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珂点点头,待到清缶再次走出来,她却已经伏在回廊上睡着了。夜风吹过,清缶挺了挺身子,伸出一根指头点在秦珂的手背上。他还记得当年,自己抱着她回枯禅寺的时候,鸣泉就在路边,他们错身而过,那道白色的僧袍就像是一道锐利的光,唰的一声在眼前划过。
“九年啦!”清缶轻声叹道。“还是这么贪睡。”
他还记得九年前那一幕。
那是深秋,六岁的痴三儿像是个木头人,静静的躺在禅房里。阳光投射在她的额头上,她微睁的眸子里暗淡无光。
他在茗园中嬉戏,听见丫头们细语,说起痴三儿被邱公子吓的魂不附体,直到子时竟断了气。鸣泉疯了似的抱着她跑回寺中,用一碗无根水救了她的命。可醒过来的她,竟又回到之前,痴痴傻傻。连喊她的名字,都充耳不闻。那娄家父母到山上来哭了一回便悄悄回去,也没说日后怎样。眼见着一个天赐的奇迹,便这般又回到了从前。
苏清缶听说这些,先是不信,随后便开始坐立不安。不知道为什么,自打几个月前见了痴三儿,便一直放她不下。兴许是对于那道天雷的好奇,又或许是复生后的她,说话时那不屑一顾的样子,让他这小小的富贵公子心里长出一片粉嫩的花海。可世事难料,怎会因邱公子的疯病被吓到,忽然间又成了傻子?
这样想着,苏清缶便去找芷卉,让她出主意异魂志。
芷卉虽也好奇,却只淡淡的说:“可惜了我那三十株绿绮。”
清缶当时不明白,只说自己要去枯禅寺看痴三儿。芷卉拦他不住,只能苦口婆心的交代他,万不可让人知道,不然传出去太难听。毕竟痴三儿是苏家的佃户,公子和佃户女儿交往过密,难免不被人家诟病。
苏清缶哪里还管那许多,一路打马来到山上。他还记得,当时又是夕阳西下。他推开来开门的小和尚,一路朝大雄宝殿跑去。可刚来到殿上才反映过来,秦珂怎么可能在这里。随即转身去问:“痴三儿在哪?她可还好?”
来开门的小和尚叫智深,他脸色苍白的指了指西面的禅房。清缶一路小跑,却在靠近门口停了下来。
帘栊微垂,鸣泉的侧脸映在他的眸子里。那是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面孔。清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从那时候开始懂得了嫉妒。
鸣泉立在床边,目不转睛的望着痴三儿。而痴三儿微睁的眸子竟没有一丝波澜。
“秦珂,我许了愿,你会好起来的。”鸣泉喃喃自语。一夜未眠,焦急万状折磨的他眼圈发青。
清缶垂首不语,他在心里默默的重复着两个字,秦珂。难道这是痴三儿的真正名字?
“也许是我自私。”鸣泉忽然间说道:“佛祖会惩罚我的。”
清缶不明所以,抬起头来,顺着窗缝看进去。只见鸣泉眸光闪烁,竟堪堪掉下一滴泪来。
“牡丹菩提加无根水,是留你在这世上唯一的办法。你在这里,我便知足。”他说着,声音却越来越低。
清缶歪着耳朵去听,已是有些吃力。
“既你醒了,我便该信守诺言,接受惩罚。可他日再见时,你还未嫁人,我便还俗来配你。”说罢,缓缓伸出手去,轻轻握紧秦珂的小手。夕阳中,那一幕让清缶的心骤然一痛。
起初他并不知道鸣泉说的信守承诺是怎么一回事,直到三天后,枯禅寺传来消息,鸣泉托了铜钵,朝南疆去了。他才恍然明白,那日,他说的承诺便是苦行。
苏清缶摇头苦笑:“这家伙,到底是许了什么样的愿望来换这小丫头的命?”
