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文青是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命属真火,确实是小明珠的克星。
难怪小明珠见到他,便连话也说不出来。
韩老板一心想与扈家结这门亲,可是等上人端好茶,摆好点心,他却有些犹豫了。
韩家其实比扈家有钱,但并不像扈家这样沾着官场的边,亲眼见识到扈家小公子的涵养和气度后,他忽地自惭形秽起来。明明同是商贾人家,面对着扈家,韩老板却产生了高攀的错觉。
他一早便劝说自己,不过是订娃娃亲,也不是真的成亲,但心里反而越发地不踏实。
扈文青这孩子是很多富庶人家盯着的东床快婿,这和他十三岁,还是三十一岁并无关联。
小女儿家看到的是那张精致端方的脸,女方家长看到的却是扈家那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权力靠山。如果说韩老板完全没有这份心思,那才不对劲。
可也正因为他肖想得多了些,才觉得有些对不住女儿。
找个火格命运的男孩克住她,不过是为了将来儿子的路好走一点,今时今日能独独相中扈家,一半也是因为扈家的财雄势大。说来说去,都是为着这个家。
为了这个家,为了自己一手创下的基业,他注定要牺牲些东西,这些牺牲,有可能是钱财,有可能是尊严,也有可能……是小儿女的自由。
他也觉得自己卑鄙龌龊,认为自己是活脱脱做了小人,可是他的所作所为,又有着情非得已的理由。
大不了,以后对女儿多作些补偿。
人有旦夕祸福,扈家也不可能一直兴盛下去,不妨边走边看,就当是骑驴找马罢。
韩老板艰难地说服了自己。
韩明珠压根不知道,自己来扬州一趟,什么好处也没沾着,反倒被爹爹无声无息地卖了。
扈老爷吩咐扈文青陪“明珠妹妹”玩,扈文青听话地去了。
小明珠起初赖在桌子下,怎么也不肯出来,可是听见杂耍紧锣密鼓地上场,便再也按捺不住。
“喜欢看杂耍?”扈文青温柔地将一碟菊花冻推到她跟前。
“嗯。”韩明珠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半晌,才挡不住食物的诱惑,斯条慢理地吃起来。
扈文青发现她不吵不闹的时候特别乖巧,连吃糕点喝茶的动作都收放有度,单看这一面,修养也是极好的。他看着看着,心间便软了一下,忍不住亲手为她削了一个梨。
他白皙的手指带着小刀慢慢转动,转眼便削了一半。
韩明珠突然转过脸来,飞快地扫了他一眼,探手接住了长长的果皮。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扈文青还是被震慑住了。
他从来没见过那样明亮的眼睛,仿佛生来就会发光。
“不会断的。”他颇有些自豪地将手里的梨子抬了抬,刀光下流泻的是一长串弯弯曲曲的梨子皮,韩明珠用小手捧着,一脸崇敬。扈文青自小学习诗文,也是发自内心喜欢那些诗词歌赋,如此浸淫多年,亦算是小有成就,只是此情此景,他愣是想不出一个恰当的词儿来形容。
诗文里那些以诗会知音的美好并没有出现,扈公子削着梨,心思浮动,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奇怪的豪迈当中。小明珠便如获珍宝的棒着那梨子皮,如获至宝,看得津津有味。
“哥哥你看,文青哥哥的刀法好厉害。”末了,小明珠提着一长串梨子皮去哥哥面前献宝,“你每次给我削梨,果皮都能断成三截,文青哥哥的皮好,一点也没掉。”
虽然那句“文青哥哥”叫得扈文青半边身子都酥了,可他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什么叫“文青哥哥的皮”?说得好像他为了她脱了一层皮似的。
果不其然,旁边那桌就有人哄笑起来,一名少年站起来道:“扈文青,你手段不会那么低劣吧,居然用这种招式哄你的小娘子。”
韩明珠耳朵尖,别的没听见,光听到那“小娘子”三个字,顿时沉了脸:“我不是他的小娘子,你们弄错了。”爹爹有时候搂着娘亲也叫“小娘子”,她不会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也不想与这个假模假样的小哥哥发生任何牵扯。
可是她越生气,那些少年就越笑得大声:“小妹妹,你否认是没用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娘做主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插嘴呢。”
又有一名少年道:“小妹妹,你嫁给他可就惨了,那么多姑娘盯着她,你这么一搅和,简直是千古罪人呀。”
韩明珠气急败坏,一怒之下,不单是扯断了手里的果皮,还劈手打落了扈文青刚削好的梨,她跺脚道:“你们胡说,我爹才不会那么做!”
