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头一天上班,但韩晓武起得并不早。
七点起床,七点一刻洗漱完毕,正准备去小区北门的面馆吃早饭,大学时的死党徐浩然竟打来电话。
韩晓武走出电梯,接通电话调侃道:“徐总,您今天怎么起这么早,是不是玩了一宿睡不着,意犹未尽,想找个人说话。”
“早吗,这才晚上七点!”
“晚上七点……”韩晓武猛然反应过来:“胖子,你跑美国去了?”
“上次不是跟你说过吗,托朋友帮着在这边找了个商学院,这几天才安顿下来,明天一早去学校报到。时隔这么多年又开始上学,就想起你了,给你打个电话。”
“去美国念mba?”徐浩然是如假包换的富二代,他家有的是钱,对他去美国留学韩晓武一点也不意外。
“你都能念,我为什么就不能?”
“能,预祝你早日拿到学位。”韩晓武想想又笑道:“说起来巧了,你找了个学校,打着念书的幌子去国外醉生梦死,我呢也找了份工作,今天是头一天上班。”
“上班?你不是退休养老了吗,怎么又回东海了?”
“我不在东海,我在安海。”
“安海在哪儿?”
韩晓武猛然意识到他对江省不熟,解释道:“安海是通江市最北边的一个县级市,跟我老家所在的台东市交界,从我老家打车去台东市区要一个小时,但打车来安海只要十几分钟,离我老家很近。”
“县级市,你跑县级市去找什么工作?”
“别人不知道,你是知道的,金融民工我是不想再干了,那一行太累压力太大,身体折旧太快,我可不想猝死。本来想着先在老家休息一段时间,好好陪陪我爸我妈,结果他们天天催婚,连亲戚朋友和左邻右舍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劲,实在呆不下去,只能出来。”
徐浩然反应过来,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地说:“谁让你三十好几都没结婚,谁让你天天窝在家里的。要是没猜错,你老家的那些亲戚邻居,一定是见你七八年不怎么回家,这次回去一呆就是好几个月,以为你在外面惹了事、欠了债,跑回去避风头的!”
“差不多,反正那个家是没法儿呆了。”韩晓武也忍不住笑了。
“在老家呆不下去,可以出来玩玩啊,你又不差钱。”
“出门太累,我不想再折腾了,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出远门。”
“不想出门也用不着上班,再说八线小县城能有什么好工作。”
“谁在乎工作好不好,我就是想找点事做做,不然人会废的。”
“你是寂寞了吧,想交几个朋友,想找人说说话?”
“差不多,不跟你扯了,我得上班去,头一天上班不能迟到。”
“还真当回事了,我倒要看看你在那个八线小县城能呆几天!”
……
韩晓武挂断电话,走进面馆要了一碗鱼汤面,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快八点了,起身走出面馆,穿过马路,来到小区斜对面的新单位楼下。
这栋八层建筑位于安达步行街尽头,紧挨着安海市人民医院。也不知道是没有物业,还是大门钥匙在其他楼层的人员手里,朝西的大门紧锁着。韩晓武只能按墙上的指示牌,顺着人民医院立体车库前的小巷子往里走,经过同样大门紧锁的社区警务室,从侧门进入正厅,乘电梯上八楼。
一出电梯,“洋港社区”的大标识牌分外显目。
开放式办公区的玻璃门敞开着,一名三十多岁的女社区干部正一手接电话,一手往身上套印有“志愿者”字样的红马甲。
“你好,请稍等,我先接个电话。”女社区干部抬头看了一眼,指指办公桌前的转椅示意韩晓武坐,然后继续打电话:“不好意思,负责这事的人今天不在,上午去街道开会,下午有一个活动,要么您明天过来……”
她说的是安海方言,尽管韩晓武老家所在的富安镇不属安海市,甚至跟安海不属于同一地级市,但因为离得很近,口音几乎没差别,韩晓武不但全能听懂,而且沟通起来也毫无障碍。不过他现在的关注点不在女社区干部的通话内容上,而是好奇地打量起今后的“工作”环境。
回字形的办公区是由十几张办公桌拼成的,从电脑和椅子的数量上看,设有十个工位。窗明几净,光线充足,只是显得有些凌乱,桌上摆满各种文件资料,地上也堆满了文件夹、大纸箱之类的东西。
