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知音知己
七月,白虹贯日。
赵国丞相、大将军颜通鸠杀小皇帝,自己登基为帝,改国号为魏。
石氏皇族,让颜通给全部屠杀殆尽,赵国旧臣,或易节,或殉国,或流窜,几乎每一次革新,便注定了血流成河,注定了人心惶惶流离他乡,尤其在这乱世,革新如此频繁,几乎每隔几年,便会上演一次。
郑纬,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离开襄国南下。
经徐州、扬州而返建康。
郑绥从清峰观回府,收到书信,五郎郑纬是三日后抵达,故而,到了第四天清晨,郑绥早早地就醒了过来,梳洗好之后,还等了好一会儿,天才放亮。
早食是她们三姊妹在锦华轩和四郎郑纭及殷氏一起用的。
用完早食后,郑绥便欲出门,却是让四郎郑纭给劝阻道:“十娘,今儿还是别出门去城外迎接五郎了,直接在府第里候着吧。”
“这是怎么了?”郑绥一笑,抬头望向四郎郑纭,“昨日不是和阿兄都说好了,我今儿要去城外接五兄。”
“阿翁和傅叔昨夜里给我送来的消息,听说建康城中的人都知晓五郎今日抵达建康,为一睹五郎风采,只怕全城人都会出动,到时候还不知会拥堵成什么样子,十娘今日就别出去了。”
郑绥张了张嘴,迟疑地道:“阿兄,不会有这么夸张的,单不说建康城中其他郎君,只王家十二郎,就素有玉郎之称,风采不俗,往常出门,也不见拥堵。”
当世重姿容,前朝虽有看杀卫阶的曲故,但也与卫阶本身体质较羸弱有关。
“十娘还别不信这话,”只听殷氏笑道:“十娘是没赶上前些年,王家十二郎出门,王家仆从,收到女郎掷的香囊水果无数,每次都是满载而归。”
掷果盈车。
亦是前朝的曲故,因平城民风剽悍,故而在平城时,郑绥也曾见过这样的场景,不想建康城中人亦不甘落后。
郑绥嘴角微微一抽。
又听郑纭含笑道:“五郎名声正盛,这次来建康,除去建康城中女郎,只怕更多郎君,亦想一睹五郎风采。”
郑纭这话里,更多是几分顽意。
郑绥想了一想,还是摇头道:“我可不管这些,我想早些见到五兄,大不了回城时,我不和五兄一同回城就是了。”
如今,再也没有什么事能比得上她想早点去见五兄。
“就知道劝不住你。”郑纭摇了摇头,“但是九娘和十一娘,她们俩就留在府里,别出门了。”
对于这样的安排,郑绥自是无不从之,况且,她早就想出门了,遂忙地应了声是。
郑绥跟着郑纭出城迎接,只是出了城门口后,郑绥却不愿意在城门外等候,遂让仆从驾着车,出城十余里。
“小娘子,前面就是五郎他们。”还坐在牛车里,牛车未停下来,郑绥就听到长庚的惊呼声。
一听这话,郑绥几乎是想也没多想,脱口道:“我要下车。”兴奋地急着要伸手掀车帘,人就要往外走去,采茯和辛夷两人,拦都拦不住,驾车的车夫,不得不忙喝止两声,让牛车急促地停了下来。
“小娘子小心些。”采茯和辛夷急急拉住郑绥。
车帘已经掀开,前方不远处,果然见到两辆车,其中一辆是牛车,郑绥瞧起来十分眼熟,好像是建康城中的高门大户出行时所乘的牛车式样,拉车的牛,都足有四匹,马牛很大很豪华,而另一辆是马车,和牛车一对比,无论从形制还是装饰上,都很不显眼。
只是马车旁骑马的几个人护卫,其中的两个伍佑和郝意,郑绥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故而,很是肯定,那辆马车便是五兄郑纬所乘的车,至于那辆牛车?
看来,是有人比她先一步赶过来了。
不知道是谁?
