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个人说纤纤蠢笨,也不止一个人觉得纤纤幸运。
然而就连柳夫人也感叹,纤纤的所有幸运,都得益于这张倾世容颜。
她自己不是什么大美人,突然生出个这样的女儿,未免会有此忧心忡忡,当她发现自己女儿蠢成了这德性,就更忧郁了。
纤纤以前不知事,还以为外边的人都和她一样反应慢,直到遇见了朱红。
朱红的出现,几乎改变了她的一生。
如果没有他,如果她没被拐走,柳家也就不会断了霍家这门亲事,而她,也许早就嫁给了霍延年,相夫教子,过得平凡普通人的生活,终此百年。
纤纤想不通为什么朱红会莫明其妙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她以为只是因为这张脸。
如果不是这张脸,大概柳夫人也不会让她养成深闺无人识,如果不是这张脸,朱红初见她也不会生出邪念,如果不是这张脸,她也不会在万花楼里被卖出三百两这样的好价钱,如果不是这张脸,朱红也不会感到有什么心理不平衡……
小七说纤纤有一张令人越看越喜欢的脸,也有一双灵巧无比的手,这是她生而为人的倚仗。
而如今,容颜变成了累赘。
纤纤背对着朱红,慢慢地举起了那片银锁。
自她拿金锁片和小七交换过,这件东西就没离开过她身边,没想到这时候还能派上用场。
她笨拙地发问:“是不是没有了这张脸,我就一文不值了?”
她不想第二次被卖,因为不会再有一个小七去救她。
朱红懒洋洋地端详着她曼妙的背影,随口道:“自然,像你那么笨的女人,还能凭借什么夺人心魂?不就是一张脸吗?”其实她和他一样,除了长得好,几乎没别的优点。也算是……天生一对吧?
纤纤点了点头,再无声息。
朱红看不到她的脸,只看见她横着袖子,肩膀耸动,像是在抹眼泪,她哭了?竟然这样说两句就哭了?他感到有些奇怪,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他一个劲地责怪纤纤,把所有的过失,以及满腹的恨意都扔给了纤纤,却从来没有审视过自己。他忘记了,即使是最惨的时候,纤纤也不会哭,因为纤纤根本挤不出眼泪。她不会哭啊。
朱红看着纤纤,曾有一刹那的恻然,他刚才还想说“我们才是真正的天生一对”,然而,等到他心疼地扳过纤纤的肩膀时,赫然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鲜血淋漓的脸。
“纤纤!”朱红厉声吼叫着,捏住了她的手。
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银锁片,锁片的中间位置镂刻着四个字“岁岁平安”。然而,“平安”两个字,已经被血肉浸泡得模糊不清了。是纤纤血。
纤纤就这样傻站着,一声不吭,把整张脸都划烂了。
殷红的鲜血流淌下来,打湿了她做工精美的绣花鞋。
那张艳绝的脸,此时却是如厉鬼般瘆人。
纤纤露出了胜利的笑容,笑得那样单纯没有心机,可是扭曲的肌肉,在朱红的眼瞳里变成了狞狰的恨意,她轻声道:“这样,我就不值钱了,是不是?这样,你就不能卖掉我了,是不是?我好不容易回到家里,不可能再栽在同一件事了,你说,是不是?”
朱红错了,他以为纤纤被拐卖这件事没留下任何影响,其实不是。纤纤不是没心没肺的,她只是反应很慢,等到她懂得害怕的时候,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很可靠的小七,她从来不问小七为什么要陪着她,那是因为她问了,小七或许就会走掉,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就是那样地脆弱,她曾经信任朱红,而朱红呢?那个一脸奸猾的美貌少年,最后却将她卖进了秦楼楚馆。
所有人都错了,纤纤一点也不笨,她甚至比普通人更聪明,有没有人这样说过,心灵手巧必须是形影不离的?纤纤有一双巧手,也必定心思灵慧。
纤纤不怕痛,也不会哭。
她无比冷静地,站在一堆废墟之中,亲手毁掉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容颜。
既然它那么值钱,那她就亲手毁了它。
“纤纤!你疯了!”这一回,是真的心疼,朱红用力捏着她的手,直到她吃痛,慢慢地松开了手。带着血腥味的银锁被他狠狠地砸出了窗外。“铛”地一声轻响,却在心头掀起了惊涛骇浪。原本,他以为纤纤不懂得反抗,原本,他也以为可以任他搓圆捏扁……但他错了。
“纤纤!你……我说那些都是故意吓唬你,我、我不是那么想的,我没有想再卖掉你,我只是,只是……”朱红不肯承认,从一开始就不肯也承认,他喜欢纤纤。如果不喜欢,他不会牺牲自己去成全她,他不会救她,也不会日日夜夜惦着她,他以为他恨着她……
“汪汪汪,汪汪汪汪……”捕快带来的猎狗闻到了晚风吹来的血腥,鼓躁着四处蹿动。
小七听见那阵哗动,猛然抬起了头,跟着,她看见远处有一丝银光闪过,刺疼了她的眼睛。
那点银光引得她不由自主看向了自己胸前红线挂着的银锁片。
然而余光一瞟之下,她便愣住了。
天天挂在脖子上的银锁片不知何时被偷龙转凤,换成了一块金的。
金比银重,她本该早就有所察觉,却无奈最近发生的事情一件接一件,令她应接不暇,等到她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
她对纤纤说过,喜欢一个人,就是人把自己宝贵、最紧缺的东西给对方,纤纤的心思那样单纯,第一时间当然是想到了钱,因为钱可以买很多好东西,而纤纤手头最值钱的东西,就是她刚出生时,爹娘送给她的金锁片。
现在金锁片到了她手上,那是不是表明……纤纤也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心头的刺痛越发分明。
