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时的上唐基地完全是一座战后废弃的遗迹,四处残垣断壁,灌木丛生,坚固的水泥掩体机堡大多都被灌顶摧毁。?水泥地面的拼接缝龟裂隆起,几乎要被杂草顶破了。联络道、行车道和人行道全都是一层层烂草。长时间没人走过,也没有车辆行使,大自然似乎要把这里恢复成本来模样。
入夜,这处荒弃已久的基地却是另一幅光景。
地下换气系统的隆隆声、空调呜沉沉的噪音持续不断,还有各种升降机运作、闸门开闭的声音掺杂其中,听上去非常热闹,就好像在为一场新的大战进行准备。不仅声音吵闹,灯光更是瑰丽辉煌。照明灯自不必说,还有各种颜色的指示灯交替闪烁,简直就像一场演唱会。
对于一个前线军事基地来说,这种全天候热闹紧张的场面是不奇怪的。但上唐基地废弃已久,此时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奇怪的是,基地中央区域内所有的机器、设备,各种保障设施都在运作,就好像当年那些战士们都还在岗位上一样。
珂洛伊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喧闹的死寂。
门口似乎有些动静。
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万店长、雇佣工人和那群客家人回到了原来的家属区。基地中央区域和洞库的安保人员也离开值班室、到隔壁休息间煮起了面条。没人注意到大铁门前正在生的异动。
进入基地中央区的主路正对着外面的雨林,密集的林木在夜里是完全黑色的,一点光泽都没有。万店长来时的小路在密林里像个黑漆漆的深洞,里面什么都看不清。此时正有一股奇异而阴森的气息顺着小路前行。它的外貌在夜色中难以看清,只是黑乎乎的一团,沿着万店长和珂洛伊的踪迹,快逼近上唐基地。那东西的气息带着铁锈味;行动快而飘忽,离基地铁门越来越近。
奇怪而迅猛的非人气息逼近大门,它身后射来两束光柱,把小路照得通亮。在这一瞬间那东西便忽然消失,一点踪影都没留下。
两束光柱是从后面车辆的前灯射出来的。
倔强的铁门忽然颤动了一下,紧接着指示灯由红转绿,电动机运转、连杆活动,整扇门缓缓打开,让出宽敞的大道。一辆黑色的勇士越野车从密林小路驶出,压过减带进入上唐基地。
黑色越野车对此处环境非常熟悉,它径直前进,直奔洞库,行驶路线避开了破损路面和杂物,而各处自动哨卡全部都给予放行。
有人正在接近。
珂洛伊还对此浑然不觉,现在她的思绪已经被趣÷阁记本上的画面吸进去了。
被撕掉版本的空白趣÷阁记本内,竟然有着如此奇怪的信息。透过半透明的纸张,谁都能看得出下一页画着一张人脸。
会是谁的脸。
结合前面的奇怪文字,珂洛伊应该能猜到这张脸应该是趣÷阁记本主人的自画像,因为前页写了这样的话:“我是什么样。”倘若只有那么简单,珂洛伊早就翻过这页了,可现在她的右臂仍然在抖。后页的人脸轮廓令人非常不舒服,甚至有些不寒而栗。
作为一名战地记者,珂洛伊见过很多脸。有的因为战伤而显得狰狞恐怖;有的人在战争中精神受创导致脸部扭曲。还有那些涂抹狼形、头骨形图案,以及全脸纹身的雇佣兵,都让人害怕。这些雇佣兵故意把自己的脸弄得很可怕,用以震慑敌人。可再怎么可怕,那些都是人的脸,珂洛伊觉得他们有的可叹、有的可敬,甚至有很多有着狰狞面孔的人实际却是个热心肠的好汉。
可这回绝对不同。
珂洛伊拈开页脚,她努力想象着画中的人会是谁,到底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
那绝不是人类的脸。
是幽灵,还是骷髅,还是某种更可怕的形象。
她肢体紧张极了,双腿收起,全身几乎蜷缩在椅子上。换气系统送来的清风让她浑身抖,右手在这股怪风袭掠下,忽然抖了一下。这细微的动作让纸张砰地被从里面顶了出来,这下把珂洛伊弄得一惊。
纸页翘着,下边滑出了一张照片的边角。
那是张彩色拍立得照片,露出书页部分的画面中,透着灰黄色的水泥地面和几双脚。珂洛伊好奇地把照片抽了出来:是张合影,一共七个人,前面三人半蹲,后四人站立。每人都脸上都挂着笑,身穿飞行服,从样式和颜色判断,这是甲午年大战爆前配的中央大6航空兵制式连体飞行服。
也许对普通人来说,这张照片没什么,最多有些眼熟。雇佣兵横行的今天,一张飞行员合影实在算不上特别。可是珂洛伊看到这张照片,像是触电似的怔住了,紧接着便毫无征兆地眼眶湿润起来。阵列照明灯光下,她的双眼水汪汪如清池似的。
照片中,七个人都很年轻。其中一人笑得格外淳朴开怀,显得稚气未脱。
纵使是那么多年前的照片,珂洛伊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个人就是蒙击。
她把照片端到眼前,眨了眨眼,就好像蒙击就在对面一样。接着拿远了再瞧瞧,来回折腾几次,才再次整体打量这张照片。
另外六个人对于珂洛伊来说不算陌生,她曾经在战后的报道中见过。
