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敏只是一个传话的是人,说完了这句,也不等他答应,便飘然而去,那生态说不出的潇洒,引得他好一阵羡慕,心道:“娘的,同样是做官的,看人家那身姿,那态度,咱怎么就学不来呢?”
嘀咕了几声,杨峥还是站了起来,再不喜欢,不对付,人家好歹也是自己的上司,虽说早有《尚书》“官诫”中明确提出:“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当官就意味着为老百姓作磨刀石,作舟船,作及时雨。官大一级,绝不是用来压人的,而是用来造福于民的,但这种理想也只能说说,进了官场,若连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都不懂,这官儿怕是也做不久。
收拾了一番,杨峥还是决定去见一见,出了签押房绕过右侧的长廊,然后步入中间地段的一段羊肠小道,就算是进入了这位天官的地盘了。
杨峥还是头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这位天官的办公之地,不免有些好奇,东张西望起来。
与其他的尚书办公之地相比,不知是郭琎书生之气重了些,还是权威大了些,整个办公之地,莫不是弥漫着一副书卷之气,如其说是办公之地,不如说是进了一片书房,让杨峥忍不住想起在前世诵读的书房之语,在溪山纡曲处择书屋,结构只三间,上加层楼,以观云物。四旁修竹百竿,以招清风;南面长松一株,可挂明月。老梅寒蹇,低枝入窗,芳草缛苔,周于砌下。东屋置道、释二家之书,西房置儒家典籍。中横几榻之外,杂置法书名绘。朝夕白饭、鱼羹、名酒、精茗。一健丁守关,拒绝俗客往来。”这种宁静而致远的感觉,越靠近对方的签押房感觉越是浓重。
“卑职吏部侍郎杨峥求见尚书大人……?”不知不觉到了门前,杨峥急忙抱拳道。
门被打了开来,郭琎今年快六十的年纪,不知是保养得极好,脸上看不出六十知天命的年纪,加上为人有些发福,天生一张圆脸,配上一身正二品的官服,越发显得意气风发。
见是杨峥脸上的肌肉先是不自然的牵动了两下,才堆满了笑容故作欢喜地道:“原来是杨大人,快些进来!本官正等着你呢?“
对于这种虚假中透着客套的语气,杨峥其实是很不喜欢的,但身在官场,也不得威胁地接受这种虚假的客套,微微一笑,拱手行了一礼道:“尚书大人?“
郭琎似很满意他恭恭敬敬的大礼,点了点头道:“都是一个屋檐下办公,杨大人不必如此多礼!“说着转身在自己办公桌上落了座,提起茶壶给杨峥倒了一杯茶,推到桌前,点头示意杨峥坐下。
杨峥笑了笑走来过去,这是他第一次来,对这里的一切不免好奇,若说先前看是书卷气的话,那么眼前的这签押房就是一座文人雅士的书屋了,门前挂着两幅对联,上联沧海日,赤城霞,峨眉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潇湘雨,武彝峰,庐山瀑布,合宇宙奇观,绘吾斋壁;下联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马迁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山窗。“联自是好联,看墨迹还新,便知是最近新写。
杨峥一笑,开始观看整个办公之地,比起自己的签押房,这里整整大了一倍不止,不说这些,单说这里的布置算得上极为讲究,房靠墙处有一个画屏,屏前设画案,案上摆放文房四宝、笔洗、笔注、笔筒和镇纸等。画案后面是一张圈椅或明式扶手椅,案旁设绣墩。房间两侧布列长长的架阁,摆放禅宗、道教和养生等方面的典籍。让人看不出这里是办公之地,倒有几分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境界,杨峥心里暗暗叹了声,整日在这等气氛之中,这人的境界怎么就没有提高呢?