纤纤!刚才那块银锁片,是纤纤的东西!她挣开霍延年的纠缠,侧着身子挤进了喧闹的人群。
“纤纤!”她喊了一声,可是声音立即弥散在一片欢呼里。
“有动静,那里边果然有人!”有人兴奋地抬起了弓弦,搭箭,引弓,一气呵成。
“住手!纤纤在里边!都住手——”小七失神地推开了人群,跌跌撞撞地往里冲,可是人墙太厚,她很快就被人扔了回去。她尖叫起来,却只听见箭矢破空的啸响。
“住手!纤纤在里边!叫他们住手!”小七反身揪住霍延年的衣领,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地一次向他求助。她那样单薄矮小,可是力气却大得惊人,这一把揪住了霍延年,竟拉得他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可是霍延年只是霍延年,并不是那数以百计前来逮人邀功的捕快,小七能揪得住霍延年,却越不过那层层叠叠的人墙。小七的哭喊,被撕碎在风里,飘到了纤纤耳朵里,只是那么轻轻地一句,像一根细嫩的羽毛,在伤口上轻轻地抚了一下。
“纤纤……”
“纤纤……”
“是小七,小七来接我了!”纤纤不顾一切地翻出了窗子。
“纤纤,别!”朱红伸手架住了纤纤的胳臂往回拖,他不忍心看纤纤血淋淋的脸,可是他又真的很响将纤纤绑在自己身边。因为这一点矛盾的念想,他的动作迟疑了一下,一丛疾箭夹着风声呼啸而至,很快就到了跟前。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他没料到周围有人设伏,他愣了一下,却没有松手。
嗖——
箭矢穿空,不知道是瞄准了纤纤,还是朱红。
纤纤用力甩了一下手臂,一时脱离了他的禁锢,他扑上前去捞了一把,却只捞到一片衣角。他狼狈地避开了几枝羽箭,来不及喘息,便翻出窗外去拉纤纤,他护着纤纤,又一次鬼使神差地挡在了她面前。他脑子里一片混沌,有恨,有痛,有不甘,可是眼见纤纤涩险,他又一次狠心做了她的肉盾。
他从来不懂得保护一个人,可是他保护的姿态没有错。
他红衣似火,轰轰烈烈地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他伫在一片昏灰的残垣之下,妖异到诡谲。
曾经有过一次,这样的奋不顾身,这样的轰轰烈烈。
纤纤吃力地扶着窗边,颤抖地站起来。脸上的伤口,描进了风沙,痛得她皱了皱眉头。血水糊住了她的眼睛,她听得风声猎猎,她看见天上的羽箭像蝗虫般涌过来。可是一切并不真切。
“纤纤,你快走!他们是冲我来的!”朱红颀拉的身影在夕阳的照拂下拉出一道长长的阴霾。
“……”纤纤没作声。
“纤纤?”朱红又唤了一声,才发现身后的人已经没有了声息。天与地,忽然就静谧了,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听见了自己在乱石中转身的笨钝与惊慌。回过头,纤纤刚刚倒下,她坐着,却已经无力再支撑身体,羽箭穿空,就这样钉穿了她。
纤纤倒在了血泊里。这一次,她好像不欠他了。
“求求你们,住手!”
小七的哭声沙哑,可是却无济于事,她的力气是比普通的姑娘家大一些,但到底不是男人,也不会任何武功,她摇晃着周围厚厚的人墙,无异于蚍蜉撼大树。
而霍延年看清不远处那个满身是血的人,顿时就惊呆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容颜,最后竟会变成这样一滩烂泥。纤纤血肉模糊的容颜,令他望而却步。他没想过要救她。
“噗噗噗!”箭,一次次射在了纤纤身上,纤纤连挣扎一下的机会都没有。朱红替她挡了几枝,身上的红衣很快就变成了深红色,铁锈一般的血腥味,一点点飘过来。
霍延年怔在了当场。
他耳朵只剩下遥远的欢呼,和小七崩溃的哭喊。
“凤华仙君,你救救她!你救下她,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凤华仙君……”
小七神志不清地扯着他的衣襟,这一刻,她只恨命运造化,恨自己不是男儿身,如果纤纤能以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遇上正确的他,所有的一切,不都风调雨顺了?她能安慰自己说,扶兰仙子还有下一世,还有两千九百年的时间可以渡劫,没关系,大不了重头再来过,可是心里那个声音却实实在在地喊着纤纤的名字。
这一世,小七喜欢的是柳纤纤,只有柳纤纤,可是……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下一次再遇,他们都会变成不同的人,不同的身份。
凤华仙君?霍延年的脑袋里飘过了一个淡淡的影子,很淡很淡,渺如薄烟。
朱红被乱箭射成了刺猬,他扶着窗框,低头望着地上那狼狈的皮囊,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纤纤的眉目很安静,她从来就是这样四平八稳的。她身上,腿上,全都插着箭,射向他的第一枝箭,是她替他挡下的。她果然不欠他,从一开始就不欠。
“纤纤,你实在是……很狡猾!”
这也许,可以称得上是对傻纤纤最高的赞誉了吧?曾经,他想要卖了她,而她,却因为担心他被连累,不肯诓他们去泠水县。如果有一点点衷情的契机,便是从那一时,那一刻起。
朱红的血,滴在干燥的泥地里,慢慢地引出了绿芽,慢慢地长高长大,直至开花。
他第一次见到纤纤时,就在纤纤闺房的窗下,那一次,他也开过花。
蕊顶艳红,彼岸无忧,丽朱色的石蒜花还有一个名字,叫做,蔓殊沙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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