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是天下书院的最高规格,领朝廷之俸,有教养之职,每年二月有三天向天下学子授课。只因慕名而来之人太多,难以容纳,除前两年,之后国子监每年讲课的地方都不再公告,能不能赶上,全凭运气。
虽然不再公告,但名门子弟定有自己的途径知道讲课场所,由而此茶楼今日来人众多。
令人感叹的是,楚恒八卦到这样的地步,连名门圈子内部悄悄流传的消息都能探到;楚清露是没他那么八卦,可她运气好,就坐在茶楼中。
见楚清露因楚恒一番话,眼有亮色,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探向众人聚拢的中心。傅青爵不甘自己被无视,他跟楚清露低声,“露珠儿,你看你跟我在一起,运气多好啊。”
楚清露已经习惯傅青爵的厚脸皮,倒是楚恒惊讶地看眼这位骄矜清耀的皇子殿下,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得记下来记下来……
楼下传来激动的喧声,不过几刻功夫,就见茶楼老板亲领着十多位文人而来,中有男有女,有中年人,也有老年人,衣着有华贵,亦有朴素。但无论生相如何,气度皆是书香风流。
在他们到来的一瞬间,茶楼静谧,无一人喧哗。楚清露等人也随楼上楼下的众人一同站起,向这几人行学生礼。
楚清露惊异的是:方才楚恒已经跟她科普过,每年讲课,有几位博士负责。但一门课,通常由一位博士完成。为何今年有十多位博士一同来?
楚恒也是读书人,他已经激动地开始给堂妹介绍这些人是谁,哪年进士啊,几元啊,做过什么样的大官啊……他声音带着颤,“一会儿好好表现,说不定能入国子监读书。”
他也就是说一说,自国子监开课,近百年时间,能在这种场合被选入国子监读书的,万分之一。国子监开课,是授业为主,并不是为了选拔学生。
在大家各有所思时,掌柜领着小二,将纸墨发送到各桌。
期间几位博士已入上座,几人推让一番后,陈夫子代言,“祭酒大人有令,今年三天讲学与往年不同,不再专讲,而让我等谈经论道,再现昔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之盛!”
此言一出,当场哗然,众学子一阵激动,齐齐拜礼。便是楚清露这种一贯傲慢的人,都难以抑制心中激荡。
儒法道杂等家,在上古有百家争鸣之象。后随着各朝皇帝侧重不同,除去儒家,各家都有所式微。祭酒大人让各家一同辩论学术,比一人独讲,对天下学子受益更大。
见到众人惊叹,上座博士们也面露笑容,又由陈夫子说,“因不是传统讲课,不留提问间隔,有疑问者,可写于发下去的纸上,递交上来,由我等讨论。”
楚清露沉思片刻,“此种授课必将流传千古。”
“祭酒之功,”傅青爵淡声,“朝廷去年新换了国子监祭酒。”
对于这些,大家当然没有傅青爵知道的清楚了。
他面有迟疑之色,在众人不注意时,跟楚清露写了张纸条。楚清露接过一看,他告诉自己,楚恒的八卦不完全准确;至少今年,便不会有学子凭听个课就入国子监读书,但会选五人入国子监藏书阁,阅书五日。
藏书阁,乃是国子监最宝贵的财产,平时要进,根本不可能。
这样好的机会,楚清露怎能放过?
楚清露面色复杂地看傅青爵一眼:他连这种不公布的秘密都告诉自己。
傅青爵趁机说,“露珠儿,我一会儿送你回家好不好?”
得寸进尺,说的就是他这种。
楚清露嘲笑他,“做男人,可真辛苦啊。”却并没有拒绝。
见楚清露承自己的情,端王殿下面上一贯的冷漠,心中得意至极:不枉费他威逼利诱了几日,才得到这样的内部消息。看,未来媳妇儿的铁石心软化了!
傅青爵曾经多次心疼于楚清露此世的出身不够好,但现在他终于有了觉悟:露珠儿出身差,消息来源闭塞,这就是给他刷好感度的机会啊。
他可以在露珠儿面前强势,做个霸道王爷,又酷炫又狂拽!
她昨日对自己爱答不理,今天就要想办法求自己。
端王淡定地等着露珠儿向自己求助:五个名额哎!他身为最得宠的端王,必然能为露珠儿争取一个名额。
求我啊……求我啊……求我一下是没用的,起码也得求个三四次,让我亲亲抱抱什么的啊……
一刻钟过去、两刻钟过去,茶楼中众博士辩论声时高时低,有时激烈有时温和,呈水火交融之势。楚清露低着头在纸上刷刷记录,根本没有向傅青爵求助的意思。
傅青爵不安地反省自己:是不是自己太拽了点,让露珠儿不喜了?
