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第一缕晨光洒下,映照在五千唐军鲜血染红的盔甲上,寒芒闪耀,熠熠生辉。
柳白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双手紧紧握住马缰,激动莫名,望着东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想起连着三天三夜的追赶与厮杀,心中大石落地。黄巢走投无路,竟然慌了头脑自己钻入死地。
狼虎谷易攻难守,只有两侧的丘陵夹着一条狭窄的山道。黄巢起义十余年,最令朝廷头疼之处,便是游走不定,神出鬼没的打法,如今却舍弃阳关大道,一头钻入这弹丸之地,让自己捡到瓮中捉鳖的便宜。
再一轮,再一轮冲锋,便能突破齐军的最后屏障。
柳白石回首望着五千河东将士,一声断喝:“斩下黄巢首级者!赏万金!”手中龙魂剑向前一指,身后的河东子弟狂呼乱叫,兴奋至极,纷纷跃马上前,千骑绝尘,宛若浪潮一般涌向谷口。
“相传沙陀兵悍勇,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柳白石身旁的文士忽然发话。
“谢先生过誉,朱将军的宣武军也是当世劲旅,可惜论起行军,还远远不及我河东子弟。”柳白石淡然答道,语带讥讽。
文士叫做谢瞳,经历颇为传奇,原是个多年科举不中的穷酸秀才,难得他心性倔強,自负有经天纬地之才,几次落榜之后反倒在长安城住了下来,凭借传经授课为生,铁了心思要一举高中,光耀门第,不料忽忽十年过去,少年白发,读了满腹诗书,却仍旧连个举人也不是,正欲归隐还乡,了此余生,偏偏遇上黄巢起义,劫掠长安。被叛军困在了长安城中,又不知是谁推举,成了黄巢麾下悍将朱温的谋士。
没人知道在朱温手下的那两年这个文弱书生身上发生了什么,但自从朱温得了他做谋士,再没有败过一次。
说起来朱温归顺大唐,也是谢瞳的主意,若是平叛行赏,白衣文士更是居功至伟。
柳白石与谢瞳明着都是大唐臣子,实则各为其主,柳白石是河东节度使沙陀人李克用麾下名将,而谢瞳却是黄巢的叛将,现今在宣武军节度使朱温麾下谋士。
两个藩镇都想要黄巢的脑袋,但到底还是被来去如风的河东军抢先一步,将黄巢围困此地。
这次追剿黄巢,朝廷分派了不少将领,却偏偏让谢瞳到柳白石身边做监军。
监军明看是个闲职,实则对主将处处掣肘,无论他们几路人马中的哪一路杀掉黄巢,都会为了这个功劳争个头破血流。
皇帝没有世人传说的那么昏庸。在权力面前,没有人愿意当傻子。那种东西,本来就沾满了鲜血与阴谋,高明与拙劣的区别只在于谁能把肮脏的权力涂抹的更加光鲜亮丽。
“如果在下没记错,柳都统内人也是福州人吧。”没想到谢瞳和主动跟他搭讪,柳白石却是一楞。
他实在不太喜欢这个嘴角时常挂笑的文弱书生。明明每次总能想出最阴险恶毒的计策,却一副淡然自若的表情,仿佛是个与世无争的高洁之士。虽然柳白石自认也不算什么善类,但比起这个人,他差的太远。
柳白石强撑着笑意:“先生不说,我却是忘了,我和先生却算半个同乡呢。”
谢瞳也笑:“少年的时候总想着要有多大的作为,要是不混出来些名堂,就没脸回乡见人。不曾想,待在长安这么十多年过去了,连个功名也考取不了。如今又觉得什么名声地位都远不如家人重要,但也总没空回福州看看。”
柳白石听着谢瞳那悠远追思的语气,也不由动容:“是啊,这样兵荒马乱的年头,再大的作为也不如家人长伴身边。难怪前人感慨‘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诚不欺我。”
谢瞳笑:“没想到柳都统戎马半生,却也读过杜工部?”
柳白石笑:“我这么一个粗人,大字儿不认一个,全是贱内念给自己听的,她平时就爱念这些玩意儿,我起初也嫌麻烦,丢了她不少诗稿,为了这事儿跟我没少吵架,后来索性随她去了,听着听着反倒能听出那么些意思来了。”
谢瞳轻叹:“说起来,小梦以前也喜欢读杜工部。”
“小梦是?”
