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盈道友果真神机妙算!”秋蝉真人掐诀收了阵旗,掸了掸鹤氅上的细尘,眯着眼道,“此地竟真别有洞天。”
听闻此言,持盈真人只微微颔首,捻须笑道:“过奖了。阵法已破,不若尽早入秘境一探。老夫就先行一步了!”言罢便迈开步子往潭心凌空而去,步伐虽缓,一步落下身形却已在十丈之外。
见此,秋蝉真人蹙了蹙眉,旋即一振袍袖,身形化作莹莹月光,那寒光在空中几个折转,拖出之字形的浅淡光晕,待到潭心处才现出秋蝉真人的身影,竟比持盈真人还早了半息。
秋蝉真人到得潭心,只顿了片刻便纵身跳了进去。持盈真人紧随其后降下身形,却在潭心旁停住了,喃喃道:“既然急着进去,便当一回老夫的斥候罢!”青衣老者广袖当风,气定神闲,眼眸开阖间似有精光闪过,哪有半分急躁匆忙的样子。
两息之后,像是确定了什么,持盈真人一扫手中拂尘,提步迈了进去。
幽暗的潭心溅起一圈浅浅的涟漪,隔着潭水望去,只有那一角屋檐在月光下兀自破败着,全无之前进入的两位金丹真人的身影。
晚风徐来,风吹林动,那隐约的檐铃声便再不可闻了。
谢红鲤定定地看着逐渐合拢的潭水,有些恍惚,有些后怕,心跳却一点点地快了起来。
这就完了?
两位真人进了秘境,也没发现她的存在——这么说,她的命算是捡回来了?
她怔愣着从树上跃下,脚步下意识地往后退去,又很快顿住——
机缘当前,她终究是心动了。
映月三叠所现的秘境就在眼前,但凡能在这秘境中收获一点东西——丹药、法器、灵石、古籍,哪怕是灵植药草,也是好的。虽然这四年一路修至练气期八层,在外人看来必是手头资源丰厚,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这赚取灵石贴补修炼的过程中,她是怎样的捉襟见肘锱铢必较,其中艰辛一言难尽。
眼下秘境入口尚未关闭,若是进去能寻得些助益修为的丹药……成就筑基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这样的话,撞上金丹真人的几率也大了许多。何况,也不知这秘境本身是否凶险……谢红鲤的双眸暗了暗。
然而她并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犹豫,潭水已经快要合拢了。
那一角屋檐像是要溶进月光里似的越来越淡。谢红鲤抿了抿唇,终是向前踏了一步。
她挥手撤了树上禁制,几个纵跃来到潭边,继而涉水往潭心奔去,手上则扣紧了从乾坤袋里取出的法器。在将要踏入潭心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苍茫的夜色下,那两具倒伏的尸身无端地,让她生出一股冷意。
……
因为掐了避水诀,谢红鲤从潭水中冒出头时,除了先前涉水沾湿的鞋袜袍角,身上都是干的。甫一出水,她便右手连挥设下防身的禁制,然后才凝神细细地往四周看去。只看了几眼,谢红鲤便倒吸了口凉气。
在入水的那一瞬间,她设想过无数秘境里可能会出现的场景,然而无论哪种,在诡异离奇方面,都无法与眼前相较——她的脚下是嶙峋的青灰色嵁岩,而头顶,则是一望无际的,倒立的群峰。天无日月,却亮如白昼。
最高的那座离她极近,仿佛她一伸手就能摸到山巅上那株松树的枝桠。
