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4800米的藏西北某河谷内,叶芦伟横坐在马上昏昏欲睡,手里的摄像机早就挂在了旁边托马的背上,再也没了刚入高原时什么都拍的兴致。
昨天刚进山时偶尔还能看见一两只什么鹰在高空盘旋打量这支队伍,今天就什么活的东西都没再看到过。
周围除了奇险怪峻的山峰,以及山峰顶上的万年积雪,再没什么可看的风景。整个高原一整年都难得阴沉下来的纯纯蓝天,也再激不起平原客人的兴奋,只让人想念蜀都平原的温润柔美。
在拉洒集合适应了五天,陆地巡洋舰越野车开了整整两天一夜,现在又骑了两天的马。除了西北某设计院的地质工程师和向导,因为长年在高原骑马奔波,磨出一副铁裆钢臀,叶芦伟和同事小陈的大腿内侧皮肤早在第一天下午就磨破了,今天早上起来就再也不能胯骑,只好跟个未嫁女子样的横坐在马背上。
马背上去了马鞍,只垫了两件棉大衣,缚了腹带。就算这样,叶芦伟也觉得长年坐班工作磨出来的带茧屁股也已经要破了,还好早已走出浅灌木地带,横坐没有什么危险。如果是昨天出发时的那种丛林,这样横坐因为不能伏低身子,很容易被树枝从马背上挂下来。
该死的藏马也并不喜欢人骑乘,老是想往丛林里钻,把背上更加该死的人类给挂下来。同事小陈就因为贪图周边高原美景,只顾着东拍西摄被弄下马背两次。
从昨天下午进入海拔4200米起,周围的植被就越来越矮,越来越少。现在及目之处更是荒凉一遍,偶尔在石头缝边有点浅浅的苔衣类植物,也是“草色遥看近却无”,很浅绿的一小块一小块地,像是什么脏东西一样被扔在高原上。
这里是藏西北无人区某条不知名的干涸河谷,现在是盛夏季节,初夏冰川消融的洪水已经退去,河床上甚至都没能看到什么流水。偶尔一小股河水从地下石缝钻出来一节,仿佛也怕了高原上针扎一样的阳光,很快又浸入干枯的河床乱石躲起来找寻不见。
每当看到一小股这种明水,这支奇怪的队伍就会停下来休息一会。主要是让马喝点水,有时候也会停下来用高压锅做点热食。这该死的地方,就算想泡个方便面,也得用高压锅压,不然那面泡出来怎么都是个硬芯,甚至表面的油都化不开。
叶芦伟是这支六人共十七匹马的队伍核心,打的旗号是山鹰旅行社户外探险队。包括所有人的衣服帽子,还有马身上的包,都标识着“山鹰旅行社”的LOGO。
山鹰旅行社是拉洒的一个小旅行社,主要接藏区一带海拔4700米以下区域的户外旅游团队。这次因为有熟人招呼,借用他们的牌子要走5400米左右的无人区探险,看在熟人面子和钱的份上,组建了马队和向导,陪着这些平原上来的好奇宝宝去高海拔洗肺。
队伍里两名专业向导,四名游客,六个人一人双马,再加五匹托马,浩浩荡荡看上去很长的队伍,被扔在平均海拔5000米的喜马拉雅河谷,站在雪山上看下去,完全就是一只小小的爬虫。就算站在最近的山峰上,也不容易发现河谷里这只缓慢爬行的可怜队伍。
从事这一行多年了,这是叶芦伟接过的最艰苦的项目考察。
没错,这根本不是一支什么旅游探险队,这是一支某神秘项目考察队伍。队伍里连两名藏区向导,都是精选过不怎么识字的藏民。两名西北某设计院的地质勘探工程师,也是精心挑选的长年混迹在藏区野外的好手。叶芦伟和助手小陈则来自于一家叫广宏运投资有限公司下属的工程管理咨询分公司。
项目考察内容目前只有叶芦伟知道全部情况,连两位地质工程师,也仅知道是陪这位叶总来勘探道路。给他们的解释是叶总的公司接到一个慈善委托,有人愿意出资帮藏区修一条扶贫路,改善当地居民的出行条件,帮助山区人民靠山吃山,将山货运输出去换钱来脱贫致富。
当然,两位地质工程师长期在藏区混,基本上猜得到人家是来干什么的,大家心知肚明不宣于口而已。修路?方圆五百公里不要说人,动物都少得很,修路给谁用?