“是我的亡妻。”谢瞳好像在诉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神情淡然。
柳白石忙道:“抱歉,先生,我不知道……”
谢瞳笑:“也没什么,嘴上老是念叨着回家,可是想到就算回去,也没人认得我了吧,再套用前人一句,这叫‘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一把年纪,即使回去,也只是望着故居旧处空自感慨罢了。”
柳白石疑道:“先生的亲人都搬走了嘛?”
谢瞳淡然道:“他们都死了。”
柳白石身子一震,却见谢瞳那双略显清冷的眼睛直直的望着他:“黄巢攻占长安那年,福州谢家大火,满门上下三十五口全被斩断手脚,抛尸荒野。我是三个月后才得知的消息。”
柳白石试图避开谢瞳的目光,却觉得只是徒劳,那双眼睛仿佛针扎一般刺向他:“先生打听到仇人是谁了吗?”
“谢家本来就是当地的大族,江湖上招惹的仇人不在少数。抽丝剥茧,一层层找过去,总算有了些头绪。”
柳白石扭过头,不再看谢瞳的眼神:“祝先生大仇早日得报。”
谢瞳呵的轻笑:“杀人报仇,岂不是太便宜了那些恶人。”
柳白石勉强打起精神:“那先生找到他以后,又要如何?”
“我会找到和他同类的人,杀够三百五十个,丢到黄河水中。”谢瞳的脸上不辨悲喜。
柳白石心里咯噔一声,“先生说笑了,这世上,人还可以分类嘛?”
谢瞳哈哈笑道:“柳都统这话才是真正的说笑,这世人从出生起,就已经分成三六九等,此类他别了,譬如我是书生,你是将军,那河东子弟是兵,黄巢是贼,若是这天下人人一样,也就没了此多杀伐争战了。”
柳白石硬着头皮问:“那先生可打听出来仇人是?”
谢瞳收敛了那狂傲的笑,面容冷峻:“这类人自诩清白,就该丢进黄河水里荡涤上一层污浊,染的全身肮脏不堪,他们都自称……”
谢瞳一字一顿:“清流。”
柳白石看着谢瞳淡然的面容心里发瘆。
清流,那是一股可怕的政治力量,也是一种精神象征。他们上议朝政,下匡百姓。以天下兴亡为己任,学孔孟之道,传儒礼之学。但他们也不屑与世俗合流,自诩高洁,自比流水,清澈澄明,志在寰宇。
但在本朝,他们几乎等同于另一个名称——士族。
而眼前这个不第秀才,降将幕僚,居然淡然的说他要把清流丢到黄河水里染为浊流。
柳白石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这个文弱书生,有着言出必行的决绝。
这誓言,不啻于一场大唐王朝的灾难。
他该杀了这个书生,谢瞳,远远比黄巢可怕。
柳白石眯起了眼,杀意一闪而没。
谢瞳神情冷淡,淡淡的笑。
柳白石扣在剑鞘上的手松开了。
柳白石知道谢瞳已经察觉了他的杀意,脸上不动声色。
只要剑一出鞘,就会血溅五步。
死的人不是谢瞳,会是柳白石。
就在柳白石动了杀意的那一刻,谢瞳已经做好了准备,谢瞳至少有五种方法可以让柳白石在众目睽睽之下立毙当场。
谢瞳是个内家高手,意在气先,神形俱动。
这个人,不仅计谋百出,还是个深藏不露的武学大家。
柳白石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出手,他亦是用剑高手,察觉谢瞳的杀意不是难事。
“柳都统,谢先生你们快看!”
柳白石正自捏了一把冷汗,听见传令的声音急望过去。
那五千河东子弟并没有冲进谷口,反而纷纷掉转马头,奔了回来。
“黄巢呢!黄巢的人头呢!拿到黄巢的人头赏万金!”柳白石刹那间忘掉了方才的生死一线,取而代之的遮掩不住的惊喜。
“全军退后五十步!摆好阵势放箭!”谢瞳忽然抢在柳白石前面。
“谢先生你干什么!这是我的人马!难道真的要抢这个头功!”柳白石狂怒嘶吼,他现在更想杀死谢瞳了。可是谢瞳这次却没有做出任何防御,冷冷道:“柳都统,你仔细看看那些人!看他们的眼睛!”
柳白石一楞,望向从谷中出来的骑兵。
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是空洞的,没有神采,直勾勾的望着前方,而嘴巴都张成一个固定的形状,那口型,分明就是一个字:“杀!”
