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长,天亮的也早。
白蔲从七娘绣坊出来时,天色比之前又亮了一度。
她怀里抱着包裹,包裹里便是七娘做好的夏衣。
裹云布匹质地柔软顺滑,团子穿着必是很好看的。
白蔲望着怀中的包裹思索了一阵,便向着临街一家玉器店去了。
她原打算给团子购置块金锁,却被橱柜里的金镶玉吸引住了目光。
是古质白玉,黄金作边,用刻刀雕了繁琐的花纹。玉中镂空的,是几颗挺拔坚韧的青竹。
白蔲是喜欢的,向店主询了价钱,与金锁一起买了下来。
许是她脚下走得急,临出门撞上了一个小丫鬟。
刚欲开口道歉,就见那丫鬟垂下了头。
她声音低低的。
“我家小姐有请白姑娘。”
听闻此话,白蔲向后站定了几步,直直地看向对面之人。
那丫鬟却兀自低着头,不断地重复着。
白蔲在高邮并未有什么亲朋好友,这丫鬟口中的小姐,不知是谁。
“敢问你家小姐贵姓大名?”
白蔲开口问道,却不见那人回答。
“我家小姐有请白姑娘。”
那丫鬟再一次开口,已有路旁好奇的目光投向二人。
白蔲犹疑片刻,冲着丫鬟颔首。
“那便有劳姑娘带路了。”
丫鬟见白蔲答应了,转了身往街口走去,她仍旧低着头,脚步匆匆。
白蔲心中疑惑愈深。
脚下的步子也变得谨慎许多。
丫鬟带着白蔲走出街口,向着城东又走了半晌,才在一处停了下来。
白蔲抬头望去,朱红色大门前站着几名护卫的家丁。
几人目不斜视,像是看不到她一般,苍白的面上没有表情。
朱红色大门蓦地打开,露出一条幽深的灰黑色石子路来。路两旁种了白色曼陀罗花,沿着小路延伸到院落一角。角落里坐落着搭建简易的小房子,上面爬了几颗枯藤。
不远处,向着后院去的方向是半弯的石拱桥,桥下池水清澈,飘着几片落叶。落叶顺着风漂流,流进了一片深绯里。
白蔲又仔细瞧了,才惊觉那绯色竟是桥上人散乱的裙角。
裙角旁边安置着一把古琴。
那抚着古琴的人是谁,便再也看不到了。
“白姑娘,请。”
那丫鬟蓦地开口,对着白蔲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仍旧低着头不看她。
既来之,则安之。
何况,现如今怕是想逃也来不及了。
白蔲深吸一口气,抬脚走了进去。
朱红色大门在她身后缓缓而合。
进入院中,视线变得宽阔,白蔲又环顾了四周,不禁寒意四起。
这院落被她脚下的石子路分成了两个世界。
强烈的反差让白蔲错觉自己不知到了何处。
靠近南方的半边,沿着墙角种了一圈的花草,不知其名,但五彩缤纷的,极其绚丽。那花草铺了半个院落,映着桥边碧波荡漾,美不胜收。
而剩下的半边,几乎被灰黑两色覆盖。
铺了半院的灰黑色石子,连内墙都被涂成了黑色。那黑色上用颜料涂画着红色火焰,那火焰中星星点点的夹着几抹黑,不知是什么。
白蔲看着这风格迥异的两边院落,眉心深锁。
她此刻正站在这分界之上,将这落差收入眼底,只觉心中异样难受。
不远处石桥上,董烟绯看着色彩碰撞处的白衣女子,嘴角轻轻勾起。
她美目微合,再抬眼时,已敛去眸中深意。
“白姑娘。”
轻唤声刚出,董烟绯便抱着古琴走下了桥。
白蔲待看清绯衣女子时,先是惊惑,然片刻便平静了下来。
她站定在那里,看着董烟绯朝她走过来。
月眉舒展,面上扬着清浅的笑意,眸子却紧紧地锁着那一片深绯。
“董小姐。”
白蔲轻声开口,礼貌而疏离。
眼前的董小姐不似昨日那般忧伤,面上虽有笑意,眸子里却什么情绪都没有。不知今日将她邀来是要干嘛?
白蔲暗自思索着。
“绯儿叨扰,还望白姑娘莫要介意。”
女子在她面前站定,目光稳稳的凝在她的脸上,似是打量又似探究。
虽感不适,白蔲还是启唇回答。
“董小姐言重了,不知小姐找我所为何事?”
“屋内说。”
语毕,就带着白蔲往厢房去了。
屋内檀香缭绕,董烟绯将古琴放置一边,给白蔲斟了茶水,这才坐下来望着白蔲,却是半晌不开口。
“白姑娘难道没有什么想问的?”
见白蔲恬静悠然,并无不耐,董烟绯便自己开了口。
白蔲眸中笑意更深。
这人最近都怎么了?
为何都喜欢问她这个问题?