四周的墙上也很满,不是“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永远奋斗”或“迈进新时代,开启新征程,续写新篇章”等标语,就是“标准化建设责任清单”的公示栏,或是创建全国文明城市、健康教育和安全教育之类的宣传海报。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自然不会少,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二十四个字将两个大窗户之间的那一小面墙几乎填满了。
办公区西侧是大会议室,东侧面积倒是不小,走道两侧都有独立空间,全用钢化玻璃隔开了。一眼望去,全挂着牌子,各有各的功能,令人眼花缭乱。
韩晓武不由想起之前位于浦江畔的办公室,面积虽不算大,但装修的非常有格调。可以拉下百叶帘,倒上一杯红酒,舒舒服服靠在真皮转椅上,翘起二郎腿,俯瞰江景甚至外滩夜景。
不过这只是脑补的场景,且不说已经离职,就算没离职,那个高大上的办公室对他而言也是形同虚设。之前这些年,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出差的路上,根本无暇坐在办公室里俯瞰江景。
他正抚今追昔着,女社区干部放下电话问:“你好,请问有什么事?”
韩晓武缓过神,下意识看了下她桌上的工作牌:“你好,我叫韩晓武,是来报到的,街道党群局让我来找王书记和张主任。”
“你就是韩晓武?”女社区干部诧异地问。
社区干部只是一个叫法,其实既不是公务员也不属于事业编制,工资待遇低,除非考公务员或事业编,否则升职加薪根本没希望。不只是基层,可以说是如假包换的社会底层,小伙子要是干这个,连女朋友都找不着。
女社区干部昨天就听说今天会来新人,也听主任说过新人的名字,但以为新人是个女的,名字叫“韩小舞”,怎么都没想到会是个小伙子,心里不禁泛起了嘀咕,暗想这小伙子虽算不上人高马大,但目测也有一米七五,颜值气质也不错,像他这样的人去哪找工作不行,怎么会跑社区来上班。
韩晓武被她的问题问得一头雾水,禁不住问:“我就是韩晓武,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女社区干部缓过神,很直接地认为韩晓武十有八九是来过渡一下的,在这儿干不了几天,挠挠头,指着角落里的一个工位道:“书记去市里开会了,主任在街道开会,今天你是见不着她们了,不过她们跟我说过你会来上班。我叫许冬梅,欢迎欢迎。”
“谢谢。”
“不客气。”许冬梅走到角落里,麻利地收拾起办公桌:“书记和主任昨天说了,你要是来,就坐这儿。先负责统战、团委和关心下一代,等这些事都上手了,到时候看情况再调整。”
“我要是来……这话有点意思,难道书记和主任还担心我不来?”韩晓武走进办公区问。
“以前有过这情况,不说这些了,我给你拿手机。”
“我有手机。”
“我是说工作手机,我只记得短号是5088,长号等会儿打下你的手机就知道了。记得把微信名改一下,一些微信群的群名片也要改,比如我在群里就是实名许冬梅,不然别人不知道你是谁,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许冬梅跑到对面,打开一个抽屉,翻出一部手机,转过身递给韩晓武,又补了句:“你先熟悉熟悉环境,电脑密码是3030,我有几个表要填,就不帮你收拾了。”
韩晓武不想耽误她工作,但还是硬着头皮问:“许姐,那我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统战、团委和关心下一代啊,刚才不是说过吗?”
“统战是做什么的,团委工作又该怎么做,关心下一代我连听都没听说过,有没有工作职责之类的?”
“没有。”
韩晓武不想像个傻子似的干坐着,追问道:“那有没有入职培训?”。
许冬梅忙着填表,头也不抬地说:“主任说你们在街道培训过,好像是街道陈书记给你们培训的。”
“昨天下午是在街道开过会,不过讲的全是……全是党中央的精神,跟政治学习差不多。”
“你们至少还开了个会,我们那会儿连会都没开。”
“可这些我不懂,不懂怎么负责?”