天地良心,叶芦伟接到的委托,真的包括勘探设计一条长度150~170公里的简易公路,其中有一段约二三十公里更是要翻过几道陡峭的断崖,平均坡度都有近15%。
如果不是这一段该死的断崖,陆地巡洋舰基本上能沿着河谷直接开到目的地。当然,如果没有这二三十公里路,估计这项目也跟叶芦伟没什么关系。
咨询部才来不到两年的小陈,因为大学阶段曾经犯了“大好河山在我脚下”的毛病,利用暑假骑自行车跑了一个月藏区,并且没因为高原反应挂掉,所以被叶芦伟拉入了考察组当苦力。
小陈接到的方案就简单多了,只是陪叶总考察这段公路线路,力争优化设计到150公里左右,并且能至少抵挡一个夏季雪融洪水的冲蚀。
叶芦伟接到的当然是全部方案,包括这条公路和一条至少二千米的地下通道。临出发时公司董事长郭佩佩大美女亲自召见叶芦伟。在郭总办公室,叶芦伟见到了此次委托的主顾罗先生,罗先生看上去四十多岁,细皮嫩肉斯文儒雅,举止温良谦恭让,完全是一派上古绅士的作派。
罗先生带着一张A4打印纸画的中世纪风格藏宝图和一颗珠子。这张图明显是根据记忆画的,很多地方非常的抽像,大约就是几个大的山峰和几个主要的城市还算明白,其它地方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线条。
不过这张图已经经过翻译和处理,上面很多地方标示了明确的现代经纬度和少得可怜的乡镇名称。但图上画着╳的地名居然用的梵文,并且没有翻译,只标注了地理坐标。
罗先生除了带来一张能根据导航卫星定位的图,还有三个要求。第一个要求就是保密,这是纯私人委托,要求关键资料不得扩散到第三人。第二个要求就是离目标点最后一段路,必须从地下修建通道过去,并且不能破坏原状地貌。到底要修多长,罗先生说去看了自然就知道。第三个要求就是所有工程必须保证一个完整夏季不能失效。
叶芦伟当时就想拒绝这个委托,从业十多年了,再不是什么青瓜蛋子背锅圣手。这委托透露的信息瞒得住外人,却瞒不住叶芦伟这种业内老手。再一核对地图信息,基本上对方到底要干什么也就十拿九稳。上网一查那个梵文,有大拿给了个“眼”之类的近似翻译,说这个字很少使用,已经很古。
这个项目没有委托前,叶芦伟自己也曾经偶然研究过个那块地区——藏区古老相传的黄金圣谷。据说山之神宫那颗全球唯一的天珠就来源于此。也因为这个原因,这个无名的河谷在传说中被称为拉姆谷地(圣谷)。
历史上有无数人去找寻过这个地方,当然下场不是凄惨就是悲凉,反正是一无所获。到是在离这块传说中的黄金河谷很远的地方,发现了不少的黄金矿场。
叶芦伟有一段时间就想在现代探明的主矿区外发现新的矿场,所以这个流传很广的传说,就被拿来在地图上研究过。罗先生这张图画的地方,正是之前叶芦伟研究的地区之一。
新瓦片国成立以前,拉洒的黄金开采量自用不足,需要从金沙江和大渡河流域向拉洒输送黄金修佛。叶芦伟研究的结果,就是不相信人类凭宗教的禁令可以保证黄金圣谷不被发现和盗采,所以他简单研究过这个传说后就一笑而过。
开玩笑,根据传说,这个圣谷里的河砂含金量至少高达每吨300克以上,还有遍地其它玉石玛瑙什么的。不要说玉石,就是这个每吨砂含300克黄金,这就是个可以引起战争的矿产。
想想一个农用车拉十吨砂,价值近百万一车。什么样的精神禁令可以阻止人类追求财富的贪婪?没有!君不见新疆玉石矿,军队用机枪守着都有人会在枪口下抢矿,不要说精神禁令。所以叶芦伟是绝对不相信有这么一个圣谷的。