那他要不要求她呢……只要她对自己笑一笑,自己就给她名额。
“露珠儿。”他小心拉楚清露衣袖。
“闭嘴,”楚清露低斥,“不要打扰我。”
……她是真的在认真听。
傅青爵呆呆地看着楚姑娘静雅的侧脸,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误区:他单记得露珠儿颜控到不正常的地步,却忘了她性格中的要强。
她若看中一样东西,那是一定要得到的。
她若想入国子监藏书阁,那一定会自己想办法。
傅青爵寡漠的面上,眼垂下,一些久远的事回想起,让他对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前世初见,他只震于她的惊艳之美。但世上漂亮的姑娘千千万,楚清露也不可能是最好看的。她只是静静而立,娴淡幽静,抬目时又有幽火渐生。
便是这一眼,让他心动。
那时他初为帝,受众家牵制,面上隐忍,心中计划千万,随时伺机而动。楚清露抬眼的这一瞬间,让他仿若看到另一个自己。
索性必须选妃,他就点了她。
他初初只觉得她跟自己像。
后来才知道,一切都是假装的。
为了他能对她一见钟情,楚清露暗地里做了多少准备工作。她读他的书,练他的字,寻他的言谈,推测他的喜好,反推自己的仪容。一遍遍的练习,一遍遍的计划。
楚清露跟他说,“我连要眨几次眼,都算过无数遍。”
在惊怒的皇帝质问时,她走向他,温柔艳情,大气端庄——“我这样好,你当然得看中我。”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只有铺开天罗地网,千方百计地捉你入瓮。
傅青爵微笑:她这样厉害,他的一颗心输给她,一点都不冤。
傅青爵目光火热地看着楚清露:你当然得是我的……等我娶到你后,慢慢折磨你吧哈哈哈……
“礼制之别?”喝杯凉茶后,陈夫子接过下面传来的纸条,念道,“好,此命题如是,礼虽与俗化,礼制当然有别。作为儒家门生,我看法如下……”
讲了两盏茶的功夫后,他又收到一张纸条,“周天子尚在之时,孔圣人讲学魏齐,任职鲁国,是为不守为臣之礼,何解?”
陈夫子脸微黑,额上渗汗,一时无言。这谁传的纸条啊?问的可真刁钻!
“制者因时而变,圣人制礼乐而不受制于礼乐,如是。”另一博士揽过话题而辩,给了陈夫子喘气时间。
“错,礼乐应顺于王权。”法家找到了自己展示才能的机会。
陈夫子把两张先后的字条对照一看,笔迹娟秀灵动,竟是出于一人之手。
他还不待细看,又收到了新的纸条,“王侯将相,士农工商,贵贱之别。”
一看,还是出自同一人的手。
楚清露。
陈夫子思考良久,才谨慎地讲贵贱之分,唯恐那个人再给他个刁钻的问题。怕什么来什么,下一张纸条递过来时,陈夫子明显听到旁边博士有人在笑。他接过纸条,抽抽嘴角:贵贱有别,那解释解释昔日六国诸侯反周之事,再解释解释秦亡之事。
几场辩论下来,陈夫子对这个叫“楚清露”的人印象深刻。
众位博士也印象深刻——精彩的辩论,全是人家问出来的。
三日讲课,楚清露问的全是这种问题。
博士们又不认识这些学子,给谁名额,就看谁让大家印象深刻。楚清露没有别的贵族子弟家中有关系,她要入人眼,只得剑走偏锋。虽有些得罪陈夫子,却到底让人记住了她。
第四日,楚清露果然在家中收到了国子监的名帖,自得一笑。
入国子监藏书阁啊。
楚氏夫妻相顾而望,没想过闺女去喝个茶,就喝出个藏书阁来。本来定于这两天的归期,因为这等大好事,而缓了下来。
韩氏数落丈夫,“你看你一个穷秀才,都不如露珠儿!”
“露珠儿,你该不会想入国子监读书吧?”这对夫妻又小心问。
他们家没权,但托韩氏娘家的福,还算有钱。
是不是该砸锅卖铁、求到永平侯府,帮女儿上学啊?
夫妻俩脑补出了自己为了女儿读书而卑于人下的辛酸之景,为自己感动:他们一定是天下最疼女儿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