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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盖特勒·德林沃德(1 / 1)

魔法的全部神奇之处归根结底就是魔法自己与自己通过不同路径达到的可能之间的相互干涉。

----《创世书·罗琳之书》

“你拿错金币了,老兄。”

一辆车子朝黑暗的桥下开来,刺眼的车灯让他们睁不开眼睛。车子在他们身边减速,然后停下,一扇车窗摇了下来。“这儿没什么事吧,先生们?”

“一切都很好,谢谢,警官。”阿修说,“我们只是早晨出来走走。”

“那好。”警察说。不过他似乎不太相信这里一切正常,仍在旁边等着。阿修把手放在疯子斯维尼的肩膀上,推着他一起往前走,走出城镇边缘,走出那辆警车的视线范围。他听见背后传来车窗关闭的声音,但警车还是停在原地没动。

阿修慢慢走着,疯子斯维尼也跟着走,偶尔蹒跚一下。

警车从他们身边缓缓开过,然后调头返回市区,在雪地上逐渐加速离开。

“好了,告诉我你有什么烦心事。”阿修问。

“我按他说的做了,完全按他说的做。可我给错金币了。不应该是那一枚,那枚是神圣的。你明白吗?我甚至不该碰它。那一枚是应该给予英国之王的金币,不是像你我这样的混蛋可以随便碰的。现在我惹了大麻烦了,快点把金币还给我,老兄。你不会再见到我了,如果你再见到我,我就是他妈的大混蛋。好不好?我发誓,从此以后,我只待在该死的树林里,绝不出来。”

“你照谁说的话做了,斯维尼?”

“盖特勒。就是你叫做德林沃德的那个家伙。你知道他是谁吗?他的真正身份?”

“是的,我猜我知道。”

这个爱尔兰人疯狂的蓝眼睛里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他让我做的也不是什么坏事,总之你能应付——不是什么坏事。他只是告诉我,那天那个时候到那家酒吧,和你打上一架。他说他想看看你的身手怎么样。”

“他还要你做别的什么事吗?”

斯维尼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还不时地抽搐一下。阿修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觉得冷,然后才明白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这种战栗式的抽搐。

是在监狱里,那是吸毒者毒瘾发作时的颤抖。斯维尼似乎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阿修打赌一定是海洛因。一个吸毒上瘾的妖精?

疯子斯维尼扯下燃烧的烟头,抛在地上,把剩下没抽完的黄色烟丝放回口袋里。他摩擦着脏得发黑的手指,冲着手指哈气,然后继续摩擦,想让手指暖和起来。他的声音透出一丝抱怨和呜咽。“听着,还给我那枚该死的金币,老兄。我会给你另外一枚的,和原来那个一样好。嘿,我会给你一大把金币。”

他摘下油腻腻的棒球帽,右手一伸,在空中抓出一枚巨大的金币。他把金币丢进帽子里,又从呼吸的雾气中抓出一枚金币,又抓出一枚。他不停地从寂静的早晨空气中变出金币,直到棒球帽里的金币多得溢了出来,斯维尼不得不用两只手捧住帽子。

他把装满金币的棒球帽递给阿修。“给你,”他说,“全部收下,老兄。只要你还给我当初我给你的那一枚。”阿修低头看着帽子,想知道里面到底盛着多大一笔财富。

“我在哪里可以花这些金币,疯子斯维尼?”阿修问,“有多少地方能把金币兑成现钞?”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这个爱尔兰人可能会给他一拳。但那一瞬间过去了,疯子斯维尼只是站在那里,双手拿着他盛满金币的帽子,就像《雾都孤儿》里的奥利佛。接着,眼泪从他蓝色的眼睛里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流下来。

他拿起帽子,把它——现在里面除了油腻的汗渍,什么都没有了——戴回他消瘦的脑袋上。“你一定得还给我,老兄。”他说,“我不是教给你怎么变金币吗?我告诉过你怎么从密藏的宝库里拿出金币,我告诉过你宝库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只要把最初那枚金币还给我就好,它不是我的。”

“那枚金币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疯子斯维尼的眼泪突然停住,脸颊上浮现出不正常的色斑。“你,你这个杂种——”他说。然后,他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说的是实话。”阿修说,“我很抱歉。如果金币在我手上的话,我一定会还给你。可我把它送人了。”

斯维尼的脏手抓住阿修的肩膀,用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死死瞪着他。眼泪在疯子斯维尼的脸上留下一条条脏印。“该死的。”他说。阿修可以闻到他身上的烟草、陈腐的啤酒和威士忌混合的味道。“你说的是实话,你这该死的杂种。送人了,而且是自愿送人了。你这该死的黑眼睛,你居然把它他妈的送人了!”

