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使看着画,被血浸染的布帛上除了那双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他看着女童惨无血色的脸,听着她急乱的呼吸,说道:“东西我自会交给主上,你去准备一下,主上让你召回楼中所有的人入驻西州城,日逐回来了,不日便到西州城。”
“什么?”女童脱口惊呼,再一次失魂落魄。
“麴楼主,日逐凯旋归来是一件值得普天同庆的事,你的反应似乎过激了些,主上见了可是会不高兴的,你下去吧。”
“属上告退。”女童失魂落魄惊慌失措地退下,唇齿颤动,回来了!不愧是主上最得意的下属,三年的时间,这样难如登天的任务竟让他成功了,三年前,当他启程向着日落的方向行进的时候,自己才有一丝安心,以为他再也不会从那遥远的西方回来,没有人知道三年前的那一场比试自己是怎么才得以在他的手下讨得一招半式的便宜,如今的他自不可同日而语,有他的存在,自己又要如何保全自己在主上心中的地位?如果这一点得不到保障,那该拿什么要保障自己的性命?
看着缓缓关上的石门,白玉使再看着手中染血的布帛,锋利的目光似乎要将布帛上的那双眼睛看穿,是因此是帝都府的人才出卖大家,那一切的一切,包括救大家于水深火热之中,又在即将见到光芒之际出卖了同呼吸共命运的所有人,将所有的人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都是因为她是帝都府的人,是大唐天朝的人,将近十年的时间,自己穷碧落尽黄泉竟也寻不到这个人的一丝踪影,他明白为什么这个女童会有这几近癫狂的反应,如果世上真还有一人能找出那个人,也只有主上了。
再看画上的眼睛,眼中闪过一道异光,如果他的出现是为了她,那么一切并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十载岁月,从知竺到长安到洛阳,还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
无论如何,应该找到画上的这个人,化尽一腔恩怨,释放不甘的灵魂,泪水涌到面具上,滚烫,冰冷。
这条路?叶寄奴猛地扼住马缰绳,前方的马已经腾跃起,飞一般跃向对面,千年风蚀的深不见底的沟壑,通往地狱魔鬼城的奈何桥。
跃过断壑的马奔腾了几步便慢了一下来,马背上的城主微微侧了一下头,断壑彼岸的人竟然没有跟上来,是啊,这条没有光明的路,除了自己不再会有谁。他提紧马缰绳,向深处去,风蚀土石柱和蘑菇柱林立如林,风从四面八方贯穿而来。
叶寄奴倒抽了一口冷气,扼紧缰绳退了几步后,然后策马向前方奔跃去,马蹄一着地,脚下一土体崩塌,马长嘶着往后倒去,她一惊往赴去,倒在地上的她转过头,马正向沟壑坠去。
柱林深处,叶城主停了一下,一脸的薄怒,这些年来,他始终不明白乾机阁怎么会重视这样的人,他们又是怎么教导她的,正如他不明白凭乾机阁和城府的力量怎么会输掉那一场战争和整个主翻云覆雨的乾机阁,输掉数以万计城民的性命一样,乾机阁里一定有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他加快速度,耳畔风声呼哮,风蚀蘑菇柱和削壁层层罗列,土崩柱裂,倾毁不绝,仿佛有一位破坏神藏匿于这黑暗之中,化作风摧毁着这里的一切。
叶寄奴转过头往前看去,只看到一抹白影,“城主!”她蓦地爬起往前跑去,黑暗将月和那抹白影一同吞没,脚下突然一空,她“啊”了声往前扑倒,只听“咔”的一声,感觉有巨大物体向自己砸来,她往后一坐,身后又是断裂声,她翻身滚开,土柱砸在地上,粉碎,她忙爬起踉跄往前而去,只觉身体被风撕裂着,风声如雷。
“不好!”叶城主暗惊了一声,突然掠身离马,就在他离开马背之际,马身下藤蔓抽动,地陷柱崩,马跌进前方的巨大的陷穴之中,嘶鸣声被风啸声淹埋。
“终于来了,来吧……”
黑暗深处,一个声音在呼唤着,叶城主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目光尽处,血与火的光芒清晰起来,“那是……”他突然快步跑去,疾步如飞,仿佛穿梭在时光邃道里,要到达时间的彼岸。
