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间的门帘缓缓卷了起来。
当先走出个昂藏的汉子,裹着身半旧的皂色棉袍,头上压了顶斗笠。那汉子迈出隔间后便微微侧转了头,像是在等身后的管事,斗笠下的一双眼却看向墙上翠色沁人的玉牌。打量了片刻后,大汉约莫是确认了什么,眼里滑过道亮光,跟着走上前的管事往楼下去了。
那管事谈成了笔生意,脸上笑意愈发真诚,边往下走边温言道:“仙师可还有其他需求?”又见那大汉默声摇首,便也不再多言,只将他恭敬地送出了店外。
大汉出了门,就仿佛一尾鱼入了海,只消须臾便踪迹全无,倒让隐在集粹轩门口指着跟踪打劫过活的散修颇为失望。其中一个穿秋色裋褐的老叟,还站起身朝大汉消失的地方张望了两眼,才摇着头坐回阴影里。
而他眼中的肥羊已然猫在坊市外的树林里,三两下除了身上的伪装。
谢燕堂拿着手上的衣服抹了一把脸,勉强擦去脸上的黛粉黑灰,又弯腰抓了捧雪在手背脸颊上蹭了蹭,直将全身上下都收拾妥当了,才呼出一口气。说起来,这改形易容的手段还是她在燕堂记忆里找到的,妙则妙矣,可到底受施为者身形所限,步骤亦十分繁琐,禁不起神识的探查。
瞧着日头已过了未时,谢燕堂不再耽搁,将换下的衣物团成一团连着厚底的男靴丢在雪地上,食指一弹驱出道艳红的火光。她亲眼看着东西烧尽了,才转身从另一条道往回走,千层底的布鞋落在松软的白雪上,没有半点声音,也没有半个脚印。
……
冠云峰的峰顶在云霄之上。
谢燕堂站在山麓仰面望去,便看见一片澎湃的云海。
天光透过云层落下,拉长偃松投在雪地上的影子。鹅黄的符鸟从山腰飞来,敛翅于护院弟子的指尖。谢燕堂收回远眺的视线,看着护院弟子拆开了符纸读罢,冷着脸对她道:“伏师叔准了,你上去吧。”
近些年见多了苛待,谢燕堂不以为忤,只笑着点了点头,径自沿着山道往上走。一路素裹银妆,倒也别有趣致。半盏茶后,她站在山腰一座三进的院子前,敲响了雀替下朱红的门板。鎏了金的铺首闪过禁制特有的冷光,门嚯的一声开了。
绕过照壁,穿过垂花门,便听见正屋里伏宣的声音:“啧啧,奸商你是又犯了什么事儿被詹宁揍成这样?”谢燕堂抿唇笑了,提步跨过门槛,就瞧见简尚鼻青脸肿地哭丧着道:“我哪里知道她下手这么狠?不过就是回收残次品的时候多拿了她一个阵盘,至于把我困在两仪阵里三天三夜嘛?”
伏宣闻言扬了扬眉,眼睛在看到谢燕堂时亮了一下,侧过脸笑道:“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谢燕堂裣衽行了礼,挑了张椅子坐下道:“我找你原是有事,不曾想简尚也在,不如一起喝一杯?”又转头去看简尚,看着看着便笑开来,“你拿了詹宁什么阵盘?可是已经还给她了?”
简尚却忽然露出讪讪的神色:“好像是个凶阵,等我去看时已经卖掉了。”说话间似是牵动了伤口,他嘶了一声,又补充道,“我把钱还她了!”谢燕堂一时间有些无语,便看向了伏宣,见他一脸“被打真是不亏换我也要揍你”的表情,她又突然有些想笑。
她也确实笑了,直笑得简尚抑郁地岔开了话题:“赶明儿我伤好了,就离开宗门躲上一阵子,谁也甭拦。”“这倒是个好主意,索性出去历练一番,将来筑基也多些把握。”伏宣从乾坤袋里摸出坛酒来,拍开泥封,执杯满上,“这酒便算给你饯行了。”
谢燕堂探身取了一杯,呷了口只觉醇和甘冽,尾净余长,忍不住赞道:“好酒!”又朝连饮两杯的简尚道:“你有伤在身,可莫要贪杯。”
“不妨事儿,刚问宣哥要了疗伤的丹药。”简尚撸起袖子,抱着酒坛不肯撒手,“饯行酒可得让我喝个痛快。”伏宣摇摇头,待简尚又喝了几杯便强行将酒坛收了去,笑骂道:“你小子分明是馋酒,哪里是因为饯行的关系。”
“说起来,”谢燕堂晃着白釉青花的酒盅问道,“简尚你想好去哪了麽?”