“谢先生这是?”柳白石看不懂这奇怪的景象,只好求助谢瞳。
“来不及了,先让将士们撤!”谢瞳一扯马缰,平素波澜不惊的脸上也透出恐惧。
可是真的已经来不及了。折返的骑兵们冲入了河东军的阵势,同时开始不停重复一个动作,劈斩。
血光四溅。
数声惨叫同时发出,没想到昨天还是同袍,今日便倒戈相向,河东军完全没有任何准备。身子被凌空劈裂,鲜血迸射。
“砍他们的头!砍他们的头!”谢瞳声嘶力竭的喊,眼见一个骑兵的马刀将要劈向谢瞳,柳白石登时拔剑,“叮”的一声脆响,长剑穿喉而过,但骑兵并没有死,只是行动迟缓了些许,对着柳白石咧嘴一笑,刀又劈了下去!
“刺喉没有用!我说了砍下他的头!“柳白石情急生智,把心一横,手腕发力,剑锋反向撕扯,那名骑兵的脑袋便跌落在地上,手却依然握着缰绳,狂踩马镫,向前冲了百步,才缓缓倒地。
“谢先生!这是怎么回事!”柳白石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四顾周围,不少唐军听见了谢瞳的命令,纷纷对着骑兵的头颅砍下,但剩下的骑兵浑然不知畏惧为何物,只是一味的踩踏,劈斩,麻木的重复着杀人的动作,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这是南诏的僵尸蛊,种在人身上,便可以使死人听从蛊主的命令,仿佛复生了一般,但其实是没有意识的,这种蛊一般种在人的脑子中,所以不斩下他们的脑袋,他们是永远感受不到的疼痛和疲惫!”
谢瞳简单的解释。柳白石原先是江湖中人,对于南诏的蛊毒也有耳闻,并不是很难理解。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残余的尸骑兵还在半数,尤其是那个杨彦化身的尸骑兵仿佛天赋神力,每一刀都能准确的将一个唐兵撕裂成两半。
谢瞳此时反倒更加淡然了:“柳都统的剑应该是五大名剑中的龙胆吧,这种剑,只有能使得出的‘风雷闪’的人才有资格继承,如果想保住弟兄们的性命,只有靠柳都统的绝技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柳白石目眦欲裂,“风雷闪”是组织的不传之秘,除了他自己和传授他技艺的师傅,天下不该有第三个人知道。
谢瞳轻轻的凑在柳白石耳边,轻轻吐字:“师兄,不要藏着了,快动手吧,不然我会杀了你。”
柳白石大惊:“你是!”
谢瞳诡异一笑,转身策马向着尸骑兵狂奔,手中却提起那个被柳白石斩下的头颅。
尸骑兵们空洞的眼里泛起黑色的光彩,咧嘴嗤笑,丢下了身边的唐兵,朝着谢瞳奔来。
“你干什么!”柳白石打马执剑,却见谢瞳回头一笑:“柳都统,有劳了,我想见识一下!”谢瞳说着便将手中的头颅丢进了柳白石怀里,“这个脑袋里可是蛊王哈!”
“操你大爷!”柳白石看着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师弟那冷淡的笑,不禁爆出粗口,不论任何中蛊的骑兵都会自动追随蛊王,谢瞳的这个举动无疑是要将他逼上死路。
除非,除非……
眼见着尸骑兵呼啸而至,柳白石当机立断。
剑破长空,光芒夺目。
“风雷闪!”柳白石狂呼,剑气四溢,宛若风雷奔腾,裹着一层又一层的真气四下激荡,乌金色的光芒轰然炸裂!
尸骑兵们停下了步伐。
四野无声。
使出了全力的一斩耗尽了柳白石的所有力气,他呼呼的喘着粗气。
唐军怔怔的望着尸骑兵,那些方才还似不可战胜的凶神此刻只是停马立在当地,再没有任何动作。
“咯”的一声脆响。
就在同一时刻,尸骑兵的脑袋纷纷开始松动,摇晃,然后一齐跌落在地。
“柳将军神威!”唐军还没有弄懂眼前的一切,谢瞳却击节赞叹,喊的比谁都大声:“柳将军神威!”
唐军纷纷醒悟,也跟着附和:“柳将军神威,柳将军神威!”
柳白石却渐觉眼皮沉重,一片黑影在眼前晃来晃去,看不真切,口中喃喃:“谢瞳我操你大爷,我操你……”“柳都统小心!”柳白石只见眼前一个无头尸骑兵飞奔而至,力贯双臂,刀光乍现。
躲不开了。柳白石绝望的想。
“风雷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