白蔲品着清茶,语气淡淡的。
“董小姐多虑了,白蔲没什么可问的。”
董烟绯眉间微蹙。
“有关慢夭也无须问吗?”
白蔲品茶的手就停滞在了半空,她目光锁向咫尺之遥的女子,握杯的力道逐渐加深,才掩去了面上异色。
“不知小姐所言何意?”
董烟绯索性不再绕圈。
“我听秦楚说姑娘是神医之徒,因此必是知道他身中慢夭之事了吧。”
白蔲眸子沉沉的。
我知道是不假,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知道又如何?”
董烟绯声音急急的。
“不瞒姑娘,秦楚这伤是为救我才受的。”
白蔲心间异样涌动。
若面前这位董小姐所言非虚,那便是秦楚骗了她。
她并非是无理取闹的女子,若真事出有因,她必是会体谅的。
着实没有骗她的必要。
“所以呢?”
白蔲开口,语气不自觉就冷硬起来。
“详情绯儿不便多言,但我有解慢夭的法子。”
董烟绯眸子里情真意切。
白蔲略一思索,便将绯衣女子邀她前来的目的猜出了八九。
想来,是要她帮忙。
既是能救秦楚,白蔲便也管不了许多。她收了面上的冷意,开口问道。
“如何救?”
听见白蔲这么问,董烟绯才轻松了口气。
“慢夭产自西域毒门,其掌事必是能救的。”
白蔲前几日听青川提过,圣手大会来了五湖四海的众多能人异士,西域毒门,好像也在来人之列。但听闻这外族生性尚武,不喜生人,她们二人弱质女流如何应付?
似是看出了白蔲的疑惑,绯衣女子继续说道。
“你只消在圣手大会上赢过他便可。”
白蔲敛起面上表情。
“董小姐既是没有合作的诚意,白蔲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有些事情她不去管便是生死不论,但凡插手就一定是运筹帷幄的,何况此次事关秦楚性命。她并非不相信董烟绯,她对秦楚的喜欢她都看得清楚,只是越看得清楚越不能任她为之。
秦楚最不喜欠人情,她便不会让他欠。
“是绯儿疏忽了。”
半晌,董烟绯才认输般开了口。
“白蔲洗耳恭听。”
屋外日头逐渐南移,屋内檀香缭绕。
董烟绯的计划简单,却也是孤注一掷。
白蔲听完面上已有了肃然之色。
“董小姐心思缜密。然,白蔲有个要求。”
“白姑娘请说。”
“这敌营,我来入。”
董烟绯看着白蔲面色坚定,并没有多么惊讶,只是嘴角一抹苦笑勾起。
“秦楚说得对,你当真是要面面俱到。”
“董小姐谬赞,那我们便定好了。明晚酉时。”
白蔲说完,转身欲走。
“等一下。”
董烟绯开口喊住白蔲,她没有转头看她,声音低低的。
“你难道不介意,我喜欢秦楚?”
白蔲面色淡淡的。
“介意……”
董烟绯心尖一颤,眉头深锁。
果然吧,怎会有人不介意。
还未等她叹息完,白蔲的声音又在身后响了起来。
“有用吗?世间最难改的便是人心,你喜欢他,哪怕我百般阻挠你也还是喜欢他,我又何必那么辛苦。”
“可是……”
董烟绯的话还未说完,白蔲便笑了。
“董小姐你的确天人之姿,我亦会怕秦楚喜欢上你。但感情这种事你情我愿的,我们,各凭本事。”
直到白蔲走出半晌,董烟绯才彻底回过神来。
她看着白蔲离开的方向,面色沉沉的,嘴角的苦笑愈深。
“他对你那般死心塌地,我便是有遮天的本事,又有何用?”
一声声叹息抖落进夏季燥热的空气里,绵软悠长。
多情自古空余恨。
此恨绵绵,无绝期。
白蔲回到临江客栈时,秦楚正在楼下听曲儿。见她回来了,起身迎她,扬起面上安暖的笑意。
“怎去了这么久?”
白蔲取出今日在玉器店给他买的玉佩,帮他挂在腰间。
她抬头看了秦楚半晌,又将自己埋进他怀里。
女子语气闷闷的。
她怕失去他,很怕。这个已经融进她骨血中的男子,她不敢想失去他之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
因此,当出现董烟绯这样的绝色美人时,她的担忧具体化了。
她便只能用强装的镇定和知书达理来掩盖自己的恐慌。
虽讨厌逞能假装,但也总好过丢盔弃甲。
她也不过是个平常女子。
也会怕自己喜欢的人心中有了他人。
秦楚听了半晌才听清怀中人儿嚅嗫着的,到底是什么。
她在喊他的名字。
秦楚,秦楚,秦楚,秦楚……
一遍一遍的,像梦呓,像呼唤,像萤火虫扑闪着翅膀遨游在夏夜里。
是美丽而又闪耀的。
男子低着头看着白蔲,平生第一次觉得。
自己的名字。
原来这般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