简尚眨了眨眼,忽然沉默下去,许久后才开口道:“大概会先回家乡看看吧。”他仰头饮尽了杯中残酒,自顾自地接着道,“我想给村子修条好点的路。小时候一到雨天,进村的山道就难走得厉害。我爹是个挑货郎,有年雨季去镇上进货,就这么没了。”
谢燕堂晃杯的手蓦地顿住,脸上现出些尴尬的抱歉,她张了张口,却始终想不出该说什么,反倒是简尚抬手抹了把嘴边的酒渍,像往常一样嬉皮笑脸道:“所以是朋友的话,就赞助点修路钱呗!”
“立功德也好意思问人借钱,不要说我认识你。”伏宣摇着头笑叹,说完拍拍简尚的肩膀,疼得他呲牙咧嘴才道,“行了,拿着药赶紧回去,早点好了出宗门看看。”
“那我就先走了。”简尚揉了揉肩膀站起身,觍着脸向伏宣道,“那酒可得给我留着点啊……”旋即告辞往门外走。谢燕堂放下杯子,冲着走远的简尚喊道:“一路顺风!”
简尚背对着他们,用力挥了挥手。
院子的上空,归巢的暮鸦长鸣着穿过金鳞似的云层,夕阳西下。
伏宣目送简尚离开了视线,转过头问道:“你找我什么事儿?”
谢燕堂一正神色,默了半晌方开口道:“我想托你炼一瓶丹。”伏宣见她如此慎重,心知这丹药必不寻常,便也跟着收了脸上笑意,只听谢燕堂接着低声道:“是黄鹤丹。君药……是千年的黄鹤草。”
伏宣狭长的眼睛陡然睁大了。
直到七只刻了聚灵阵的玉匣摆在面前,他才缓了惊色,倾身一一揭开验过,笑道:“你倒是放心,也不怕我将它炼坏了。”谢燕堂听出话里的试探,脸上便显出刻意而夸张的苦色道:“这可是我现今全部的身家了,伏师叔定是不忍炼坏了丹药教我一贫如洗吧?”
“……罢了。”伏宣噎了一下,无奈摊手道,“我定会帮你炼成就是了。往后莫要随意拿出这般贵重的物什,漫说别人,连我也是有些眼红的。”
谢燕堂闻言眼睫颤了颤,嘴角抿着微小的笑弧:“你自然不一样。”原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却让伏宣的心漏跳了一拍。他愣是看着谢燕堂的红唇张张阖阖,片刻后才找到她的声音:“……成丹后你三我七可好?”
“不必。能用这等年份的灵药练手已很难得,况我即便需要,市面上也尽有十年份的。”伏宣不动声色地回过神,望着谢燕堂的一双眼弯了起来,“你若当真过意不去,我这儿倒有一件事。”遂伸手拂过乾坤袋,拿出把折扇来。
伏宣在俗世有个同胞弟弟,并无灵窍,却艳羡修真问道之事,两人素来亲善。谢燕堂接过折扇展开,见着一副冬雪寒梅的扇面,又听他道:“舍弟顽劣,前几日来信求我为他弄件法器。我知你擅长禁制,可否行个方便?”
……
谢燕堂披着夜色推开了小院的门。
停了一日的雪又下起来,落满清晨时扫出的小径。屋前的药田被雪盖着,只露出短短的枯黄的枝茬。她呼出口白气,挥手点亮屋内的灯烛,径自往床上倒去,浑没半点形象。横亘心头的事情有了着落,倦意自然也涌上来。
她伸手在空荡荡的床上摸了半晌,才忽然反映过来,她想要拿来枕头的蒲团已被抵给集粹轩的管事,好换走一株龟背芫。
那个褪了色的蒲团边角处还起着毛,是她年少被罚打坐时用指头抠出来的。
谢燕堂收回手,慢慢用手背遮住眼。
抿得死紧的唇角抖了抖,到底翘起了一个倔强的弧度。
【长生观剧组】
蒲团:“作者!我真的可以再抢救一下的!不要让我这么早退场啊!!我们可以商量一下,比如增加一个主角恋物癖的设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