过来的,我有一点儿办法也不想离开你这样的好领导。孟经理,你就放了我吧,你肯定找到比我还能干的部下,省得你一看到我,这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瘦吧病秧子,就替我着急揪心,我心里也不好受。”
喻晋阳说着心里有点不得劲,泪眼模糊的看着孟经理。
孟经理看喻晋阳说了这么多,说到动情处眼里噙着泪花。他皱着眉头,沉吟半天没说话。他知道喻晋阳的身体,干瘦的来一阵风就会刮倒,确实经不得风雨,可他真舍不得放他走啊。
在这计划经济的年代,一个单位有个好管材料的人,单位领导少操老心了。
孟经理心里清楚,喻晋阳是公司少有的好材料员,建筑公司所需要的所有材料,包括水泥、钢材、电线电缆、钢管部件等等,都是国家下拨计划采购的,就光这计划内的材料,样样都紧俏,有时拿着计划都催不来,别说计划外需要补充的材料,那就更难采购了。
有时派出的材料员到外地催发计划物资,来回跑了好几趟,一点材料也没发回来,公司等的干着急没办法。
要是喻晋阳催发,凭他那薄薄的三寸不烂之舌,多则三五天,计划物资就发回来了。
就是最难求援的计划外物资,喻晋阳出马,单位的领导心里就踏实,要是他都搞不到手,那派谁去都是白搭。
像这样的人才,孟经理除非有病,才能不加思考的随口答应,放他走人。
两人坐在办公室里,谁也没再说话,沉默的叫人难耐,掉在地上一根针都能听见。
孟经理好长时间才抬起眼看着喻晋阳,那眼神就像慈父看子女般的体贴温情,他‘呵呵’的一笑,打破了叫人难耐的沉默,又‘嗨’了一声,动情地说道:“晋阳,我比你大近二十岁,我叫你了小老弟,你不会说我小瞧你吧?那好,你说说想调到哪个单位,我先给你参谋参谋,值不值得去,你再做决定,好不好?”
喻晋阳听老大哥第一次这么耐人寻味的一说,他知道,孟经理是不想放他走啊,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受,还没说话,眼泪就流了出来,一时无法开口,他凝视着孟经理,嘴张了几张,还是顿住了。
孟经理‘呵呵’一笑,半开玩笑的说:“晋阳,你是个快人快语的人,谁都知道,你的嘴皮子厉害,要是想说倒你,咱公司还没有你的对手。今天这是怎么了?婆婆妈妈擦眼抹泪的,你还像个山东汉子吗?这可不是你的作风,行啦。老哥在等你说话呢,你就敞开胸怀的说吧,你要急死我呀?说吧说吧。”
孟经理虽然嘴上说得轻松,心里也是不太得劲儿,他一个劲儿的眨巴着眼睛,就怕自己控制不住,眼泪流出来。
喻晋阳是个外刚内柔的男人,平时嘴不饶人,可心眼好,心灵深处善良的总是想着别人,他最见不得有人在他跟前煽情,越是这样,他就越是心慌,越把持不住自己。
他咬着下嘴唇,好像下了好大的决心,半天才语无伦次的说道:“孟经理,我今天叫你个大哥,人、人为知己者死,你虽然没说出来留我,但我心里知道,你不想放我走,那我就......。”
孟经理手一抬,头低下不看喻晋阳的一摆手说:“晋阳,你这个人就是感情用事,咱俩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干那些幼稚的过家家。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认准的事儿,就不要心软反复。我知道你的身体不好,老往工地跑受不了,也不要拿我说事儿,眼看我也快到退休的年龄,就是要护着你,又能管你几年?不要磨叽,说说你想到哪个单位,这个单位情况怎么样,别看我岁数大了,社会上还有几个好朋友,只要我能给你帮上忙,能说上话,对你我就不会袖手不管的。你像个爷们好不好,眼泪不值钱呐?抽抽嗒嗒的像个小媳妇,看着叫人就没劲,你有点儿出息,爽朗点儿行吗?。”
喻晋阳抹了一把眼,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犹豫地说:“孟大哥,我准备调到咱们局属的市公共汽车公司,那面都已经说妥了,说只要商调函一到,办完手续就可以报到上班,只是去干一般的材料员,不安排职务。说实话孟经理,我并不是在你跟前说好听的,不叫我管事我还巴不得呢,只要是我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我看谁敢把我怎么样,天老大我老二,风雨淋不着,寒冬坐在办公室里烤炉子,自由自在的多逍遥。哼,要是我不高兴了,就住医院泡病号,我看......。”