“我很抱歉。”阿修想起了金币落在劳拉棺材上发出的沉闷声音。

“抱歉还是不抱歉,都一样。我死定了,注定要完蛋了。”他用衣袖擦拭着鼻子和眼睛,把脸抹得更脏了。

阿修有些笨拙地拍拍疯子斯维尼的上臂,想给他一点男人间的安慰。

“我从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他拖着长音说,然后突然抬起头来,“你给了他金币的那家伙,他会把金币还回来吗?”

“是个女人。我不知道她现在哪里。不过,我想她不会交还金币的。”

疯子斯维尼悲哀地叹息一声。“当我还年轻、还是个傻小子的时候,”他说,“我在星光下遇见一个女人。她让我抚弄她,还告诉我未来的命运。她说,我将在西方日落的地方完蛋,被人遗弃、遗忘,一个死去女人身上的小玩意儿将导致我的死亡。当时我大笑着灌下更多的葡萄酒,更加起劲地玩弄她,亲吻她漂亮的嘴唇。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最初一批身穿灰衣的僧侣还没有来到我们的土地,也没有战争把整个大陆撕裂。而现在。”他突然停了下来。他转过头,凝视着阿修。“你不应该信任他。”他用责备的口气对他说。

“谁?”

“德林沃德。你一定不能信任他。”

“我不需要信任他。我只是为他工作。”

“你还记得怎么做吗?”

“什么?”阿修觉得他仿佛同时在和十来个不同的人说话。自称是妖精的这个人气急败坏地说着话,从一种人格跳跃到另一种人格,从一个话题跳跃到另一个话题,仿佛他大脑里残存的几簇脑细胞都在炽烈地燃烧着,然后永远熄灭。

“金币,老兄!金币!我教给你了,还记得吗?”他在他面前扬起两根手指,眼睛看着他,然后从嘴巴里掏出一枚金币。他把金币抛给阿修。阿修伸手接住时,却发现手中根本没有金币。

“我当时喝醉了,”阿修说,“我不记得了。”

斯维尼脚步蹒跚地穿过街道。天已经亮了,周围的世界变成灰白相间的天地。阿修跟在他后面。斯维尼沿着一条长长的向下的斜坡走,好像随时都会摔倒,但他的腿每次总能及时停稳,然后开始下一个蹒跚的脚步。他们走到桥边,他扶着桥上的石头转过身。“你身上有钱吗?我不要太多,只要够买车票离开这个地方就行。二十块钱就好。只要二十块,有吗?”

“二十英镑的车票能去哪儿?”阿修问他。

“可以带我离开这里,”斯维尼说,“我可以在风暴来之前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鸦片成为大众信仰的世界,远远离开!”他停下来,手背擦了一下鼻涕,然后在袖子上抹干净。

阿修的手伸进牛仔裤,掏出一张二十英镑的钞票递给斯维尼。“给你。”

斯维尼一把抓过去,塞进沾满油污的粗斜纹棉布外套的贴胸口袋。他点点头。“这些钱可以帮我去我要去的地方。”他说。

他倚在桥身的石头上,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最后终于找到早先他丢掉的没抽完的烟头。他小心地点上烟,注意着不要烧到手指或者胡子。“我要告诉你点儿事,”他说,好像这一天里他什么话都没说过一样。“你正在往通向绞架的路上走---还有一个人,他在另外一个地方,你们有着共同命运,只是他不同,他....,总之绳索已经套在你的脖子上,现在你两边肩膀上各附着一只恶鬼,等着吞掉你的灵魂。当作绞架的那棵树有深深的根脉,那棵树从天堂一直伸展到地狱,我们的世界只是垂下绞索的那根树枝。”他停顿片刻,“我要在这儿休息一阵子。”他说,蜷缩着身体蹲了下去,后背倚着黑色的砖石。