再定睛细瞧,那座山峰上,一条白玉铺就的三丈宽梯道由翠微一路蜿蜒到几不可见的山麓,两旁有恢宏的楼宇自山林中探出峥嵘的边角。这些自然也是倒置的。
眼前景象,就像是有人用莫大的法力将天地翻转了过来。
琼楼倒挂,群山扑面,压迫感夺人心神,要不是能结结实实感受到脚下的青岩,谢红鲤真要觉得自己是倒栽葱般在天上悬着了。
她捏捏拳,深吸口气稳定了心绪,便要放出神识查探。
之所以现在才外放出神识,也是顾忌着自己的神识被两位真人发觉——低阶修士除非借特殊的法器遮掩,外放的神识在高阶修士眼里就和白纸上的墨点似的,极易被循着来路找过去。
方才目光所及之处并无金丹真人的身影,只要她不在金丹修士方圆千丈的探查范围内,放出神识自然无碍。而若是她身处那千丈范围内,那便是早就被金丹真人看破了踪迹,尽可以破罐子破摔了。
只是当谢红鲤凝神静气想要外放神识时,她的脸色却变了。
此地竟不知为何禁止神识外放。须知这秘境可能存在的诸多凶险,无论是阵法禁制还是空间裂缝,都非肉眼所能辨明。想要全身而退,必得靠神识探查,而眼下神识被禁,就像凡人蒙住了双眼,不说寸步难行,磕磕绊绊总是要的。
谢红鲤的表情有些沉冷,然而一想到此处神识受禁对金丹真人必也有效,她又心中稍定。如此,倒是方便了她躲藏身形,好教她能全须全尾地离开。
缓缓吐出一口气,她仰起头来,选定了头顶那座山峰,左手一扬便将白纻绫抖了出去。那白绡在空中游龙般舒展,继而在越过山巅上一株老松的枝杈时忽然回转盘绕,缚住了那一截着力点。谢红鲤借着白纻绫攀上去,在那树杈上稳住身形,就往头顶细细打量。
眼下离得近了,倒教她看清了山上的草木岩嵁,虽都是上万年的,品种却寻常,不大有采摘的价值。谢红鲤眯了眯眼,此刻她关注的并非草木的品种,而是这些古树灵植上并无一个虫眼。就算多数灵植天生有些防虫的手段,也不至于所有的草木都没遭过虫蛀。再想到自进入秘境起,她就不曾听见兽吼人声,分明是这秘境里并无活物。
谢红鲤垂下了眼,长而密的睫毛颤了颤,投下一片阴影。
从踏足秘境的一开始就生出的忐忑惶恐,被周遭的死寂无限放大开来,教她迈不出步子。
她原以为,葫芦里两百年的火海囹圄已经能让她独当一面了。何况这夺舍后的四年里,她为了贴补修炼所需,时常独身在罗浮山脉闯荡,到如今也算的上游刃有余。然而现下僵住的脚步让她知道,她和两百年前那个在极瑶洞天丢掉一身修为的自己并无二致。
谢红鲤捏紧了拳,指腹上因捕猎采药而生出的薄茧压在掌心,粗糙而熨帖。她仿佛得到了某种安慰,唇角扯出一个像是笑容的弧度。她要活下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她在心中对自己说道。只要小心一点,寻到些机缘就抽身,兴许接下来的几年都不用再为生计烦神了。
她运转真水灵力,抬手将白纻绫又祭了出去,借力往另一株树上荡。
人在半空时,却有一道刺骨的凉意贴着头皮滑过。谢红鲤心中一悸,生生止住了去势。抬手摸去,头上发髻已去了半边,额角先是一凉,又火辣辣地痛起来,原是有指甲盖大小的皮肉被削掉了,正血流不止。
忍着泪草草处理了伤势,谢红鲤从旁折了根树枝往身周探去。
那树枝划到头顶偏右一寸处,像是没入了虚空之中,收回时上面半截已然不知去向。见此,她便知是碰上空间裂缝了。谢红鲤怔愣地望着那截树枝平滑的断口,心道方才若是身形再向上那么几寸,此刻定然身首分离,必无幸理。