车停下来的位置,与五兄一行人相离的距离并不太远,但采茯和辛夷是绝不会让郑绥下车跑过去的,因此,待拉住郑绥后,采茯又吩咐车夫把车再赶一小截路,近前些。
“如今都看到伍佑和郝意他们俩人了,小娘子还有什么可急的,等会儿就能见到五郎了。”采茯忙地拉住郑绥劝道。
且说郑绥,方才的兴奋劲一过,不知怎么,想着马上要见五兄了,心头突然间竟然生出几分怯意来,几分踟蹰跃上心头,想着这分开都有一年了,不知道五兄有没有变样,更不知道见到五兄时,该说些什么话,于是,却是规矩地坐在车厢里,连着采茯都诧异不已,郑绥什么时候能这么听劝了。
牛车再次启动,只是不过片刻间,又停了下来。
紧接着,车帘被掀了起来,一阵强光照射进车厢内,五兄清脆而熟悉的声音响起,“我就知道是你就这丫头。”
郑绥抬头望去,眼前站着的可不就是五兄郑纬,依旧是唇红齿白,面色皎然,双目灿灿,如朗朗明月,容光照光,如玉山夜行,唯有身姿,似又拔高不少,更添松风之神。
且说郑纬,眼见郑绥看到他时,只目光盯着他瞧,却是不言不语,不由忙地出声,含笑喊了声熙熙。
“阿兄。”郑绥晃过神来,眼泪却一下子便流了出来。
郑纬一见,忙地摇头,对着身后跟上来的人,说了一声,“我先上去和丫头说几句话。”之后便上了车厢。
只是郑纬一进来,郑绥忙把目光瞥向别处,也不看他,连着郑纬欲伸手给她抹眼泪,她却是忙地躲开,大约也是这会子才察觉到自己流泪了,忙地伸手擦去。
“熙熙,阿兄回来了,难道你不高兴?”
郑绥微撇了撇嘴,却没有接话,一旁的采茯忙笑道:“小娘子哪有不高兴的,不知道多早晚盼着小郎能早些回来,当日知道小郎的消息,恨不得跑去襄国才好,如今见到小郎,小娘子这是喜极而泣。”
郑纬含笑道:“我就说,怎么好好的,又哭起来了,原来熙熙是太过高兴了,虽一年未见,但阿兄总想着,熙熙这一年该是长大了,懂事的才是。”
“我本来就懂事。”郑绥忙地回了一句。
“好,我们熙熙本来就懂事,可不兴再哭鼻子了。”
“谁哭鼻子了,不过是眼睛突然一时不舒服。”
听了郑绥这蹩足的借口,郑纬不由忙地忍住笑意,熟悉的话语,熟悉的口气,顿时心头愉悦不已,嘴角上扬,这丫头还和以前一样,找个借口都不经过大脑。
“好,不舒服,让采茯给你吹吹。”郑纬细声哄道。
郑绥并没有吱声,只嘴角微翘,五兄,还是那个五兄,一切都没有变。
瞧着郑绥情绪缓和下来,郑纬遂道:“熙熙,跟阿兄下车,陪阿兄一起坐另一辆车回城可好?”
一听这话,郑绥重重地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郑纬一笑,掀起车帘,重新下了车,之后,习惯性地转身,欲伸手接过郑绥,却见采茯和辛夷一左一右、一前一后扶着郑绥下了牛车。
直到出了车厢,郑绥站在他面前时,郑纬才猛然发觉,郑绥这一年变化还真大,人长高了许多,头上的两个总角,早已换成了分肖髻,面容长开,五官越发地明艳起来,越来越有阿娘的影子了。
分明不是小丫头,而是已长大的女郎。
想及此,郑纬不禁生出几分后悔来,不该让郑绥跟着他下车,若是郑绥这样,在他面前也就罢了,横竖郑绥再怎么变,在他面前亦是个小丫头,可还有外人在,便是很不妥。
只是这念头,却是一闪而过。
他郑纬从来就不是墨守成规之徒,更不是循规蹈矩之辈,遂带着郑绥很快上了前面那辆豪华的牛车,只是未上去前,郑绥伸手拉住郑纬的衣袖,问:“阿兄,这是谁的牛车?”