这是一张甲午七王牌的合影照片。
七王牌合影意义非凡。虽然战争结束后,七王牌曾经被作为英雄而被媒体反复报道,但所有人都齐全的合影很罕见,最多就是2人或3人合影,最多不过5人。据新闻部门的人说,之所以凑不齐人是因为甲午七王牌还有其他任务,只能轮换接受媒体采访。
但珂洛伊知道七人没有合影的原因,蒙击很早就离开了。所以蒙击的照片大多是独自一人或和地勤沟通,都是大战期间拍摄的。战后为了不引起注意,只能用打乱编组的方式来掩盖。而她如此沉迷地搜集蒙击照片那么久,也都没见过这张照片。想想也难怪,这张照片拍摄时恐怕战争还没结束。更大胆地假设的话,罕见的七人合影很可能是在百日鬼研制现场。
她双手满意地把照片贴在胸前,似乎这趟为此也值得。
只不过,到底是谁拥有这张照片,又是谁把它带到了上唐基地。
珂洛伊的思绪猛地活跃起来:
蒙击曾经在上唐基地呆过很长时间,这张照片应该就是他带来的。可是在离开西马上唐、前往东马天守镇时,却没把照片带走。珂洛伊知道蒙击没有用趣÷阁记本的习惯,也就是说,这张照片后来被什么人夹在了这个趣÷阁记本中,这个人应该就是趣÷阁记本的主人。
珂洛伊把照片收进自己的口袋中,视线再次回到趣÷阁记本。趣÷阁记本的主人曾经在纸上写下:“我是什么样”,下页便画上了一副人像。这张画像应该就是趣÷阁记本主人的模样。
突然,珂洛伊的脑海中蹦出了一个更为大胆的念头:
纸张上的字不像是手写的,更像数控机械臂。这些文字的遣词和语法也不像出自正常人的口中。更何况,很少有人会一边问自己应该长什么模样一边画出来。综合看来,这更像是一台机器做出的反应。
难道这就是上唐基地所掩盖的秘密。
她舔了舔嘴唇上被咬破的地方,自言自语道:“鬼魂也许不是指蒙击,而是百日鬼。”
回看一下蒙击后来的行动。他离开上唐基地后直奔天守镇,急不可耐地要找到百日鬼。照这么说百日鬼先前应该就在上唐基地,不知什么原因便跑了出来,进入南洋活动。这个推测也能解释为什么蒙击在上唐基地呆了那么久。
倘若百日鬼曾经在此,上唐基地也就有可能研究过它,甚至展开逆向仿制工程。这套史无前例的人格模拟人工智能系统实际是可以与人类思维进行交流沟通的,只不过采取何种输入输出方式而已。假设上唐基地不是百日鬼的研制地,而是进行逆向研究,这里也就不可能拥有基础级别的设备,只能从肢端入手。
“如果什么都没有,我会怎么做。”珂洛伊闭上眼,想象着如何跟一架2o吨重的级战斗机进行交流,如何让战斗机写字。在这位想象力过剩的铂金女孩脑海中,俨然有一架长着两只巨型机械臂的歼2o战斗机正趴在停机坪上写作呢。她托着下巴,“只能是木头人。”
木头人远程操纵机可以输出有限的动作,在座舱内能拉动油门、踩下踏板,想必在手上粘根趣÷阁也能写字。
也许,这个趣÷阁记本的主人就是百日鬼的木头人,它当时正在进行某种运算测试,利用趣÷阁迹输出处理器的结果。这些问题和趣÷阁迹、甚至画出的人脸,都是百日鬼的木头人操纵机所为。
“也不对。”珂洛伊很快便质疑起自己的想法。试验工作不会那么草率,不可能在非专用记录纸上记录。况且,这些记录非但没在保密档案库中保管,反而晾在这里,任何人都有可能看到。讲不清的地方还很多,比如趣÷阁记本只被撕掉了一半,为什么要撕,整本拿走就好啦。
也许有人私自开动了百日鬼的木头人操纵机,让它在这个趣÷阁记本里写下这些奇怪的文字。那个人为什么要真么做,难道只是为了让机器画出自己的脸。按这么说,下一页的脸其实不是人脸,而是百日鬼的脸。也许这也是珂洛伊不敢看的原因吧。
“不,都不对。”珂洛伊正了正身体,脑海里又冒出个大胆的念头,“这不是百日鬼的脸,而是幕后操纵者的脸。当年有某个人获取了百日鬼的木头人操纵机,以此知晓了百日鬼、甲午年战争的整个秘密。”
她靠着想象和眼前的事实,拼凑出最可能的情况:
蒙击在上唐基地期间可能参与了反百日鬼行动,其中一次成功捕获了完整的百日鬼,于是开始进行人工智能的人格心理学测试:让木头人持趣÷阁,按照问题画下答案。其中让百日鬼画出自己的样子,实际上就是让它画出幕后操作者的名字。这正是蒙击在上唐基地呆了那么久的原因。
再没有一次比现在更接近真相。
下一页的脸就是百日鬼操纵者的脸、毁灭世界的脸。
珂洛伊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右手慢慢翻开这张薄薄的白纸。
一霎间,她就觉得被什么东西盯住了,身体僵硬,怎么也动不了。手没拿住,趣÷阁记本便摔在了地上。
这次,她是真的害怕了。
纸上画着的是确实一张令人极不舒服的面孔,可这并不是让她真正害怕的原因。珂洛伊惊讶的是,自己见过这张脸,甚至曾面对面接触过。
这个人是谁。
她努力让自己正视这张用各种定半径圆弧累积叠加所勾勒出来的脸,她觉得自己见过,而且不止一次、不止一个地点见过。这张脸似乎在许许多多她所见过的场景和事件中出现,可她就是想不起来这张脸到底是谁。
世界上难道真会有这样的人,能够屡次出现却不被人所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