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白十七就将自家徒弟带回了百草堂。
白蔻刚在后院秋千坐下不久,前堂就响起了八角的声音。
“师姐!”
不多时就见八角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后院里。白蔻嘴角挂着笑,走向前去迎接,然,还未待她走上两步,便被一股重力圈进了怀里。
那人从背后圈来,将下巴搁在她的肩窝,细细地摩挲着。
白蔻无奈地轻叹,嘴角的笑意却更深了。
“师姐,羞羞~”
八角朝着二人嚷着,脸上全是狡黠的笑意,手指还不停在眼前张开闭起,欲看还休的样子。
“八角,滚过来。”
白十七从厨房出来,正巧目睹这一幕,白蔻还来不及挣开秦楚,就听见了这句话。
看向白胡子老人,他将八角喊去之后便目不斜视地离开了后院。
待二人走远了,白蔻才忍不住笑了出来,身后男子也随她笑着,声音琅琅的,如击钟玉。
白蔻听着这声音,想着这些时日的经历,不觉有些感慨,转了身子,将脸埋进那人怀里,声音闷闷的。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男子不答话,只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静静地听着。
月华如水,梧桐树抖着细密的叶子,树下秋千随风微动,偶尔有虫鸣声突兀响起。两人在树下依偎成一幅画。
安静美好的仿若一场梦。
半晌,觉得怀中女子哭得差不多了,秦楚才轻轻将人推开,果然就见白蔻眼睛微红。
他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拉着她往秋千走。
这个女子啊,总是坚强又脆弱的。
她可以为了医治病人整整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却也会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浅浅抽泣。
刚坐堂那阵子,前来寻医治病的人并不看好她,每每都只是照着其他郎中给的方子抓药。白蔻并不在意,只绞尽脑汁证明自己,当第一个病人从她手中康复时,她就是如今日一般,将脸埋进秦楚的怀里,肩膀微颤着,却不开口说一句话。
后来,坐诊的次数多了,她遇见的疑难杂症也跟着多了起来。有些病症她从未曾遇见过,不知如何上手。看着病人痛苦不堪的模样,她也曾埋进秦楚怀里默默流泪。
男子将白蔻按在秋千上,站在她身后轻轻推,看着她高高飞起,墨发扬在暗夜的风里,心间是丝丝入骨的疼。
秦楚摸着自己右肩的伤口,眉头紧紧地蹙着。
两人就那样摇了一阵,白蔻才从秋千上下来,将秦楚赶回了秦家。
秦楚只看了她许久,才抬脚离开。
白蔻看着那道湛蓝色身影消失在院门里,眸子的思绪蓦地沉淀下来,她坚定地转身,朝着前堂去了。
烛灯还在亮着,是白十七在写方。
“师父。”白蔻唤了一声,当即便跪了下来。
白十七停了笔看她,却不拉她起身。
“师父,求你救救秦楚吧。”
白蔻说着,逼回上涌的悲伤。
“为师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求。”白十七声音淡淡的。
“可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白蔻说着,闭了眸。
在千机宫时她看了青川收藏的全部医书,将所有解毒方法记了下来,却发现自己对慢夭竟无能为力。
白十七这才将人扶起。
“真是关心则乱……”
白蔻的眸子蓦地就亮了起来,正欲开口询问却被老人打断。
“下月初十便是圣手大会了,届时各界医毒圣手都将汇聚一堂,你还怕这慢夭解不了?”
圣手大会?