“我还以为你早就看出来了,没想到,只看出来不是你阿兄所乘的车。”随着一声熟悉的戏谑声音传来,车帘早已掀了开来,站在车厢门口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十二郎。
“你怎么在这,你不是早就赶去交趾了?”郑绥抬头瞧着王十二郎,脱口就问了出来。
“你们之前认识?”郑纬很是诧异,目光在郑绥和王十二郎俩人身上打了一圈,最后却是定在王十二郎身上。
王十二郎笑了笑,“阿奴,先上车,方才初一见面,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说起这事。”
郑纬嗯了一声,先进了车厢,郑绥随后上了车。
且说进入车厢后,郑纬让郑绥在他下首坐下,便问起王十二郎,到底是怎么回事,在他看来,郑绥是女郎,初到建康城便大病一场,见到王十二郎机会几乎很少。
只是王十二郎刚要说时,郑绥便急忙道:“不许说。”却是气鼓鼓地瞪着王十二郎。
郑纬瞧着郑绥的模样,多少便猜到,郑绥定是在王十二郎手上吃亏,这丫头,也只在他面前横上一二,到了外人面前,多半成了病猫。
“阿兄想知道什么,我回去和阿兄就是了,”郑绥说着,又急忙地望向王十二郎,“我自会阿兄说,不要你说,没得在你嘴里变了味。”
于是,这件事,郑纬便注定听到了两个不同的版本。
只是这会子,郑纬可不敢违了郑绥意,遂忙道:“行,等回去后,有空了你再和阿兄说。”
王十二郎瞧着郑纬在同胞妹妹面前,完全变了个模样,顿时直摇头,只怕说出去,也没有几人敢相信,才貌冠天下名望盛海内的郑五郎,还有这么一面。
牛车徐徐起程,郑绥经过方才的一番惊讶与急切后,才重新打量起这辆牛车,车厢很大很阔,说是车厢,更胜似一间屋子,里面竹簟、方榻屏风、案几凭几、书柜书房,等一应俱全,屋子里除郑绥带进来的采茯和辛夷俩人,还另有四个奴婢,却都不像是阿兄跟前的人。
最后,郑绥的目光停留在相对而坐的王十二郎和五兄身上,两只眼睛咕碌直转,问道:“对了,我还没问你们俩人,阿兄是什么认识时候认识王家十二郎的,我若没记错,这几个月,王十二郎该是往南去交趾,而不去北去了襄国?”
“我不过比你早到一步罢了。”
听了王十二郎的话,郑绥的目光一下子圆睁,似不敢置信,又转到五兄郑绥身上,十二分不确定道:“今儿才认识?”
