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为过年,早就忙碌起来。
程灵慧照旧和常继文带着关雎和常之远回转水城去过年。常之洲大了,是不用管的。令程灵慧很高兴的是,陆晓晓今年并没有非要把程之柏赶出去。
对于这个孩子,她虽然还是不喜,可也渐渐接受了。
但是,令她没想到的是,陆晓晓虽然接受了这个孩子,程之柏却未必接受陆晓晓这个母亲。程灵慧前脚刚走,只有六岁的程之柏后脚就往姑苏书院找常之洲去了。
他也不想想,姑苏书院早就放假了,常之洲怎么会在哪里呢?
从程家庄到姑苏书院,再从姑苏书院到转水城,不下三十里路。一个六岁的孩子,凭着两条小短腿儿怎么也得走上一大晌。他又记不清路,要不是恰好遇见附近村的人,把他送到转水城。任凭他稀里糊涂乱走,找都没地方找他去。
程灵慧又气又急,送走那位乡亲。转头一只手就把他跟拎小鸡仔似得拎到了屋里。按在凳子上‘啪啪’就是两鞋底子:“叫你再乱跑,也不怕狼叼走你。”
要是常之洲小时候,早叫得惊天动地了。可这小子,上牙咬着下嘴唇。满眼噙着泪水,一声也不吭。程灵慧心里那个火儿,压也压不住。
程之柏从小就长得文弱,安安静静就跟小姑娘似得。长这么大,程灵慧一个手指头没捅过他。也不是说他安静就闯祸,而是程灵慧心里觉得这孩子可怜,偏疼他,舍不得打。今天这是气急了,也后怕急了才动了手。谁知这小子看着文弱,骨子里倒硬气。
但凡这种孩子,大人越打越气。
程灵慧的手劲多大,虽然拿捏着力道,可几下下去,程之柏那细嫩的小屁股就挂了花。再要打,她自己都下不去手。可程之柏这小子,趴在凳子上,还是那副死德性。疼得浑身都打哆嗦了,不哭也不求饶。
程灵慧也不能真的把孩子打死。气得无可奈何,眼泪都出来了。
门外的常之洲听不见屋里的动静,吓得把门拍的山响:“娘,你不会把我弟打死了吧?”他小时候没少唉程灵慧的鞋底子,笤帚疙瘩,知道程灵慧手下的力道。程之柏那柔柔弱弱的样子,怎么能经得住呢?心里着急,竟然把门给拍坏了。一下子闪跌进去。一眼看见程之柏屁股上开了花,心疼的眼圈一红,扑通就跪在了程灵慧面前:“娘,你要是生气,就打我吧。”
程灵慧正一肚子火没地方撒呢,闻言冲着常之洲后背就是几鞋底子:“你怎么不教弟弟一点儿好,光教他怎么淘气?”
“不许打我哥。”本来死犟着不开口求饶的程之柏,忽然跟个护崽子的老母鸡似得,从凳子上趴下来,张开手臂挡在了常之洲前面。
程灵慧犟劲也上来了:“小兔崽子,想造反呐。俺自己的儿子还打不得了?”说着话,举起鞋底子又抽了常之洲两下。你说常之洲这打挨得冤不冤?
“他不是你儿子。”程之柏护不住哥哥,急得大叫:“我哥不是你生的,不是你儿子。”不由分说,扑过去抱住程灵慧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程灵慧没想到,一向文文弱弱的小孩子,狠戾起来竟然敢咬人,一下子愣住。
常之洲一把将程之柏拉开,呵斥道:“你疯了,咬咱娘?”
程之柏张牙舞爪,一副要和程灵慧拼命的样子:“她不是咱娘,你不是他生的,我也不是她生的……”
常之洲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猛然抬起手来。
程灵慧一看,就他那不知轻重的性子,程之柏怎么能受得住他的一巴掌。急忙把程之柏拉开,喝道:“之洲,你干什么?”
常之洲红着眼圈冲程灵慧怀里的程之柏叫:“怪不得都叫你混蛋,你就是个混蛋。白疼你了,我没你这样的弟。”
程灵慧斥道:“你跟着发什么疯?”
常之洲怒道:“娘,你听听他说得是人话吗?他连娘都不认了。没娘哪来的我这个哥?”