白蔻望着白十七,心间仍有忧虑。
“放心,你只当是见个世面。为师跟你保证,秦楚死不了。”
白蔻这才真正放下心来,但转念一想又有些不解。
圣手大会是江湖中最大的医毒两家相互较量的比赛,由当地富贵人家出资举办,三年一次,是想要在江湖中立足的医毒弟子最好的出道捷径。因为众多名门正派也会莅临,因此比赛还算正规,从比赛中崭露头角的人也能在江湖中得到一席之地。
然而,由于药楼的灭门,近些年来圣手大会上医家的地位就低了许多,更让众多医家弟子不能接受的是,毒家竟连续五次在圣手大会上取得胜利,导致医家在江湖中更是抬不起头来。
也有人想要白十七重出江湖,却总是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
只道不想再参与这些事情。
白蔲十三岁起就一直想要参加,却总是被师父拒绝。
白十七觉得去参加圣手大会的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实在是是非之地,便总不愿让她前去。白蔲觉得委屈,因为白十七自身便是十七岁那年在圣手大会上披荆斩棘夺得神医桂冠的,自此备受江湖后辈推崇和医家弟子爱戴。
但委屈归委屈,师父的话她还是听的。几次之后就断了念想,不曾想白十七这次竟主动提起。
白蔲心间疑惑就问了出来。
“师父你不是一直不准我去圣手大会吗?”
白十七端看了她许久才轻轻开了口,他神色淡淡的,虽看着白蔲,目光却是放空的,不知透过她看什么去了。
“以前你年纪小,尚不懂事。如今,也是该出去见识见识的时候了。”
白蔲便弯了眉眼,眼眸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兴奋。
白十七这才将目光聚在白蔻脸上,他看着自家徒弟的神色,只在内心深深叹了口气。半晌,站起身来。
“随我来。”
白蔲一路随着白十七到了院中一角的杂物房,待看清屋内摆设,登时目瞪口呆。
她只当这里是放置废弃杂物的地方,从未来过也从未想过要来,所以当她看到堆了满满一屋子的医书时,除了呆在那里,根本没有其他的反应。
“这些,是原本打算等你接手百草堂时给你的,现在看来……还是先让你知道吧。”白十七边说边从书与书之间一条狭窄的通道挤过去。
“这里面有为师这些年来行医问诊的本子,也有你师祖留下来的。”
白蔻听着白十七的话,目光四处游移,竟不知放在何处。
“找到了。”白胡子老人从一堆医书中抽出两本来,递给身后的徒弟。
白蔻如获至宝般抱在怀里,正欲踏步跟上白十七,就见他转了身。
大抵是眼里的失望太明显了,白十七细看了她一阵才从墙角堆着的用具里扒拉出一把匕首来。
匕首上纹着一朵含苞待放的合欢花,形似张开的扇子,栩栩如生。
他将匕首递给白蔻。
“莫要贪心,为师给你的这几样东西足够你应付圣手大会了。况且,”白十七的声音顿了顿,“日后这些,都是你的。”
白蔻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房间。
白十七见徒弟走远了,上前关了门,又在狭窄的通道里转了几转,找出一副书画来。
画上女子眉眼带笑,身着鹅黄色轻装,衣带飘飘,手里扬着风筝线。画的右上角是几朵云,云下,飞着一条硕大的金鱼。落款书了几个草字:记师妹十六岁生辰,白术。
白十七右手抚上女子的面容,目光里一片萧瑟。
“良画……”
屋外依旧是如水的月光,浅浅地在地上铺了一层。夜空孤寂,寥落地布着几颗星,有流星在夜幕上划过,残留着一条小尾巴。
秦楚站在自家院落,望着流星划过的方向,嘴角是一道若有若无的哀戚。
而在同一片夜空下,白蔲正抱着白十七方才赠与她的医书,在秋千上悠然自若地摇荡着,她闭上眼,感受迎面而来的凉风,浅浅一嗅,空气中似乎还有那个湛蓝色男子身上淡淡的药草香。
暮春的夜,还透着丝丝的凉意,白蔲心间却是满满的温暖无边。
她扬了扬脸,莫名地轻笑,悦耳的声音洒落在院中,伴着虫鸣声声,竟是另一番味道。
脚下狠力蹬了一下,秋千便高高地扬起。
她的发随着秋千高扬又垂了下来,反复多次。
那时的白蔲是真的快乐而又满足。
师父在,秦楚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如今都安然地呆在她身边并且将要长久呆在她身边,又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可是,几年之后,当她再一次回到百草堂,伫立在院中,看着梧桐树枝繁叶茂,看着那个孤零零在空中摇晃的秋千。
也是这样的夜空。
她内心酸涩,想要狠狠地,撕心裂肺的哭一场,那个温暖缱绻的怀抱,却不知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