“我和阿弥见面后,话还没说上几句,谁知就听人道,你这丫头过来了,阿兄便下车去见你了。”
郑绥微张着一张嘴,脸上布满了诧异的神情,若是没猜错,阿弥应该是王十二郎小名,这才刚见面的两人,竟然连小名都叫上了,而且俩人说话时,根本没有丝毫生疏,很是熟稔,仿佛是相处十几年的老友一般。
“十娘岂不闻,白发如新倾盖如故。”王十二郎戏笑道,他原是已前往交趾,只是行至桂林,得知郑五郎在襄国出现,便想都不曾多想,直接返程,转回建康,而且听说郑五郎今日抵达建康,昨晚上,他便出了城,在城外十里处等候了。
见面后,未通姓名,只见风姿,便已然觉得不枉他费这一番心思。
又听郑纬对着郑绥解释:“我与阿弥便正是如此,不说今日一见如故,纵是从前,因天隔南北,无以见面,却是仰慕已久,如今初见,可不是如旧友重逢一般。”
郑纬这话一说完,两人相视一笑,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当浮一大白。”
大约是心有灵犀,竟是十二分默契地异口同声,只是话一说完,俩人竟然同时又大笑一声,望着对方。
一个肆意,一个放纵,却是那样相合。
郑绥看着,只觉得不可思议。
自有知事的婢女,上前为俩人斟酒。
车厢内,王十二郎和五兄郑纬侃侃而谈,果真如老友重逢一般。
从诸子百家,到诗赋书琴,无所不涉。
更甚至于,连阿兄最近写的那篇《文德皇帝诔》,王十二郎竟然都能一字不差的朗诵下来,郑绥虽喜爱阿兄所写的赋,可对于这篇诔,也只记得几句:
……使夷狄之君,而行尧舜之道。
……惜年寿不永,功业未成,呜呼哀哉。
……赵襄子两赦豫让,以存其义,刘玄德三访孔明,以爱其才,古有黄金台,今有澧水宫。礼贤下士,待臣以礼,诚心可嘉,何愁天下贤士不归……
不曾想,王十二郎竟然追捧到这样的地步,不仅特意用他最善长的草书默写了一篇,还直言,凡以后五兄写赋,必由他所书写。
五兄郑纬竟然想也没多想就应下来了。
郑绥在一旁除瞠目结舌外,再无别的表情,至于他们的谈话,她更像是一个看客,根本无从插进去。
最后,郑绥只能在心里长叹,这个时代多疯子,如今可不是又多了两只。
牛车行驶得很平稳,却是很慢,她来时用了一个时辰走出离城十里,这趟回去,自是也差不多用了一个时辰。
待到了城门口,郑纬早就听郑绥说过,四郎郑纭和温翁傅主薄等人在城门口接他,便预备着下牛车,不料王十二郎却开口笑道:“阿奴见了兄长后,还是坐我这牛车进城吧,今日我亲自送阿奴回郑宅。”
“那倒不用,我那马车的速度,可比阿弥你这牛车快上许多。”初来南地,他的确还不习惯坐牛车,觉得过于慢悠。
王十二郎咧嘴一笑,“马车再快,只怕也逃脱不开建康城中人们的巨大热情,阿奴这一趟回来,早就已经轰动全城了。”说完一顿,又解释:“早就听说过平城民风剽悍,阿奴在平城长大,想必也见过掷果盈车的场景,建康可也不妨多让,阿奴今日进城,少不得让人围观。”
对于围观,郑纬自小就经历过,倒是不怕,最近一次围观,还是去年进襄国时发生的,故而,听了王十二郎的话,却浑不在意,只是目之所及,瞧见郑绥时,微微犹豫了一下,“熙熙,要不你和四郎他们一起进城?”
郑绥原是想着要躲开的,只是如今见瞧着王十二郎,似也想着尽量躲开,遂突然改了主意,摇了摇头,“我不要,我和阿兄一起进城,不如阿兄就听王十二郎的,坐着他的牛车进城,他对于建康城中人们的热情,想必是很熟悉,也自有应对之策。”
郑纬瞧着郑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打转,一下子就能看出来郑绥的鬼主意,倒很想知道,王十二郎,是怎么得罪郑绥了。
毕竟,郑绥对于外面的人,可一向是退避三舍,更别说与人结怨了。
