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英会”解散,送走一众江湖人,吴越与刘苏回到营中。[燃^文^书库][].[774][buy].[com]因着吴越身份暴露,如今他们“正气歌”亦不被信任,若非碍着刘苏,他们也应当被一同送走才是。
战事结束在即,大军已越过长城,追击西逃的朵颜左贤王部。刘苏等人只需等待战事结束,与襄王一道回长安接受奖赏便可。可惜的是,他们仍未培养出真正的“盘尼西林”。
章歆被刘苏从长城下带回,当时便已停了呼吸,经过一番急救,勉强保住了性命,却仍是昏迷不醒。刘苏几次切开手腕,以血液激发他体内的生命力。襄王看着,才知道当初女门客是用了什么手段救的他——思及自己曾饮下她的血液,心情十分奇异。
一日两日,前线不断传来好消息,唯有女门客在帐中急得掀桌:“弗莱明培养得那般简单,怎地轮到我便如此困难!”她辛辛苦苦救回来的人,难道要折在伤口感染中么?
她这样悍然发怒,近处几人面面相觑:“姑娘,尽人事,听天命罢。”
刘苏全然不想听天命,只想违抗天命将那个少年救活。但章歆并没有赵翊钧那样的好运,他练过武,身体底子很好,却没能熬过重伤。当初襄王殿下受了那样重的伤,他怎么就好起来了!明明她做了同样的事情……
抬脚向主帐中去寻襄王,她要询问他,当初是什么原因,让他活了下来。
但襄王很忙,他忙着调度军队与军需;阅读追击部队带回的信件,并询问信使前线的情形;向等候帐中的裨将发出指令,并听取对方建议——不断有裨将接受调令赶来。是以看见气急败坏的女门客时,他只来得及向她微笑一下示意“稍安勿躁”,便继续埋头冗繁的事务当中。
女门客等了半晌,襄王越来越忙碌,无暇他顾。她很明白自己的分量,若是拿章歆之事打搅,殿下不见得会容她这样放肆。只得怏怏出来,直到见着燕夜几人,才重又换上飞扬自信的神色:她是首领,不能在他们面前暴露自己的无力,那会令他们万劫不复。
她若是知晓,她的自信即将带给他们怎样的自傲,她定会恨不能将自己的自信踩到脚底踏上千百遍。
“姑娘,”少年们经历大战,神色从容许多,不复先前浮躁,却保留着锐气,“我们好无聊啊!”不能出战,亦不能回家,精力过剩的少年们实在是无聊至极。
刘苏翻白眼:“我手里头没有军队,怎敢追击?要争功,除非能捉到左贤王。”她随口一说,便匆匆回帐中去看炉火旁温着的陶罐,期冀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有奇迹发生,橘皮与浆糊能长出她期盼已久的绿毛来。
奇迹之所以是奇迹,乃是因其罕见,是以刘苏意料之中地失望了。她捂着额头坐在地上:阿歆怕是真的要……她从千烟洲带出一个活蹦乱跳的少年,难道要还回去一只冰冷的骨灰罐么?
是夜,“正气歌”的少年们悄然潜出大营,飞驰西去。他们不甘心尚未名动天下,战事便要结束;更不甘心就此放过令章歆重伤至此的敌军主将。刘苏与吴越得到消息时,已追之不及。
提心吊胆半个月后,少年们伴着一场异乎寻常的大雪回到雁门关大营。与他们一道的,是一支由周衡带头负责押送的军队——周衡被襄王派去挣军功,已许久不随侍在侧了——当然,周衡并非押送这些少年,而是他们的俘虏:朵颜左贤王嫡幼子旭烈兀。
朵颜风俗,其父在世时,年长的儿子成人结婚分出去居住,可分得一部分财产和牲畜等;而大部分财产则在其父亲死后由正妻所生的最小的儿子继承。
故而朵颜族中,能够继承左贤王王位的并非其长子,而是这位被称为“斡赤斤”的左贤王嫡幼子,其地位相当于中原亲王世子。若是左贤王死亡,王庭以东、长城以西的大片领土与人民,全都会是旭烈兀的财产。
世子的地位,加上旭烈兀母家势力强盛,令左贤王不得不放弃撤军的打算,回头欲要再战。便在此时,左贤王雪别台悲哀地发现,他大势已去。长生天的儿郎,竟在牛羊一般的汉人面前闻风而逃。
一次两次,最终他不得不承认,几个月前势如破竹攻破雁门关,是在是侥天之幸。汉人一旦有了防备,不论是物资还是人员,又或是战术,都比草原上靠天吃饭的族人强了不止一筹。
无奈之下,唯有选择和谈。和谈地点便选在朵颜族呼之为“肯特”的小山,汉人并未为此山命名,直到和谈之前,才由襄王定为“伏颜山”。
朵颜左贤王急着接儿子回去——因为弄丢了儿子,大阏氏已经不止一次提刀追杀他了。但汉人那位可恶的亲王表示,想要斡赤斤感受一下汉人新年的风俗,将来两族也好和平相处。雪别台愤愤不平,惜乎自己技不如人,只得一边哀悼着自己被大阏氏打杀的爱妾,一边不断派信使催促,最终将和谈时间定在了正月初九日。
直到此时,“正气歌”的少年们才意识到,这个元旦是要在北地军营中度过的。因着大胜,大营里很是充斥着年节的热烈气氛。虽未张灯结彩,却也人人喜气洋洋。
便是在一片喜气中,章歆醒了。与他一道的少年欢呼雀跃,却在转身之际沉下了脸——阿歆这般,分明是回光返照啊……
回、光、返、照!