少年道:“怎么不会?我刚才出去小解时,正好路过东边的花厅,亲耳听见的又怎么会有假?”
韩明珠撇下扈文青,飞火流星似的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道:“我去找爹爹理论。”
韩闲卿反应过来时,妹妹已经跑到门边了,他赶紧扔了手里的东西,追了过去:“妹妹,等等我,我也去。”
扈文青沉着张脸站在桌边,一手按在桌沿,五指用力,居然挠出了五道深深的印子,但他依旧保持着和煦的笑容,侧脸问道:“你们说完了没有?这么多吃的也堵不上你们的嘴?”
最先说话的那少年耸耸肩,笑道:“为那个小妹妹感到不值嘛,你已经有那么多姐姐妹妹,总该让兄弟们分几个,明珠小妹妹不错,生得漂亮,实打实的美人胚子,将来娶进门也风光。反正她不喜欢你,你就把她让给我啊。”说罢,一桌的人都附和着大笑起来。
扈文青微笑道:“既然你称我一声兄弟,兄弟也不能不给面子……这位是钱塘宁家的公子吧,幸会幸会。”他起手作了个揖,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众人想要赞他一声,可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扈文青是很慷慨,但在不该大方的时候还能淡然以对,这就有些不对劲了。
韩明珠的感觉是对的,扈文青就是很假,他高傲的自尊心不容许他在任何场面出丑。
他是完美的,他根本不可能出什么差错。
他不像韩明珠能放下身段演戏,也不像那些庸脂俗粉,说两句就能接一碗眼泪。
他的家世,他的出身不容许如此。
扈老爷早早就替他铺好了路,打算好了一切。
他会在十三岁应科考,再由舅舅引荐入京中的书院,只消经营好关系,就算只是补个缺,也比做买卖看人脸色强。
他注定是要走一条不同寻常的路,这条路上,有没有韩明珠本来也无所谓,但韩大钱儿的福运亨达,几乎被沧州人传成了神话,他再是不信邪,也不免对她多看两眼。
反正都是借运,韩老板借他的命格压住韩明珠,他便借韩明珠的运势平步青云。
扈家早就知道韩老板此次前来的目的,也正因为知道,扈老爷才有意让扈文青在本家多住了两天。人都是对比来的,见过了满目糟粕,才能欣赏得了文青公子绝世风华,吊高来卖,总是没错的。
韩老板是老狐狸,扈老爷却是更大的狐狸。
小明珠的那点微末道行,放在谁眼里也不够看。
韩老板没想到议亲的事情会如此顺利,扈老爷几乎是摆着一张慈悲为怀的脸,认真听完了他的苦衷。然后便爽快地拿出了扈文青的庚帖。
韩明珠从大厅跑进垂花门的时候,两只老狐狸已经端着茶,互称亲家了。
两人都是一样的心思,将来的事,谁也说不清,走一步看一步,才是硬道理。两位长辈谁也没把这门婚事当真,韩明珠直铳铳地冲到面前时,两人已经将话题转到其它地方去了。
“我不嫁他!我都不认识他!”韩明珠叉着腰往案前一站,伸手就指向了门外。
“明珠妹妹!别胡闹!”扈文青抄近路赶来,正好能截住她,他一手扯住了韩明珠的手腕,轻轻松松地往外拉。韩明珠挣扎不过,终于犯起横来,扒着他的手号啕大哭:“我不嫁我不嫁,爹爹你不要我了,爹爹你不喜欢我了!”一面又踢打着扈文青,咬牙切齿,“坏人,我讨厌你,你放开我!丑八怪,你放开我!”
“喂,你放开我妹妹!”韩闲卿赶到花厅时,韩老板已经端不住茶盏了,他霍地站起来,指着霍闲卿就要发作,却被扈老爷及时打断。
“孩子还小,还不懂事,让他们闹一闹,文青啊,为父和你韩叔叔还有些话要说,你且带明珠妹妹到外边去玩。”扈老爷是跟扈文青说话,可是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住了韩闲卿。
也难怪韩老板会如此忧心,这一双儿女同胞而生,心智却是天差地别。
如果由他来选,定然会着重培养这个女娃娃,好些东西都是天资决定的,强扭不得啊。
扈文青抱起韩明珠,面不改色心不跳。
韩明珠朝他又抓又咬,像只炸了毛的小猫,却究竟不能奈他何。
韩闲卿急出了汗,跟在扈文青身后叫着:“妹妹妹妹妹……”却被爹爹用力拖了回去。
韩闲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妹妹被人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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