这一回进城,郑纬是坐着王十二郎的牛车,和王十二郎一起进城的,就如同预料一般,郑纬初进建康城,注定引起一场轰动与围堵。
松神玉姿的王十二郎,玉山照人的郑五郎,两人站在一起,犹如玉树与玉壁相倚,果真有连壁之美,这一幕,自此以后,时常在建康城中出现,以至于很长的一段时间,都让建康城的人们赞叹不已。
王十二郎把郑纬郑绥兄妹俩送到郑宅,却是并没有进屋的意思,临去时,只对着郑纬说:“等你有空了,可以直接去城外石头山上的清峰观找我。”
郑纬拱身应了声喏,郑绥才知道,王十二郎是不住在乌衣巷口的王宅,若是人在建康城,便多半是住在清峰观。
进府后,自然也是一番相见欢。
尤其是郑十八郎君,见到郑纬时,已是热泪盈眶,直握着郑纬的手,“五郎回来就好,平安归来就好。”仿佛背着许久的沉重包袱,在见到的郑纬的那一瞬间,终于给卸掉了。
而与此抱着同样想法的,还有当初执意要绕南梁郡经徐州至建康的族人。
的确,当初郑五郎是为了救他们才只身前往南梁郡,前往赵国都城襄国,若真葬身襄国,他们必是心里头背负着这个巨大的包袱,无法安心。
如今瞧见郑纬全须全尾的回来,个个脸上都是止不住的笑意。
连族兄郑泉,六十来岁的年龄的,子孙满堂,也是拉着郑纬的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小泪的,还连连叹道:苍天有眼。
就这么一番相见欢,直至人散去时,天已经黑了。
晚上,在中堂设宴,一家子聚一聚,算是给郑纬接风洗尘,十八从叔一家子都来了,连着温翁和傅主薄都参加。
用完晚饭后,郑纬和郑纭亲自送走了郑十八郎君,抬头,天上已升起一轮圆月,初秋的月亮,已很是皎洁。
又是一年秋。
郑纬想着去年这时,他还在襄国,度日如年,不曾料到,转眼一年过去,他终于回了南地,还能欣赏到南地如此秋月当空的美景。
转头,郑纬望向身侧的郑纭一眼,眼中含着几分笑意,“这一年,辛苦阿兄了。”
“你我既为兄弟,何必说这样的话。”
“说得对,你我为兄弟。”郑纬附了一句,伸手轻拍了拍郑纭的肩头,“今晚早些歇着吧,来日方长,以后你我兄弟,齐心协力,让荥阳郑氏之名,在南地也同样显赫起来。”说着这话时,眼中仿若有万丈雄心。
郑纭愣了一下,点着头,笑意却是从眼中漫延至眉梢。
俩手回到中堂时,除温翁和傅主薄,便只有四娘子殷氏和郑绥还在,其余人都早已经散了。
郑纬看了温翁和傅主薄一眼,再又看了一眼跪坐在方榻上的郑绥,遂对着温翁和傅主薄说:“今儿晚了,阿翁和傅叔也早些回去歇息吧,我明儿得了空,再去找阿翁和傅叔。”
温翁和傅主薄听了这话,也没有犹豫便起了身。
待郑纭和殷氏俩人也出了中堂回锦华园,郑纬不由瞧着还没动的郑绥,戏谑道:“怎么?熙熙想今晚在这宴客厅过夜。”说完,又道:“起来,我送你回院子。”
郑绥却没有起来的意思,而是伸手指了指附近了那方榻席,示意郑纬坐下,郑纬犹豫了一下,还是屈膝跪坐了下来,他很能肯定,要是不按这丫头的意思办,这丫头很可能就在这坐一晚上。
只是方一坐下,就听到郑绥直言问道:“阿兄,你屋子里的那个女郎是谁?”
“什么女郎?”郑纬一愣,错愕地望向郑绥。
又听郑绥道:“你可别想骗我,我方才去了你的屋子,里面可多了个长得极美的女郎。”
郑纬微微哦了一声,“你见过她了。”又摇了摇头含笑道:“熙熙,你也太心急了,我原还想着,等明儿了,再引你们见面,不想你们倒先见上面了,她叫满琴,当初在襄国时,跳下澧水宫的宫楼,漂到下游,她家人乘船经过,救起了我,她算是救了我一命。”
郑绥听了这话,几乎一瞬间,对于那位女郎充满好感,连先前心头因疑惑而引起的不快,也全部消去了,顿时问起郑纬这一年多来的生活来,“那阿兄落水后的大半年,都是在她家度过的?”