孟经理眼盯着喻晋阳,看他说的唾沫星子横飞,手舞足蹈的要忘形,他脸上的颜色不断的转换,实在听不下去了,压着性子轻拍了一下办公桌:“哎哎哎,打住,你快给我打住,喻晋阳,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说起话来,还是那么胡天胡地的没个谱,你这是要到一个新的单位,能不能低调一点儿,先夹着尾巴做人,别那么张扬,别成天老是觉得自己工作能力强,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只要有人给我递梯子,我就能上天’。省省吧,我的同志哥,你就没听说‘人上有人,天外有天’的话吗?不行,今天我要给你好好的说道说道,不能叫你到了一个新的单位,就‘井底蛤蟆’没见天的瞎掰呼,丢我老孟的人,你养成的这些坏习气,都是我平时迁就把你惯的,真是气死我了。”
孟经理狠瞪了喻晋阳一眼,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口,接着说道:“晋阳,不管干什么事情都不能太随意,不要老是觉着老子天下第一,说话就没个把门的。没听说吗?‘话到嘴边留一半,得饶人处且饶人’,为了自己一时的嘴上痛快,说出一些伤人损己的话,过后你再怎么解释,可你已经把人的心伤了,人家心中的痛,不是你几句好话就能抚平,人家一想起就会记恨你。到了新单位,在工作中要尊重领导,哪个领导也不愿意自己的部下,随时随地的跟他唱反调,有意见要看场合,针对性的提出,还要给领导留面子,毕竟你看问题,可能只是个表面,或许带有片面性,不能从大局层面分析问题,提出的意见一旦与领导的意图相左,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死犟到底,你出了风头,可重重的伤了领导脸面,你说哪个领导手下想要这样的兵?就是同志之间,也要把握住自己,尤其是对业务能力不如你的同事,在紧要关头,不要落井下石,你要是拉兄弟们一把,他心里会感激你一辈子。单位里有什么好事,或是你碰上了难处,他会站出来为你摇旗呐喊,鼎力支持你,你对他的好自己倒没往心里去,可人家却记在心里。”
说到这里,孟经理态度有些和缓,脸露笑容的看着喻晋阳,接着说道:“晋阳啊,我说这些,并不是说你这些地方做的都不好,其实你这个人,优点还是蛮多的,就单这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我就很欣赏。只不过是提点你一下,到了新的单位要有个新人新气象,我这个做老大哥的,在你离开我身边,不跟你唠叨几句,总觉着是对你这个小老弟不负责任,你要是嫌我多嘴管闲事儿,那你就权当是耳旁风,一吹而过。哈哈哈,我是自作多情,自作多情啊,把自己当成了个老夫子,咬文嚼字的摇羽扇,指点后生的瞎卖弄。晋阳啊,我捧给你的这颗心,可是滚烫滚烫的,别一出门就把我的这颗热心,扔到冰冷的大街上摔成八瓣儿,那我的心就真碎了。哈哈哈,痛快,兄弟交心就是痛快,不说啦,不说啦。”
孟经理笑罢,端起茶杯,送到唇边,轻轻吹拂去飘起的茶叶,轻吮两口,然后双手捧住茶杯,用那慈父般的眼神,关爱的看着喻晋阳。
喻晋阳跟了孟经理这么多年,第一次看他这高校的大才子,平日里斯斯文文,说起话来不温不火,不怒自威。今天他却这么豪爽,毫无顾忌的敞开胸怀,扯去‘面纱’,谈笑风生,敢怒敢乐,真正的做了一回自己。
晋阳听孟经理对他苦口婆心的谆谆教导,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诚惶诚恐的站起来,接过老大哥的茶杯填满热水,恭敬地双手递过去,他这个平时利索的嘴巴,这时好像被封住了,紧咬着他那薄下唇,一时没了言语。
孟经理‘呵呵’一笑:“晋阳,今天是怎么了?快坐下,坐下,能叫你闭住嘴不吭一声,这可不是你的个性,难得呀。”
喻晋阳坐回椅子上,沉思了半天,胸脯一挺,脆声说道:“孟经理,我也说的文雅点,‘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么多年,也听你说了不少。批评也好,表扬也好,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没往心里去,还是我行我素,真是枉费了孟经理的一片心。从今天起,你就瞧好吧,不管我以后走到哪里,绝不给你丢脸,按你说的做,‘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一定把自己的名声看的比命重。好好学习,尊重领导,团结同志,努力工作,做一个......。”
“哈哈哈,哈哈哈。”孟经理一阵大笑,打断了喻晋阳信誓旦旦的表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