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钦拱起双手,“多谢皇上垂怜灾民。”
朱棣淡淡扫他一眼,“朕的子民,朕垂怜之下,为何你要帮他们道谢?”
岱钦愣了一下,并不尴尬,“谢的是皇上不止爱民如子,还亲自前来查处灾情,如此盛德,往前数几代,都是没有的。”
朱棣扶着我一同站起身来,“你兄妹二人为疫情忙碌,值得嘉奖,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诺敏抢道,“我们救人并不是想要什么,皇上若是有此心意,只消多派些有为的太医或者普通大夫来就行了。此间现在的情况是患多医少,最缺的是大夫。”
三保笑道,“诺敏郡主,皇上开口赏赐,你想要什么说出来就罢,你是蒙古人,可能对中原的文化懂得不多,我们有句话叫做,长者赐不可辞,皇上乃是一国之君,赏赐更不可辞。”
诺敏脸上有些桀骜,还没张口说话,已经被岱钦拦下了,“皇上既然开恩,岱钦就不客气了,这麻衣观太小,而病患太多,有些还要住下观察治疗,还请皇上另择一处宽敞的所在赏给鄙兄妹,若是在这附近,那就最好。”
朱棣扭头对三保说道,“去吩咐开封府尹,以你自己的身份就可。”
三保点头应允。
“今日仓促相聚,两位又换了身份,成了仁心医者,本想和你们小聚一下,想来还有许多病人等着治疗,不如改日请你们兄妹去京中一游。我们要回了,你们也回吧,不必把朕来此的事告诉任何人。”朱棣对岱钦和诺敏挥挥手。
岱钦诺敏跪辞之后,便双双回去了。
三保望着他们的背影,咂咂嘴道,“真想不到啊,居然是他们兄妹,我第一眼见到的时候,也很震惊呢。”
朱棣笑了笑,“只怕你还不是罪震惊之人。”听闻此话,我脸上一烧,也不知他是无心一句,还是针对我才这么说。细细思量,方才并没有什么出格之处,他也不至于要这样暗暗讥讽我一下,这才稍稍放心,走出麻衣观,上了马车回到街区。
我们落脚在一处客栈,三保将整个客栈都包下来了,也还算清净,我和朱棣朱住在一间上房之中,因朱棣不喜纷扰,便把两边和对面的房间都空出来,除了三保住的离我们稍近些,侍卫们都住在西厢的房间里。
“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你可要委屈些时日了。”我一边帮朱棣揉着脚,一边说道。朱棣轻轻看我一眼,笑道,“我在草原上的营地里,连草地都睡过,这下委屈的是你。”
我抿嘴一笑,“我也不是睡不得草地的人。”替朱棣换上了一件绸质睡袍,我又问道,“那些办事不利互相包庇的官员,是不是都要撤下来?”
朱棣攥住被角,
“不止要撤下来,还要重重惩治。这些官员多是父皇和允炆在位时留下的旧臣,当初本想全部换下来,都怪那些言臣不断地进谏,说什么若是前朝旧臣一个不留,会让人诟病我没有容人之量,可是你看看,这些官员,哪有一个是在办事的?你信不信,现在再趁机查一下,只怕是个有九个还贪。”朱棣红着脸,气愤道。
我抚了抚他的胸口,“生气也没有用,既然有这些问题,你又亲自出马了,就大查特查一下,杀鸡儆猴,让旁的官员再不敢如此就是。”
“查出来,不见得就一定能办,朝堂之事,你毕竟还是懂得不多。”朱棣叹了一口气道。
我耸耸肩,“女子无才便是德,看来我是一个非常有德行的人了。”
朱棣笑了笑,便不再说话,站到窗边静静的思索着。我便坐在床榻边上候着他。不知是默契还是相互之间都觉得有些嫌隙,我们俩自回来之后,竟然没有一个人提起今日见到岱钦兄妹的事。不知为何,我总能感到朱棣对岱钦有一股莫名的敌意,而岱钦兄妹,表面上对朱棣恭恭敬敬,其实也是有些不服和讥讽的样子。朱棣生平可算是光明磊落了,当年朱允炆在位,为了强制削藩,派锦衣卫到各藩王藩地去搜集藩王的种种罪证。锦衣卫何等手段,却只有在北平的时候没有搜集到任何罪证。
而现在,朱棣心中有一个结,他这一生最大的心结----他一生坦荡,却被逼篡位。不管动机如何,终究是背上了忤逆犯上的罪名。他嘴上不说,可是我也明白,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做得名不正言不顺,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不是嫡子登基。
而岱钦和诺敏偏生又是蒙古贵族,诺敏那两句话不轻不重,不痛不痒,却深深地伤害到了朱棣,他还不能真的去计较,越是计较,越是落人话柄。想到此处,我不禁有些痛恨诺敏,一个女子,何苦如此牙尖嘴利,从前的天下是什么样的?现在的天下又是什么样的?管他嫡子庶子,只要能治理好国家,那不就是好皇帝吗?