“她家原是南地富春人,不过是途经北地,后来,因我的缘故,当时身体受了寒,需要在医治,便又陪着我在北地邯郸住了大半年。”
瞧着五兄郑纬直言不讳,郑绥轻喃了句,“长得倒是极漂亮的,又有情有义。”
郑纬听了郑绥嘀咕,顿时摇头,也不知道这丫头又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好了,还有没有其他要问的,没有就起来,我送你回屋,早些歇息。”郑绥的睡觉时间一向是固定的,若是有更改,到时候又折腾得一夜都睡不好,这是自小有落下了这个毛病。
“当然还有。”郑绥睁大了眼睛,又问道:“那她会不会是我阿嫂?”
“不会。”郑纬几乎想也没多想,就否定了,满琴家是商户出身,他们从富春赶去襄国,路经邯郸,都是因为经商,虽然满琴自跟着他一来,就一直提着,要他娶她为妻,然而,他却一直不曾点头,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
若是满琴是士族女,他或许会慎重考虑一下,毕竟,他是很喜欢满琴,漂亮聪慧,果敢坚毅,很是吸引着他。
然而,他不能冒着婚宦失类的大不韪,所以只能许他贵妾之位。
只是郑绥一听,并不知五兄心中所想,多少有些可惜,疑问道:“她长得又漂亮,又有情有义的,怎么不能做阿嫂?”
郑纬觉得不可思议,“熙熙,不会连这个你也要过问?”
只听郑绥一本正经的道:“那是当然,以后阿兄若选择阿嫂,可得经过我同意才行。”她可不想家里再有一个四嫂这样子的。
郑纬顿时间,只觉得哭笑不得,没想到这丫头倒越管越宽了,“好了好了,有什么话明儿再说,今晚先回去早些歇息。”说着,便已经起了身。
只是郑绥虽跟着起了身,却仍旧不依不饶,“阿兄,你还没有答应我,以后你娶阿嫂进门,可得我看过觉得行了,才可以。”
“谁教你这话的?”郑纬只觉得那种久违的头痛,又涌了上来。
郑绥张了张嘴,还是说了出来,“我可不想再有一个像四嫂那样的嫂子。”
四郎媳妇殷氏?
郑纬愕然,他今儿刚一到家,倒还不曾顾得上这些。
如今瞧着郑绥这样,倒是很不喜欢,郑绥在他面前,一向是什么都显在脸上,什么都说的,如今这样说出来,可见是真不喜欢,遂不由苦笑,他要娶妻子,当然,也是希望能像娶个像大嫂那样,和郑绥相处得来的,要不,最后闹心的还不是他。
思及此,遂点头道:“好,阿兄答应你,可不可以走了?”
郑绥一听这话,顿时喜笑颜开,连提起殷氏的那点不愉快,都已经全部散去,点了点头,“我就知道阿兄最好了。”说着上前拉着郑纬的衣袖。
郑纬习惯性地想去郑绥的手,却是止住了。
许多习惯,得慢慢改过来,毕竟,郑绥如今是的的确确长大了。
亲自送了郑绥回房后,郑纬才回自己的院子,从郑绥的院子走到他的院子,大约要走上一刻钟左右,穿过亭台楼阁,水榭池塘,长廊圆门,这是一座很典型的南地宅园,布局也极其严谨,他所住的院子,便是这座宅子主院。
天上秋月皓白,星星点点闪烁。
明天,大约又是个极晴好的天气。
虽已是夜深人静之时,但郑纬的思绪却依旧很活跃,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一天的事,在脑海中过一遍,这是他长久以来的习惯。
回南地,最高兴的事,莫过于今儿认识了王靖之。
王靖之,和他一样,出自高门,皆是年少成名,只因他在北地,王靖之在南地,只能一直心中慕之,引以为憾,不想,今日竟有知音之会,知音之交。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得遇新知,自谓人生一大乐事。
直到回到院子里,郑纬脸上的笑意依旧不减半分。
“听说前院早就散了,五郎倒是让我好等。”