“祝你好运。”阿修说,阿修没有意识到疯子提到的另外一个人是说,他开始以为是劳拉,但是那是“他”。

阿修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种奇异的联系,如同星座、占卜、塔罗或者别的任何东西一样,他没有意识到这之间的关联。

“嘿,我正倒大霉呢。”疯子斯维尼抱怨说,“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

阿修走回镇上。现在是早晨8:00,开罗市刚刚醒来。他回头看了一眼桥那边,看到斯维尼苍白的脸色,脸上布满眼泪和脏东西,他正在目送他离开。

这是阿修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疯子斯维尼。

圣诞节前的这段冬日时光,感觉就像间杂在漫长冬夜之间的短暂白昼。在这幢供死者居留的殡仪馆中,白昼更是转瞬即逝。

这一天是12月23日,内瑟斯和阿兹尔殡仪馆为丽拉·德古拉斯举办追悼仪式。女人们挤满了厨房,她们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桶、酱汁盘子、煮锅和装食物的塑料盒子。死者安静地躺在葬礼室前厅她的棺材里,身边堆满温室鲜花。房间的另一端还有一张桌子,上面堆满凉拌卷心菜、豆子、墨西哥玉米卷、鸡肉、猪排和黑豌豆。到了下午,房间里已经挤满了人,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和牧师握手聊天。在内瑟斯和阿兹尔两位先生的精心组织和严密监视下,一切都在顺利进行着。葬礼将在第二天一早举行。

大厅的电话响了起来。这是一部老式黑色塑胶电话,机座上还有一个旋转式拨号盘。阿兹尔先生听完电话后,把阿修拉到一旁。“是警察打来的,”他说,“你能去接尸体吗?”

“当然可以。”

“小心点。给你。”他在一张纸条上写下地址,递给阿修。阿修看了一眼那个用漂亮的手写体写下的地址,把纸条折起来放进口袋。“那里会有部警车等你。”阿兹尔又加上一句。

阿修来到后门停放灵车的地方。内瑟斯先生和阿兹尔先生两个人分别向他强调过,灵车按说只应该用于葬礼,真的,至于接尸体,他们有一部专用的货车。

问题是货车正在维修,已经有三周不能用了,所以只好用灵车。开那部灵车时一定得小心更小心,知道吗?阿修小心翼翼地开车沿着街道走。路上的积雪已经被铲车清理干净了,但他还是喜欢这样慢慢开车。灵车就是该慢慢走,开快车感觉不合适。不过,他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看到街上有灵车驶过。阿修心想,死亡正从英国的道路上消失。

现在,死亡只发生在医院的病房里和救护车里。阿修想,不能用死亡让活人心惊肉跳。阿兹尔先生曾告诉他,在某些医院里,他们用表面看上去是空的担架车来转移死者,尸体躺在被床单盖住的车里面的架子上。死者像蒙面客似的,偷偷摸摸地上路。

一辆深蓝色警车停在一棵树旁,阿修把灵车停在警车后面。警车里有两个警察,正用保温壶的盖子喝咖啡,让车子的发动机保持运转来取暖。阿修敲敲警车侧面的车窗。

“什么事?”

“我是殡仪馆派来的。”阿修说。

“还得等验尸官来做检查。”警察说。阿修不知道他是否就是那天在桥下和他说话的那个警察。这个警察是个黑人,他走出车子,把他的同事留在驾驶座上,带着阿修走到垃圾堆旁。

疯子斯维尼坐在垃圾堆旁的雪地上。他的大腿上放着一个深绿色的酒瓶,脸上和棒球帽、肩膀上挂着脏兮兮的冰雪,眼睛紧紧闭着。

“冻死的酒鬼。”警察说。

“看样子是。”阿修说。

“什么都别碰,”警察说,“验尸官随时会到。照我看,我说这家伙喝醉后昏迷了,然后就坐在这儿,冻他的屁股。”

“是,”阿修同意说,“看起来显然是这么回事。”

他蹲下来看看斯维尼腿上的酒瓶,是一瓶詹姆森牌爱尔兰威士忌。这就是斯维尼离开这个世界的车票,花二十块钱买的。一辆绿色小尼桑车停下来,一个满脸厌倦神情、沙色头发、沙色胡子的中年男人下车走过来。他碰碰尸体的脖子。他的工作就是踢尸体一脚,阿修想起阿兹尔先生的话,如果尸体不踢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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