“魔音狱……”再一次扑倒在地上的叶寄奴看着那一抹迅速消失的白影惊慌不已,一个心中有魔魇的人是走不出魔音狱的,六年前巨师伯的叮嘱犹在耳边,于城主,那些流年无法驱散的梦魇!还有她不曾了解的过去,她爬起往前去,要抓住那一抹白影,一根藤条往她背上一打,她呼了一声往前摔去,黑暗里,只觉天崩地裂,刚一着地,她拼命地爬,身体却往下陷去,巨大的陷穴如一张口,吞食着她的身体。
即将接近火光,一道悬崖拦在城前面,“败了,叶城的大军败了,翼军被射落……”血光映在悬崖上哀哭的白衣女子的泪光里。
“娘……”城主哀呓了声,又一次犹被撕心裂肺的他慢慢跪下,瞳孔里是数以万计的百姓,他们跪在棉花怒绽的雪白棉地里,千里棉野早已被燃烧着的天空染红,而后,刀剑的光芒在雪棉丛里映照出一片雪白,刀剑提起,又齐齐地斩下,“不!”他大声喊着,血染红了那片棉田。
听到城主的呼嚎声,几乎被泥沙埋没的叶寄奴拼命上爬,“咯嚓……”一声响,她抬起头,感觉到巨大的柱子向自己压来,但身体却找不到着力点,无法动弹,她猛地将头埋下,任柱子砸压来。“咯嚓——”砸压下的柱子斜搭在陷穴口上,拦腰断裂,块物全砸向穴心,砸压在她的腰上,“啊……”被淹埋了的叶寄奴低呼了声,血从嘴角流出。
“你为什么才来?你为什么不阻止?你怎么可以什么都不做?你怎么可以什么都做不了?……”在这些质问里,叶城主紧抱起自己的头,恨不得将自己的头捏碎。
血光消淡,只剩下幽幽苍白,嶙峋残蚀壁下森森白骨用愤恨的眼神盯着他,白骨蔓延到边缘的地方,火光依旧,哭嚎声依旧,“身为储城主,看着满城百姓被屠杀,你还有什么资格活着……去救他们啊……”跪立着的城主在声音的驱使下,努力着要站起,要去救那些人,这是他心底最深处的欲望。
黑暗里,几支箭锋如眼睛一般瞄准黑暗里的两人。
从陷穴里爬出的叶寄奴纵身向城主扑去,“是她的错,是她的错,”森森白骨里抬起一只惨白的手,直指向她,“是她犯下的错误毁了乾机阁,致使翼军全军覆没,杀了她,杀了她……”城主目光如刀,顺着白骨所指的方向看着,手用力曲缩如钩。
“城主……”叶寄奴重重扑倒在地,双手用力地抓着城主的手臂,她用力抓住的手臂突然抬起,强大的力量将她甩开,还不待她倒下,手指已经死死地扣住自己的喉咙,气息被他扼在喉咙里,她紧抓住扼住喉咙的手,看着城主火红的眼眸,是愤怒在燃烧,如此深沉的恨,只怕是死也无法让其消停。“不……”她挣扎着要让城主清楚现在的处境,“不是……”她每喘一口气都有血从口角流出,“不是真的……”拼命吐出的声音被风声淹没,扼住喉咙的手没有丝毫松懈,她马上便觉眼前的漆黑淹没了自己,全身再无半点力气。
自己原本在六年前就该死去,只是,她注视着眼前的那双眼眸,这条没有光明的路,谁陪里你走到尽头呢?泪水涌上眼线,吹进她耳里的风竟变成了哭声,她清冽的眼眸里浮起森森白骨,血光,火光,刀光剑影,哭嚎声撕人心肺,那怎么会不是真的呢?她拼命地张嘴,更多的血从嘴角渗出,叶城全军覆没,数以万计的城民惨遭屠杀,她闭上眼睛,一切化作晶莹剔透的泪珠滚落,看着苍白的脸上滑落的泪珠,叶城主红色的眼眸渐渐转黑。
“如此坚定的意志!”叶城主身后的黑暗里传来一声叹息,如眼睛的箭锋纷纷向魔音狱里的两人的后脑勺穿去。
“嗖!”“啊!”叶城主脱口一呼,扼住叶寄奴喉咙的手往她后颈一伸,往下一压,同时低下头,只听“嚓”的一声,两支相向的箭在他们的头上方射碎了彼此。
叶城主直起身,惊醒的他迅速起身,顿觉膝盖痛如锥心,叶寄奴喘息着站起,“是魔音狱……”城主看着她脖子上血红欲滴的指痕,不禁倒抽了口冷气,足足有一刻钟,自己竟全完失去了意识,几乎扼断了她的喉咙,他不忍再看这张脸。
空气里浓烈的血腥味令人作呕,粘稠的物质吸着脚,他蹲下身,右手穿进旋卷的风沙里,摸到一柄鲜血凝固的剑,迅猛的风沙并未将其血吹干,血才刚刚冷却。他的手慢慢移动,如眼睛一般辨认身边情形,仿佛看到这里曾经发生的惨烈的厮杀,流动的沙土已经将地面填平,但仍可触摸到那些深入地下的纵横交织的剑痕,手突然碰到一热热的东西,是被削解的肢体,他厌恶地缩回手,这么短的时间,那些黑暗深处的人是怎样处理掉那些尸体的?空气里仍弥漫着一股戾气,他侧头身看去,双眸仿佛能够看穿黑暗,耳畔纵横交织的风声如怨如泣,仿佛来自地狱的召唤和诅咒。
黑暗里,躺靠着残壁的少年下意识地抓紧腰际凝血的剑提防着,血从背心的伤口处渗出。