“还好……”她喃喃道。深吸一口气,谢红鲤随手抹去脸上的血污,将撒乱的头发扎成一束,又撅了根叶芽繁茂的树枝探明这条空间裂缝的大致方位,攀着白纻绫小心地避了开去。然后如法炮制,一手执树杈探路,一手拽着白纻绫,像只猿猴似的往这座山峰的山腰荡。
约莫一盏茶后,她停下了身形。
她的脸上已覆了层薄汗,形容也有些狼狈,只是她不得不采取这种移动方式——只有筑基期以上的修士才能依靠法器凌空飞渡。
而她停下来的原因,则是一株正在她头顶迎风招展的黄鹤草。
没有人知道黄鹤草是从何而来的,它们没有草籽却能像凭空出现般,在某个温暖的午后从泥土中冒出头来。而当顶端那鹤嘴似的嫩黄草叶枯萎时,它们又会消失地了无痕迹。因为没有草籽,黄鹤草并不能被修士栽种。然而这种灵植在野外还算常见,是以能够温养经脉的,以黄鹤草为君药的黄鹤丹价格并不高昂。
只是,头顶的这株却是千年的黄鹤草。
黄鹤草因其生无踪灭无痕的特点,往往在刚长成时就会被发现的修士采下,因而市面上所见多为十年以下,百年的黄鹤草已是稀罕,更遑论眼前这株明显突破了寿限的黄鹤草。也不知是否受了此地环境的影响,这千年的黄鹤草竟不曾化作精怪,倒教采摘它的谢红鲤省去了泰半功夫。
将黄鹤草放进玉匣收入乾坤袋后,谢红鲤又一路往前艰难地荡了半个时辰,然而直到她接近那座建在山腰的八角亭,都再无斩获。
她挑了根结实的树杈坐下来,边擦着汗边往那八角亭打量。
迎面的山风忽然送来一阵蝉嘒。不同于大半个时辰前的清亮,此时的蝉鸣哀婉凄切,犹如将死的寒蝉,声声催泪。
谢红鲤便猛地敛住了气息。
……
秋蝉真人掸了掸绣着罗浮月景暗纹的前襟,眯着眼端详头顶刻了字的石碑。
他的袍角破损了不少,是半个时辰前他沿着山道飞渡时,一道擦着脚底的空间裂缝造成的。若非他见机得快,毁坏的便不只是身上的鹤氅法袍了。此地针对神识的禁制甚是了得,他竟放不出半点神识,只能用灵力催动了纸人在前方探路。
然而这秘境的凶险,绝非空间裂缝可以概括。秋蝉真人能感觉得到,他体内的生机正以几不可察的速度湮灭着。
此地不宜久留。
虽然尚不知这秘境的乾坤倒置和诸多险象是源于阵法还是其他甚么仙家手段,单这生机渐衰之事,已是棘手。金丹修士寿元不过千载,而他坐困金丹中期已有百年,断然经不起这般消磨。
再者,先前一路行来,山道两旁的楼宇尽皆轩门大敞,内里空空如也,檐瓦廊柱却簇新得像刚落成般。观其建制规模,群峰林立,殿阁参差,倒像是上古宗门遗址。蹊跷的是,此地一无人迹骨骸,二无鸟兽虫豸,却诸事真切,浑不似幻象所为。
秋蝉真人微蹙着眉头。半柱香前,尚无所获的他远远瞧见一座茅草屋。初时只觉得这茅屋在一片朱甍碧瓦间甚是突兀,待到近处,却见茅屋前药田葱茏,奇珍异草不知凡几。
他按耐下心中狂喜,轻振袍袖,散出一道灵力便往那药田探去,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半途拦住。那屏障微微皱了皱,一圈圈涟漪在其上扩散开来,内里的茅屋和药田便也扭曲朦胧了几分。无数淡金色符文自屏障边缘平地而起,在空中翻涌集聚,生出浩然的冷光。那冷光倏尔大盛又骤然收敛,继而化作一方石碑落在了药田前。
倒立的石碑之上,是阴刻的古篆。蚊脚鹄头,不过二字,蟾宫。
【长生观讲堂】
蚊脚傍低,鹄头仰立。出自庾肩吾《书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