再看朱棣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萧索和孤单,他缺少的东西都是他最珍惜的----旁人说他弑侄夺位,他就好好的做个好皇帝堵住悠悠众口,他知道登基后身边的人会渐渐地与他越来越远,所以他始终以一颗赤子之心对待于我,所求只是我也同样对他,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们已经如同他当年一般,为夺储勾心斗角,所以他万分疼惜小月牙。
他所在乎的,从来不是江山,他所求的,向来只是一份平淡简单的寻常生活罢了。
我拿起一件薄衫,走到他身边,替他披上,“夜深了,早些歇息吧,明儿还要去河口堤坝探查灾情呢。”
朱棣转过身,拥我入怀,在我头上披散的乌发上轻轻一吻,“你去睡,我还有些事情要好好想想。”
我看他眉头紧锁,愁绪满面,不由问道,“你是在想岱钦和诺敏吗?”
朱棣淡淡一笑,“为什么这么问?”
我握住他的手,“灾情疫病,就算此时着急,也还是得慢慢来,你如此的魂不守舍,绝对不会是为这些。”
朱棣不置可否,却皱眉看了我一眼,良久没有答话,松开我的身子,又背向了我,才冷漠的说道,“恐怕想起他们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吧?”
我心中一惊,“你……为……为什么这么说?”
“魂不守舍,你这个词也用的非常好,只怕正说明你此时心情吧?”朱棣的声音越发冷冽。
我往后退了一步,久久不敢答话,只觉胸口闷闷一疼,便伸手捂住,朱棣回身看了看我,不但没有半分心疼之意,反而有些嘲讽的样子,“不必心疼,我不会多问的。”
我又踉跄着退了一步,“你……你是什么意思?”
朱棣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眼,“没什么意思,歇息吧。”
我浑身犹如坠入冰窟,狠狠一颤,立在原地便如双腿灌了铅一般,一步也腾挪不得。
朱棣已经闷闷的上了床,背着身子向里睡去。我的眼睛一酸,眼泪刷的一下就掉了下来,胸口的疼痛加剧,身子便软了下来,四处摸索一番,好容易才扶住一根木柱,便喉头一甜,往外哇啦一口吐了出来,还没有来得及看,眼前便黑了起来,可是想到朱棣如此冷漠,若是晕倒,也是累赘,便强睁着眼睛,微微靠了一会。朱棣依旧翻过身子,往地上一看,惊呼一声,“呀!”
听他这么一声,我也少不得往地上一看,只见地上一片猩红,鼻子里也窜进来一股浓浓的腥味儿,眼前便越发的黑了。
朱棣已经蹿下床,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就扑了过来,“阿漪,你怎么了?”
我伸手,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推开了他,眼神里带着恨看着他。
朱棣轻声道,“别闹,我扶你上床。”
“不必。”我先是拒绝,想了一下又答道,“你扶我去隔壁房间歇息。”
朱棣见我倔强,不受管制,索性将我拦腰抱起,放到床上,“你躺着别动,我让三保去叫大夫。”
我见他并不如我的愿,想到自己身不能动,眼泪又刷刷往下掉,朱棣伸手擦着我的眼泪,着急的说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要是不想看到我,等大夫来瞧过你了,我到隔壁去,你现在别动,好吗?”
“你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冷冷问道。
朱棣脸色微变,“先不说这个,你吐了血,不是好事,不看大夫是不行的。”
“心都冷了,大夫管看吗?”我将头扭到里面,“不必叫什么大夫来。”
朱棣呆呆立在床边,终于说道,“你见到岱钦,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找到妹妹了。你在此之前,还见过他,是不是?”
我梗塞住,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沉默不语。朱棣见我如此,脸色又有些冷下来,不过碍着我病着,也不敢多说,又低下头来柔声道,“乖,我去喊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