程之柏闻言‘哇’的一声哭了:“哥,我错了,你别不要我。咱爹、咱娘都不要我了,关雎也不要我了,之远也不要我了。你别也不要我……”
先前他不哭,程灵慧气得不得了,现在他哭了,程灵慧又心疼起来:“谁告诉你大家都不要你了呢?”
程之柏哭道:“你们都走了,谁也不带我……”
程灵慧这才知道程之柏为什么自己一个人跑出去,到姑苏书院找常之洲。原来他以为把他留在程家庄,是家里人都不要他了。可是,程家庄不是还有陆晓晓吗?
程之柏哭道:“那是之松的娘,不是我的……”
程灵慧闻言,只能无语。
夜里,常继文看着新换上的门叹息:“之洲真是大了。”
程灵慧心道:“可不大了,过了年都十五了。自己像他那么大的时候,能一脚踹裂青石条。之洲这点儿手劲儿才哪到哪儿?”可她不敢说,说了常继文又会怪她心里总想着别人没有他。这人越活越回去,连自己儿子的醋都吃。
常继文见她不答话,往她身边蹭了蹭,低低道:“三慧,之柏做错事,有之洲护着。可关雎就自己。连个说知心话的姐妹都没有,是不是孤单了点儿?”
程灵慧明白了:“要不咱们再生一个?”
常继文俊脸微红,双目灼灼生辉:“那该不是更好了。”他自江南回来,闺中再没了往日雄风。虽然偶尔躁动,可是害羞的紧。总要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引得程灵慧主动才满意。
程灵慧知道这是他心底的伤痕的在作祟,床第之间自然百般温柔,小意儿奉承。两人之间的相处,反而和之前掉了个个儿。变成程灵慧没羞没臊起来。
程灵慧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脸皮竟然比常继文当初还厚。
她爱极了他那一身精心保养的细皮嫩肉,爱极了他情动时的低吟浅哦,爱极了他微蹙的眉峰,爱极了……总之,他浑身上下,哪里都爱。但凡两人单独在一起,她无论在做什么事,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就被他的一举一动牵引。长此以往,她都怕自己哪天变成‘女色狼’。
待要强忍着别过心思。用不了三天,常继文准会看着她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要哭不哭,泫然欲泣的样子。程灵慧再强硬的心,看到他那样的表情都融化了。如此几会,她也放弃挣扎了。与其这样两口子都难受,索性顺其自然吧。
今夜无风,月色晴好。
程灵慧躺在床上却无论如何睡不着。她不敢随意的翻动身体,怕把浅眠的常继文吵醒。只能睁着眼睛望着窗纸上透进来的朦胧月光。
常之洲最后还是败在程之柏的哭求中,抱着他回房间上药。想一想,这孩子也真是命苦。白天的时候,她怕不见了孩子,陆晓晓担心。打发人去程家庄报信。谁知陆晓晓根本不知道程之柏走丢了。这样的亲娘,程灵慧是再也不放心把孩子交给她了。
想到他娘,自然就想到了他爹翟非意。翟非意那样一个胡作非为的人,如今竟然入朝为官,这让程灵慧感到十分气氛。暗骂苏同眼瞎心也瞎。
想到苏同,自然就想到了秀雯母子。
一入宫门深似海。这么多年,也不知她们母子过得怎样?程苏的年纪和常之洲相仿,今年该有十六岁。也该长成大小伙子了。也不知娶媳妇了没有?
想到秀雯母子,又想起山长夫妇……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不知怎得就想到了孙兴隆。
孙兴隆一走就没了音讯,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就算苏同放过他,翟非意也不会放过他。也不知他在外面还有多少对头,总之不会太平。
孙兴隆走上邪路,五爷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程灵慧知道,五爷这么做,多半是为了自己考虑。五爷是那么的敏锐,大概早就看出自己和孙兴隆之间的情谊非同一般。她怕自己将来走错路,索性将这条路断了。而他断这条路的方式就是毁了孙兴隆。
这确实是只有五爷才干得出来的事。
程灵慧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先辈要把五爷驱逐出宗族,死了都不许进祖坟。五爷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人。可是,五爷把半辈子余下的好全给了她。虽然他毁了孙兴隆,间接毁了四妹的余生,可她一点儿也怨恨不起来。
“也不知五爷最后落到哪里了?”程灵慧心里默想。
五爷的一辈子,注定成为程家庄的一个不解之谜。
“想什么呢?那么出神?”常继文不知何时醒来。
程灵慧翻个身,正对着他:“想五爷。”
常继文道:“我还以为你在想孙兴隆。”
程灵慧没有否认:“是想来着。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常继文猛然用被子蒙住头,很显然生气了。
程灵慧索性起身,靠在床头上:“俺和他,已经是过去了。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了。”
常继文在被子下捂着耳朵:“不听,不听……”
“别闹了。”程灵慧强势的把他从被子里挖出来:“你听俺说,这一辈子,俺就说这一次。”
常继文并不是一点儿心胸没有的人,相反,他的胸怀要比许多男人宽广。闻言也就不胡闹了:“你说,我听着。”
程灵慧缓缓地和他说起自己和孙兴隆小时候的点点滴滴。说到自己怎么想起来把四妹嫁给孙兴隆的。说到……
“孙兴隆,你是不是喜欢俺?”