每个字都像吴越狙击枪口射出的致命子弹,打在刘苏心口。她本是在逗着旭烈兀吃饭的,以免他在和谈前就饿死掉。听闻章歆转醒,放下饭碗便冲了出去。
旭烈兀只能听得懂简单的汉话,却很会察言观色。明白那个与他沟通了好几天,就是为了哄他好好吃饭的汉人女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慢慢挪动着,唯恐惊动了帐外的守卫。
若是将瓷碗包在厚重的裘衣中,用力摔下,他就能得到一件简单的武器,同时不会发出一点声响。
手指触到碗沿,又猛地缩了回来!汉人女子匆匆进来端了碗出去:“叫你错过机会,现在没得吃啦!”
旭烈兀:……我还饿着qaq
然后他悲哀地发现,不但帐篷外面看守得更加严密,就是帐中,也多了几个与他作伴的人。谁要人陪伴啊摔!我五岁就可以一个人打猎了好吗?!可是这几个“伴”,他送不走……汉人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想来在他们的帐篷里,也不得不低头吧……
不同于同伴们的安慰之语,章歆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态,这是人类深藏的本能。孰不畏死?或许世上真的存在悍不畏死之人,但章歆明白那人并非自己。
他是害怕死亡的,那是他一无所知的世界,或许冰冷、黑暗,又或许灼热、刺目。更重要的是,他不知人死之后是否有灵:若是有灵,他的灵看着昔日亲人与友人为他哀泣,却不能作出一个抚慰的动作,是何等悲哀;当他的灵看着世间之人逐渐将他遗忘,他们回归自己的生活,再也没有人能够想起他,这将是何等难过。
若是人死后没有灵……无知无识,所有的意识都停留在弥留的那一刻。人死去,灯光熄灭,无限黑暗,多冷啊……多孤单……
但他维持着自己的尊严,他才不要像想家的孩子一样哭着要阿娘,那样同伴们会耻笑他的罢……
队长与姑娘放弃了治疗的行为,刘苏给章歆喂下一些曼陀罗花粉调的温水——这能够让他走得轻松些。
吴越洒然微笑:“阿歆,不要怕。”当日他差点与章歆一道死于战场,彼时他便做好了死亡的心理准备。是以此刻,他是最了解章歆心境的那个人。
女门客也曾死过,那是在汶城——准确的说,是汶川——巨石从山崖滑落,纵有父母在后推搡,她仍是跑不出那块巨石的范围。那时她想,那便死吧……然后她到了汶城,遇到了阿言。
“阿歆,你听听我的故事罢。”刘苏伏在章歆耳边,悄声告诉他自己的秘密,“……所以说啊,死亡的那一头,也许并不是恐怖,而是另一个世界。”
吴越看着少女,她竟讲出了他们最大的秘密。但章歆目光轻松了一些,于是他也笑着低头,用自己的经历证实姑娘的说法:“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啊。”
阿歆,不要怕。所有的死亡都是一场旅程,我们不知道下一程会遇到什么。但当这样的旅程开始,不要害怕,不要哭泣,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安然地面对旅途中的一切。
或许会遇到危险,或许会就此沉寂,但也有可能,开始一段完全不同的精彩。终有一天,我们也会踏上与你一样的路,若是你一个人寂寞,就走慢一些,等着我们与你重逢啊。
“姑娘,我想要仪容整洁地开始旅行。”章歆微笑。
吴越扶他半坐起来,刘苏为他梳理头发,燕夜与商翼捧着热水与巾帕。阿歆,不要害怕,我们都在看着你,为你的旅途打气啊。
章歆闭上眼,感受着温热的帕子给面部带来舒适的感觉。毛孔张开,仿佛回到了童年,阿娘温柔的手擦拭着他的脸,嗔怪:“又去哪里瞎玩了?怎么这时候才晓得回来?”
“阿娘,儿子回来了……”少年呼吸停顿,因伤病而憔悴的脸在失去灵魂润泽时候,迅速黯淡下去。
啪嗒!泪珠落在帐中铺设的毡毯上,破碎晶莹。阿歆,你不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