“那里!”叶寄奴抬手遥指,“星形面具!”远处的暗空里,一点星辉闪耀着,那个来自遥远的西方的传说,东征教,统治一方的大教皇,那面在黑暗里闪闪发光的面具是教皇殿堡顶上的标志物。
“嚓!”的一声,叶寄奴头往上一仰,听到自己的喉咙“咯吱”响着,又是一声响,滚烫的液体喷到她的脸上,扼着她脖子的铁手断开,“修……罗士!”声音从她的喉咙里逼出,城主将她一推,她倒在地上,被城主打死的修罗士接着倒下,将她压住。
黑暗里突然闪现的剑直向叶城主的眉心刺去,只见他左脚一撤,右手一举,将剑锋夹在指间,剑在指间穿到剑柄,人已经靠近自己,他手指一用力,对方顿了一下,他右掌迅速打向对方的心脏,只听“嚓”的一声,却是心脏和骨头被掌力击碎,后方左右均有利器刺来,他飞旋起身,一脚踢中一持剑的手腕,几柄剑均从腰间,肩头,背心等几要害处擦过。
一击落空的修罗士突地消失,四周寂静得只有风,站稳身的叶城主暗自凝聚耳力辨认风中的力量,一柄剑突然从他头顶刺下,周围的修罗士同时向他围攻来。就在周围的剑触到他的衣服的时候,他突地往上抽身,剑光再次闪现,他突地倒身,一把抓住往下刺剑的手腕,只听“咯”的一声,袭来的修罗士的手腕已被折断,他夺过剑速翻旋起身,手中的剑削开已经刺到衣布的剑,左侧方又一剑直向耳畔刺来,他身体一斜,剑从他的耳畔掠过,修罗士再折回身,他脸一侧,避开剑的同时飞扑身扣住了对方的手腕,感觉到周遭有人刺来,他身体一移到修罗士的身后,听得“你……”的一声,竟是一名女修罗士,他将女修罗士往怀里一拉,持剑切在她的喉咙处。无法还击攻来的人,他持着人往前方翻跃避开,就在他即将着地之际,地面突然穿出几柄剑。
“小心!”叶寄奴见状大声提醒道,避之不及,城主将怀中的人往地上穿出的剑上推了去,“啊”的一声惨叫,女修罗士扑倒在剑上,借助她的身体挡住了剑,他仰面朝天从女修罗士的尸体上掠过,正前方刺来的剑从他的腋下穿过,他伸手扣住对方的喉咙,只听得“咯嚓”的一声,对方的喉咙已经断开,他抓着已经断了的喉咙翻飞起身,往利器四起的地面压去,将尸体重重地拍打在地上。
叶寄奴眼前一亮,她一出声便被黑暗里的修罗士发现,一柄剑直直地往她的心脏处插下,叶城主猛地回过头,只见一道闪过,快得晃如幻觉,那股犀利的剑气也是一闪即逝,他张一下瞳孔,只有那样的剑才能在地上留下那样的剑痕。
“哐!”叶寄奴只觉一重物压到了身上,她转过头,一个脑袋拄到她的脸上,她用力一推,翻起身从尸体下爬出,看了一眼倒在尸体上的尸体,一口气跑到城主的身侧,而那具倒下的尸体上,被从背心处刺穿了心脏,丝毫不差,她推开尸体,爬起来跑到城主的身边,看一身是血的城主,叶城主看了一眼惊慌失措的她,往前走去,她跟上。
“两个人?”高座上的人慵懒地重复着魔眼的禀报,一头幽蓝的长头焕发着诡异的光芒。
“对,两个人,一个年青的人带着一个老奴隶,不,不老,虽然白了大半的头发,但那分明是一张年轻的容颜。”
“奴隶?”高座上的人睁开眼睛,是一双泛着郁蓝色光芒的眸子。
“她的额头上有死奴图腾,是一个奴死隶。”奴隶有不同的等级,等级高的有获得自由摆脱奴隶身份的可能,而死隶则将终身为奴,有额头上的死隶图腾为标记,永世无法摆脱。
高座上的人皱了一下眉头,“都过了魔音狱了,魔眼你得看好了,可不能影响了教皇殿上的承皇仪式。”
“是。”魔眼站起身转身往殿外去,左右十名黑衣修罗士跟上。
等魔眼带着修罗士走远后,他站起身,自然垂下的崭新蓝色袖口处有血渗出,大殿上的巨匾,暗红色的“修罗殿”三个字诡异非常,如流动着的血液,又像燃烧着的火焰。
“什么人?”刚走没多远,一个阴森的声音突然从地底穿透出问道。
叶城主答道:“叶城的叶惊腾。”
“叶惊腾?”黑暗里的声音有些颤栗,“原来是叶城的叶城主。”
叶城主问道:“请问阁下是?”
“魔鬼之城自然是魑魅魍魉,既然是叶城主,我就为你打开地狱之门,不过叶城主是明白人,地狱不是人可以自由出入的,请吧。”话音一落,一道暗红色的光芒自黑暗深处划起,如一柄劈开斩地的剑,光芒刺人眼眸,声音撕人耳膜,瞬息之间眼前已是天变地换,死寂的眼前是一片凝固的黑,在黑暗里形成一道弧形的入口。
叶惊腾往入口走去,叶寄奴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要进去!”
叶惊腾看着她紧紧抓着自己的手,“你不想进去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