就在杨峥独自思索的那会儿,郭琎也没说话,只是笑眯眯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自问是个才学高绝,眼光独到之人,看了大半辈子的人,什么人都逃不过他的双眼,但眼前这个人,他着实有些看不透,聪明、沉稳、有才学、单是那份过人的见识,就是他自问不如,满朝文武百官速来畏西洋之行如虎,可这事儿到了他手中,楞是给办成了,安南大明穷尽二十年之力,花费了无数财力、物力、人力最后落得一个乱摊子,就是这样的一个乱摊子,他以一国两制,安南人治理安南,用三人兵马,楞是见这个乱摊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如今的安南嫣然就是大明的一部分,就是前些时日,朝廷就开始收取来自哀牢、占人的朝贡,从他们的口中得知,如今的安南可谓政通人和,已经慢慢恢复,那里百姓已从战事中的伤痛中走了出来,开始学习大明的四书五经,朝廷已让礼部,将儒家典籍中的《四书五经》、《性理大全》等书颁发给各州县做读本,并派僧道传布佛教、道教。对于重新归为大明的读书人,朝廷也开始用了招揽的政策,将该地“怀才抱德、山林隐逸、明经能文、博学有才、贤良方正、孝弟力田、聪明正直、廉能干济、练达吏事、精通书算、明习兵法、武艺智谋、容貌魁伟、语言便利、膂力勇敢、阴阳术数、医药方脉之人,悉心访求,以礼送赴京擢用。”并制定了岁贡生进入国子监的措施:起初规定府学每年两名入选,州学每两年三名入选,县学每年一名入选。
后来改为:府学每年一名入选,州学每三年两名入选,县学每两年一名入选。由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及府州县地方官员负责,安排生员在入选后第二年的农历正月一日进京朝觐。至于入选为岁贡生进入国子监的条件,则是“不拘入学年月浅深,择有学行者”。这种慢慢同化的政策,抛开两人彼此无好感的念头,郭琎不得不承认,这是对安南最为稳当,也是最省力的办法,朝廷不费一兵一卒便可让安南彻底融入大明,十年,二十年后与大明无异,比起永乐初年的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征战,这不仅是一劳永逸那么简单,还透着人性的光环,单凭这一点,他自问做不到,正是这个感觉,让他始终看自己这个年轻下首时,多了几分警惕,同时也忍不住在自己心里问:“他真的不足三十岁么,为何如此的年纪,会有这样的见识,这样的才情,甚是与众不同的手段,这天下每一件在旁人看来不可思议的大事,到了他手中不断能完美的解决,甚至能在几十年后,甚是百年后,再回头来看,依旧觉得惊叹,觉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这些都是天生的么,他虽不愿意相信,可事实却让他不得不相信?“
杨峥打量着书房的一切,而郭琎则看着他的一切,两人就这么看着,谁也没说话,偌大的签押房登时变得安逸起来。
古人常说,市声不入耳,俗轨不至门。客至共坐,青山当户,流水在左,辄谈世事,便当以大白浮之。”进入宅门内,则给人一种幽静雅趣的感觉:“门内有径,径欲曲;径转有屏,屏欲小;屏进有阶,阶欲平;阶畔有花,花欲鲜;花外有墙,墙欲低;墙内有松,松欲古;松底有石,石欲怪;石后有亭,亭欲朴;亭后有竹,竹欲疏;竹尽有室,室欲幽。”此时此刻,杨峥就有这样的感觉。
安静的气氛里,两人谁也没开口说话,杨峥不知对方找来自己做什么,不便开口,郭琎脑海里则思索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忘了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郭琎自嘲的一笑:“再有学问,再有才学、见识再好又能如何,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干讨好皇帝,言官那阵仗有你受的,自洪武爷开创了言官制度,大臣们可以放开了提意见,上至国家大事,下至后宫琐事,只要你有想法,可以尽管说出来,不要害怕得罪皇帝。因为在明朝,再残暴的君主也不愿背上“昏君”、“杀谏官”的骂名,实在气极了,最多也只是“廷杖”——在言官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一顿而已。
有了这个保障,言官立论唯恐不偏激,言辞唯恐不夸张,往往凭借着捕风捉影、小道消息,就极尽耸人听闻之能事。他们关心的并非所论是否属实,而是能否凭借刻薄的言辞哗众取宠,一举成名。
给人“挑刺儿”是最容易的事情,再完美的人,也能挑出个毛病,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七大姑八大姨家的事,总能和你联系在一起。你在位时骂你,罢官后还要骂你,活着骂你,死了还要骂你,好像不把你搞臭,就显不出这些言官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