“瞎说,你那么丑,谁会喜欢你……”
当时没察觉,只是心里难受。这时想起来,她是喜欢过孙兴隆的吧,在那年少懵懂的时候,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如果当年孙兴隆不是同样的年少,口是心非。他们两个现在可能会像姑姑和姑父当年一样好。
不对,如果是那样,孙兴隆就不会走上邪路。那他们现在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
也许就像孙兴隆自己预想的那样,种几亩地,开个杂货铺子,养几个孩子。她像孙大嫂那样泼辣强悍,孙兴隆跟他爹一样每日无所事事的领着孩子们玩儿,带着孩子们闯祸……
可这些终究只是如果罢了。这世上,没有人能预料到结果,也没有人能重新来过。
常继文不知何时伸手将程灵慧抱在怀里:“如果真是那样,我情愿自己从没来过这个世上。”
他语气中有着淡淡的忧伤:“三慧,以后不说孙兴隆了好不好?我们谁都不要再提起他。我知道是他最先遇见你,然后是苏同,最后才是我。可是,年年岁岁,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住进了我的心里。你是我的,从你第一次坐在学堂角落里哭,你就是我的。”
程灵慧点头:“俺说了,这一辈子只说这一次。以后再也不会提了。你放心,俺和孙兴隆都是过去的事了。俺现在,心里只有你。这一辈子,也只有你。”
常继文孩子气道:“下辈子,下下辈子也只能有我。让苏同和孙兴隆远远滚蛋。”
程灵慧宠溺一笑:“好。让他们滚蛋。”
“你要不放心,明天我们去看看四妹吧。”
“不了,她那么要强……”程灵慧感觉到常继文的唇有意无意的在自己耳畔厮磨,在他怀里略一仰头就捉住了他柔润的唇……
芙蓉帐暖,鸳鸯交颈……
心里舒畅,日子就过得飞快。还没怎么着呢,年就过完了。
粮行现在由常二爷打理,虽然正月里不开仓,可是正月初五财神爷生日,还是要到开州府去一趟,迎进财神爷进门。
常二爷天不亮去的,下午天擦黑才回来。立刻就使人来叫了常继文,俩人一块儿往桥上去了。
等常继文从桥上回来,已经是半夜了。程灵慧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在家里提心吊胆的正放不下。听常继文一说。原来是开州府各大商行、货栈要在正月十五办元宵会。
程灵慧闻言,不由觉得常二爷小题大做。元宵会不过是个文雅的叫法。不外乎是斗灯、斗鼓、斗老杆,斗鸡、斗狗、斗狮子,文人一般是斗诗、斗文、斗灯谜。总之就一个字——斗。
往年年景好的时候,也有几个县聚在一起斗的,起个名字就叫元宵会。可比过大年热闹多了。说起来,程灵慧已经好几年没有痛痛快快的去元宵会逛一遭了。听了常继文的话,心底里还挺雀跃的。
常继文一盆冷水泼下来:“哪那么简单?”
原来,常记粮行在大灾中崛起,挡了不少人的财路,也下了开州府富豪大户的脸面。不但同行对他不忿,别的行当也对他不满的很。说白了就是地方排外主义。这种现象,就算是在今天也不能避免。
但是,常记粮行有个强有力的后台,那就是被神话了的常继文。俗话说,民不与官斗。一般人不敢跟常记捣乱。那怎么?阴谋不行来阳谋。我们开个元宵会,光明正大斗败你。就算不能把你赶出开州,也能扬眉吐气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