“别担心,没那么复杂,要做什么上级会通知,上级让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干几天就熟悉了。我们这儿没入职培训,也没有什么传帮带。不是不传不帮不带,而是没什么好传好帮好带的。要不你先看看电脑里的那几个文件夹和手机里的那些群,看完就知道要做什么了。”
韩晓武还想再问点啥,“叮”一声电梯门开了,来了一对七八十岁的老夫妇。他们精神矍铄,穿着朴素清爽。尤其是老太太,白净斯文,谦和礼貌。
许冬梅连忙放下手中活儿起身接待,原来他们曾经是洋港社区的居民,拆迁搬家时党组织关系转到了三里闸社区。现在他们又搬回城区,想把组织关系转回来,并且已经跟三里闸社区的书记说好了。
许冬梅接过两位老人的身份证、党员证,打开电脑登陆系统查询,然后给正在市里开会的王书记打电话。
“他们身份证上的地址在我们社区,可他们现在的住址不在,现在住的地方属于旺池,也没有介绍信,我记得应该有的……”
韩晓武正暗想她该不会也是新人吧,不然对业务不会这么生疏,老人忍不住插了句:“小姑娘,陈书记说不用介绍信,他说网上就能转。”
老太太拉了拉老人的袖子,像是给别人添了多大麻烦一样,非常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三里闸那边有点远,办公室和会议室又在三楼,没电梯。每次去开会,都要跑那么远,还要爬楼,所以想麻烦你帮我们把组织关系转过来。”
“我知道,您稍等。”许冬梅点点头,接着打电话请示:“书记,到底行不行,他们现在住的地方虽然不在我们社区,但身份证的地址是……好好好,知道了。”
“行不行?”老人满脸期待地问。
许冬梅放好电话,抬头笑道:“书记说问题不大,我这就帮您二位转。”
“谢谢啊,麻烦你了。”
“不麻烦。”许冬梅坐下来点点鼠标,再次看看电脑屏幕,随即抬头道:“爷爷,奶奶,您二位的党费该交了。再就是我们社区党支部的活动安排在每月25号下午,到时候我会提前给您二位发信息,您二位的电话我这上面都有。”
“好好好,太感谢了。”老太太拿起钱包,忙不迭掏钱。
“我们社区的党费每月最低三十,您二位在那边交的多少?”许冬梅取出登记党费的账本。
老爷爷愣住了,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几分尴尬地说:“小姑娘,我……我以前是大队支书,后来去了砖瓦厂,再后来转户口进城的,没有退休工资,一个月就拿一百六,我……我……”
不等老爷爷解释完,老太太就怯生生地接过话:“我以前在乡下做民办教师,后来家里困难,孩子又多,顾不过来,72年就不做了,跟他一样没退休工资。现在一个月拿一百六十二,以前是一百二十五,这一百六十二还是这几年才涨的,一年拿一次。我们在三里闸那边的党费,是一个人五块,两个人加起来十块。”
两位老人不断解释,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硬性规定,这让许冬梅很为难。
韩晓武从未见过这种事,心想每个月来社区开一次会有那么重要吗?不来就不用交,都这么大年纪了,经济条件又不好,谁也不会找上门跟他们要。
见两位老人最后从钱包里取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把党费给交上了,韩晓武有些不是滋味儿,真想站出来帮他们交上一年甚至十年的党费。
就在他想上网查查缴纳党费有没有相应标准时,许冬梅突然说:“爷爷,奶奶,现在有个政策,像您二位这种情况,只要年满80周岁就能申领尊老金。您二位今年都是79周岁,明年四月份就可以领了,到时您二位带上身份证过来,我们帮您二位办。”
“还有这政策?”老人很意外。
“有啊,每人每月六十块钱,您二位一年下来能领一千四百四。到时候记得来办,千万别忘了。”
“好的,小姑娘,谢谢了!”
“不客气,回去时慢点啊。”
此情此景,让韩晓武心中油然而生起一股暖意,再看许冬梅,发现她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