一声轻柔如水的声音响起,郑纬抬头望去,眼前女郎,脸似芙蓉,眉如新月,一双灵动的眼眸,似盈盈秋水,含笑而有情,瞋怨而念痴,腰姿纤细,不盈一握,亭亭而立,偏无半点端庄,反而尽显妩媚妖娆。
这样的模样身段,的确很容易让人误会,他初时,只把她当成个轻佻的女子,后来,接触下来,才发现,她不是,只是那时,他才猛然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在他心里生根发芽,要拼命开出花来。
以至于无法放下,无法割舍,头一次,在外人面前,他的自制力,竟然失去了把持,只想着要把她留在身边。
至于将来……
郑纬伸手握住她,肥嘟嘟的小手带着些许温热,捉在手心,却是十分安心,牵着她进门,“方才熙熙过来了,你可见到她了。”
满琴一双水眸,满是诧异地望着郑纬,这个名字,她听郑纬提过无数遍,自是知道是谁,只是对上郑纬含笑了目光,却是摇头,“大约是她来过,我没有留意。”要不,五郎不会有此一问。
“没见就没见,明天我让她过来,你们正式见见面。”
一听这话,满琴目光一流转,只是瞧着屋子里立着的婢女,却是十分不喜,便招手让他们都退下,方才道:“阿郎想让我以什么身份去见她?”说完,又特意瞅上前,问了句,“以阿嫂的身份?”
“你这脑子,胡思乱想什么。”郑纬轻笑,伸手揽住满琴的腰,另一只手却是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你比她痴长几岁,让她唤你一声义姐好了。”
听了这话,满琴眸光一黯,微敛了双眼,连郑纬都不曾发现,片刻间,眼中依旧是流光溢彩,甚至于笑意流转间,含着几分媚意,勾着郑纬的脖了,趴在郑纬怀里,“阿郎真是的,带着我来府里,害得我白高兴一场,还以为能登堂入室了,不想,不过是得了个义姐的名头,什么都没捞到。”
郑纬低头,望着怀里女郎,伸手比划着凤眼、琼鼻、丹齿,声音有些低沉,却是再清晰不过了,“阿琴,我既许过你贵妾之位,就一定会给你。”
满琴听了这话,心头一滞,嘴角却是流露出几分讥讽的笑意,仰面望着眼前,星眸灿灿面目俊的朗郑纬,心底很柔,语气却是坚定无比,“阿郎,我说过的,我不愿做妾,除了做你妻子,我什么都不要。”
郑纬脸上浮起一丝苦笑,直摇头,“夜晚了,早些歇息。”说着就欲抱着满琴起身。
只是满琴却是突然跳下地,推开郑纬,让郑纬的怀抱一空,“既然不是以嫂子的身份,不见也罢。”
“阿琴。”郑纬轻唤了一声。
只是不待他再开口,满琴又开口道:“既然五郎已经安然到家了,明儿我就回富春,五郎什么时候想明白,尽可以派媒人去富春提亲,我会在富春满家,一直等着五郎的。”
“我不会让你回去的。”
满琴一扬头,“那就看五郎能不能禁锢得住我。”
郑纬只觉得头又开始痛起来,他知道,满琴这是逼着他做决定,郑纬目光深幽地盯着满琴,半晌,才道:“我说过的,我不能娶你为妻。”
“是呀,我才该知道的。”满琴长叹一声,带着几分自嘲,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
见此,郑纬不得不忙喝止住,“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当然是找睡觉的地方。”满琴突然转头退后几步,嬉笑地望着郑纬。
郑纬顿时气结不已,没好气道:“家里还有客院,我让人带你过去。”说着,唤了声守在门外的仆妇,吩咐几句。
那名仆妇不是别人,正是明妪,很是诧异,但还是忙地应了一声喏。
只是满琴临去时,却把郑纬拉到一边,轻声交待一句,“我劝阿郎身边可别少放些婢女,免得伤身。”说完,又惋惜一句,“瞧着我都忘记了,阿郎如今还在孝期呢?”
郑纬瞧着她一脸得意的模样,只咬牙切齿地道了句,“这个不用你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