秦珂的面目在月色里越发迷人,他不敢相信当日那个目光迷离的小姑娘竟出落的如此可人。
鸣泉走后,他时常到山上来看她,她只是默默的坐在牡丹花下,一双眸子微垂着。任凭谁说什么都不回答,竟比先前痴傻时候还要厉害了。
清缶每每总偷偷来山上,悄悄告诉她,她那茶园如今被梨花他们作践的不成样子,再耽搁下去,怕是三十株绿绮能保住一半就不错了。起先还没有反映,可慢慢的,她会抬起头来定定的望着他。一脸的迷离。
日子悄然而逝,就在那一年的最后一天,大雪封山。清缶见家中宴请热闹,无人注意自己,便悄悄跑到山上,一路竟走了许久,裤管湿了个透。他哆哆嗦嗦来到寺门外,敲开门,迎面来的小和尚竟先是一愣。
“苏五公子今日还得空?”
他点头笑道:“来添香油。”
小和尚笑着说:“这是添的哪门子香油,今年了了,明年还没开始,要添也要大年初一嘛!”
苏清缶咧嘴笑笑:“我带了些吃的,待会让下人给你们送去,你且别管我,让我去看看痴三儿痞仙当道。”
那小和尚神秘的笑笑:“苏公子放心,这孩子住在这里,不吵不闹,整天望着雪地,也不知在想什么,不过我瞧着,精神却比鸣泉走时好些。”
清缶点点头:“可有鸣泉的消息?”
小和尚摇头叹气:“哪里有。我们这些人都在嘀咕,这鸣泉生平一副倨傲木讷的样子,怎偏在遇见了痴三儿后,反而变的善感多情了。更有年长的僧人说,他怕是要还俗的,日后保不定要娶了这丫头呢。”
清缶顿时晃着脑袋:“你们多虑了,这不可能。痴三儿怎么可能嫁给和尚?”
“怎么不会,若是嫁给鸣泉,也算是她修来的福气,鸣泉那相貌,那机敏,放到哪里都是一顶一的人才。痴三儿不过是个傻丫头,她何来的福气?”
清缶竟有些生气,一甩袖子:“我偏说不配。他如今入了南疆,苦行云游必定是要终身做和尚的,怎么可能还俗!这些话万万不可让痴三儿听去!”
那小和尚本闲来无事嚼了舌根,如今被呵斥了,顿时一缩头:“说了她也要听的懂才是呀。”
清缶不再理他,一边吩咐人把带的东西一一分发下去,一面转身朝西厢禅房跑去。
可巧,秦珂已经起床,一个人站在雪地里呆呆的望着山墙外的天空。风扬起雪花落在她的头顶,像戴了些细小的白色花钿。
“在看什么?”清缶走上去,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天。”
清缶顿时一喜,她竟然愿意跟自己说话了。想必自己的话她是听的懂的。
“天有什么好看的?”他兴奋的望着秦珂的眸子。他惊讶的发现,那眸子竟干净的吓人。
“雪。”
“你喜欢下雪?”他拉住秦珂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哈气。“感谢老天爷,你总算是说话了!”
“鸣泉。”秦珂的眸子深处,忽然间闪出一道光。像霹雳般将清缶钉在雪地上。
良久,他轻轻搓揉着她冰凉的小手:“他不在这里。”
他一辈子都记得秦珂眼中的惊诧和犹疑。那是恍然如同隔世一般的苏醒,渐渐的,一点点点亮的光,在她的眸子中扩散再收紧,刺的清缶一阵疼痛。
“在!”她倔强的说着。
清缶摇头:“不在。相信我,我不会骗你的。”
“在!”
清缶觉得自己快站不住了,惊喜和酸涩同时侵蚀着他的脑袋。他终于一挺身子,将秦珂抱住。
“记住,鸣泉走了,现在这里只有我们,恭喜你又活了过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苏清缶轻轻收回指头,指尖上便落满了茶香。
“傻丫头,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顺从命运的安排呢?”
秦珂在睡梦中抿了抿嘴,风带来一片柳叶,缓缓落在她的肩膀上。
清缶抬起手,将柳叶拾起来,刚要扔掉,想了想,索性微笑收入怀中:“他日若你未嫁,我便还俗……他日是何时?”他仰起头来,月光落在他身上,朦胧中,看不清他眸中的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