现在罗先生居然拿着一张手绘的地图,直接要求设计修建一条可能长达170公里的临时矿山公路。请注意,不是去找矿,人家是直接在地图上标示了个大╳做为目标。叶芦伟本来想说人家脑子坏掉了,可是郭佩佩美女用惯常的幽怨眼神,打断了叶芦伟的嘲讽技能。叶芦伟只好败退。
骑马走这两天的河谷,就是需要设计修建的简易公路路线。说实话这条路没什么难度,就是前三分之一有几处十几公里,需要爆破岩石开挖成盘山路,其它路段全是顺河谷的平缓坡积带,除了雪融洪水冲沟,四驱车和工程车完全可以直接通行。
天快黑下来时,电子地图显示离目标还有约五公里,但河谷在这里向西转弯,目标却在正北方。
现在右前方(正北)是一座相对高度大约五百米的小山,叶芦伟看到这个地形,心里基本上明白,画图的人至少是来过这里的了,那什么最后一段路需要修建地下通道过去,看来就是穿越这座小山的隧道。叶芦伟安排宿营,明天再翻山去看看那边的情况,这次考察就可以胜利结束。
道路展线和布置图在拉洒适应高原那五天,叶芦伟和小陈就已经根据卫星图做完了初步设计,有了地理坐标和完整的卫星图,现在做这种设计很容易。
今晚宿营的营地海拔才5400,他们最后停车的营地海拔4200左右,近150公里高差不过1200米,对高原来说,是非常平缓的公路了。原计划的170公里展线完全用不上,如果不是考虑喜马拉雅年度差异巨大的雪融洪水,甚至全长都要不了150公里。
叶芦伟之前有一个项目在拉洒断断续续呆过近一年,现在是夏季,高原的氧含量比冬季要好,没什么反应。
小陈是上过珠峰大本营的体质,也完全没有问题。其它四人更是长年在高海拔地区生活,这点高度对他们来说就是回到故乡,充满了亲切和不屑。
营地安顿下来,两名旅游公司的向导正在生火做饭。设计院两个同行钻进叶芦伟的指挥帐篷取暖。深知藏区艰苦的叶芦伟,令人发指地带了一顶班用高寒帐篷,自发热保温药包更是带足了一星期的量。
“叶总,目的地就在山的那一边,要不要我爬山上去看一看?”小陈毕竟年轻,看着不过四五百米高的小山,想一鼓作气上去看看。这小山包在内地连“山”这称号都挨不上,要不叫“坡”,要不叫“梁”,更过份的可能叫“坎”。
但高原就是高原,就是这一点点看上去十分钟就可以爬上去的小山坡,许多人终其一生可能都爬不上去。高海拔就是这么奇怪,每上升一百米就是会刷下来一大拔自认为身体倍棒的英雄。
“少废话,今天按计划休息,明天起来后向导和刘工做前锋,固定安全绳,你和崔工走中间做资料,我和罗卜做后援。”
“上午用三个小时上顶,最迟十一点要到顶。山那边不用下去,直接用全站仪扫地形。无论完成不完成,下午两点之前动身回营地。”
叶芦伟眼看顺着人家手绘的地图,顺利到达目的地,甚至连这个小山都在人家的计算中。不由对那个传说有了一些敬畏,想起罗先生最后以私人身份,非常认真给他的忠告,心里还是有点打鼓。
第二天早上七点,向导挨着叫醒了众人。这该死的高原地区,要么你高原反应睡不着,要么就睡着了很不容易醒。吃完简单的自热盒饭,几人快速收拾完仪器,按计划向无名山峰攀登。
要说攀登其实不太准确,因为这个小山刚好是两座海拔超过7000的山峰之间的山口,河谷在这里向西偏转了约45度,这个山口就像是另一个河谷的门户,炸开这里,就能通到分水岭的另一侧。
山峰不算陡,基本上不用四肢着地也能走,但坡面全是碎砾石,没有植物固定,走在上面很容易打滑。两个都叫罗卜的向导最后都跑到前面去帮着固定安全绳扣,才在计划中的时间到达山顶。
等叶芦伟最后一个爬上来时,两个罗卜和两名地质工程师正跪在山顶以头触地,喃喃地念经。小陈大嘴张开看着前方就像忘了呼吸。
叶芦伟来不及咒骂几人都不拉自己一把,也被眼前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
无论任何人,如果在海拔超过5000米的高山上,看到一个江南深春时的花园,绝对一样会被惊吓到智商归零,怀疑自己是否还在梦中。叶芦伟尽管早有心里准备,但准备的是见到无数珠玉黄金,却不是在这个海拔看到一座超出常识的江南花园。
是真正的花园!山脚下是一小块盆地,略成长椭园形,盆地中央是一眼大小不过百亩的小湖,湖面平静安宁,倒映着碧蓝的天空,真的像是一整块蓝宝石。
盆地沿着湖岸向周围山脚延伸,缓坡上长满了青草,草原中次第盛开着各色花朵。花都非常大,完全不像是那种草原上的小野花,更像是公园里人工培养的标本花卉。喜马拉雅四季不停的寒风,好像根本吹不进这个小盆地,整个盆地安静到无声无息。
此时正是盛夏阳光最为强烈的时候,叶芦伟稍一清醒却一阵阵发冷。这里太违背常识了,以人类现在的技术手段,如此简单就能到达的地方为什么之前都没人发现?叶芦伟又一次想起了罗先生的私人忠告。
叶芦伟将几人从震惊中拍醒,无论如何,工作还是要做。把两个罗卜从地上拉起来,让他们下去背剩下的几件仪器。叶芦伟和小陈快速架好全站仪,开始扫描地形。两名地质工程师也开始做地质编录和素描。
“我拷,仪器坏了,不能完成对焦,手动都不行。”小陈站在全站仪前摆弄一阵说道。带来的仅这一台全站仪,本来是可以免棱镜对焦测量的,现在麻烦了。如果人工跑棱镜,时间就不够,带的给养也不支持他们再多呆一天。
叶芦伟当机立断,让两个罗卜下去拉钢尺,然后拍照,再从照片上的钢尺刻度来手工完成比例尺跟等高线核对。仪器失效或者不方便使用仪器时,大部分初略设计都是可以这样干的。况且这个委托本来就是临时工程,只计划使用一年。
两个罗卜一听要下去,卟通一声给跪了,又以头抢地面对盆地叽哩咕噜念经。叶芦伟百劝无用,时间又耽误不起,只好自己下去拉尺。两位罗卜见叶芦伟要下去,一把抱住叶芦伟大腿,不让他走。嘴里不停说这是众神的花园,绝对不可以侵犯,更不是凡人可以去的。
叶芦伟无奈,只好捡起几块石头,扔向“众神的花园”,只见石头一路翻滚,停在了草原和砾石的边缘线以上很远。看来视觉出现了误差,这里到“众神的花园”比看起来要远一些。
两位地质工程师虽然也跪了念经,毕竟接受过高等教育,这会儿已经清醒了一些。帮着劝两位罗卜放手。刘工身高体壮,更是主动跟叶芦伟一起拉着安全绳慢慢向下爬。两位罗卜无奈之下只好帮着放绳子,一边放一边大声唱着一首节奏简单,听上去有些悲壮的藏歌。
小陈将摄像机架在脚架上,用镜头对着下去的两人不停拍摄,每隔十米再看叶芦伟手势抓拍一张照片。
连续向下近千米,小陈突然发现不对,因为视线中看到叶总已经进入了花海,但镜头中却诡异地看到叶总还在砂砾石上慢慢地爬。小陈后背鸡皮疙瘩瞬间布满,因为这时候他才发现镜头中根本没有什么花海,全是一片灰色的砾石,甚至那个湖也没有一点存在的影子。
小陈按下对讲机拚命大喊大叫,可是视线里的叶总却慢慢消失在花海之中。两个罗卜听到小陈大叫时,开抬拚命往回拉安全绳。走在后面约百米的刘工被拉了回来,却已经昏迷了过去。
小陈正想不顾一切冲下去找叶总时,更神奇的一幕出现了。此时日刚过午,太阳刚刚走过最高点,开始向西偏斜。山脚下的盆地花园,好像停电一样,突然就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地的高原砾石,跟其它地方没有什么两样。同时消失的,还有业界知名的咨询忽悠大师叶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