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水便鸥狎，前峰约雁回。
两三声高旷的雁鸣在云端传响，旋即有一群白额雁盘旋着飞落下来，敛翅驻足于山巅的小镜湖旁。此时已日上三竿，漫山的枫林经由秋阳一照，直如无声燃烧的烈焰。
火红的枫叶掩映下，一条青石铺就的小道自山麓蜿蜒而上。一名双十年华的女子正沿着山道往山顶走来。许是被眼前景致感染，女子忽的仰面勾起了唇角。这一笑恍若拨云见月，芙蕖出水，衬着她如云的墨发瓷白的面庞，极清极艳。
这女子正是离开坠星坡往荡雁峰而来的谢红鲤。
荡雁峰高千仞，位于拜月宗的东南角，其上设着宗门的执法堂和执事堂。
执法堂负责维持宗门秩序，执事堂则掌管宗门内大小事务，例如门内弟子份例的发放和宗门任务的交接。拜月宗的弟子依照修真界宗门的惯例分为四等——嫡传、内门、外门和杂役。
杂役弟子终年从事宗门内的琐屑杂务，譬如喂养灵兽、照看灵植、打扫殿宇或经营门外俗世产业。外门弟子的待遇就要好上不少，除了份例多出一倍，也不必像杂役弟子一般每日做事，只需每年去执事堂领取定额的宗门任务完成即可。
谢红鲤此行正是去执事堂领取今年的份内任务。
她顺着青石板路走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便到了倚着小镜湖而建的执事堂。跨过门槛，谢红鲤轻车熟路地往右手第三个隔间走去。
“燕师妹又来领任务啦。”坐在隔间内案桌后方，穿着执事弟子袍的中年男子看清了进门之人，立刻堆起一张笑脸道。
谢红鲤抿了抿唇，随即微笑着点头示意，心下却是感慨。
最初的一年里，她因修为低下，兼着韩千山手下的小弟刁难，委实吃了不少苦头。被执事弟子派遣的任务皆是吃力不讨好的，或繁琐耽搁修行，或凶险危及性命。譬如当年搜捕那筑基期凶手的任务，被派的弟子都是练气巅峰以上的修为，而那时燕堂只有练气五层，被编入搜捕小队，就是执事弟子见着缺人，随意抓了壮丁。
情况是在两年前开始好转的。
那时韩千山闭关筑基失败，一部分原先想巴结他的人持起了观望态度，对她的欺侮也就少了。再后来她修为日涨，又结识了内门的詹宁等人，便让其余外门同侪觉得她寻到了靠山。此消彼长之下，景况自然有了起色。
如今外门的弟子见到她，多会点头打个招呼。而眼前的中年男子更是惯会见风使舵的主，安排给她的任务也就一次比一次轻巧。
然而逢高踩低是人之常情，谢红鲤心里暗叹世态炎凉，却不会拒绝这份好意。她收回心思和中年男子寒暄了几句，面上带笑，言语温然，似是与眼前之人相识日久——这四年里，她面上的功夫倒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燕师妹此番来得正好，近些日子山门内的灵田缺了锦乡草做的肥料，我正寻思着让谁去呢，可巧你来了。”那中年男子说着便从身后的墙上取下一枚玉简递了过来。
谢红鲤接了玉简便往额头上贴去。
寻常练气期修士神识不能外放，若要读取玉简里的内容须得贴着额头查看。谢红鲤虽仗着神魂强大可以外放神识，此时在他人面前却留了个心眼。
玉简里不过寥寥数行字，写明了上缴的数量和日期，末了配上锦乡草的示意图便再没其他要求。谢红鲤寻思了一会只觉得这任务简单，便登记接下了任务，谢过中年男子辞别而去。
出了山门，谢红鲤径直奔向东北方。
她并不清楚锦乡草的生长范围，但她记得当康兽是以锦乡草为食的。
她捕捉过当康兽。妖兽总不可能去离食物很远的地方寻找水源。
谢红鲤提气轻身，奔行三十里到了映月三叠泉。四年前，她便是在这里第一次和詹宁等人捕猎妖兽，又被肖篁竹夺去到手的猎物引发了心魔。如今四年一晃而过，伏宣已闭关冲击筑基，詹宁和简尚的修为到了练气九层，而她也有了在罗浮山最外围独自穿行的实力。
时光这把叵测的刻刀，总能轻易将人雕琢成想象不到的模样。
谢红鲤散出了神识。眼下她的神识笼罩范围只有身周三丈，比起原先金丹期时的千丈自是锐减，然而用于防范危险，寻找灵植妖兽却是够了。
她取出乾坤袋里的白纻绫扣在手中，远远地缀在方才探测到的一只当康兽后。
这只当康兽落了单，在泥潭里打了好一会儿滚，现下正翕动着吻部在枯叶里刨着，她猜它是饿了。那当康兽拱了半晌，沾了一脸草屑，哼唧着“当康”往林深处跑。谢红鲤犹豫了一下，便屏息跟了上去。
途中有横亘的树枝挡道，因为怕劈斩的声音惊到当康兽，她特意提气窜上了高处。刚稳住身形，脚边的枝梢就有一条小指粗的青蛇电射而来。她神识感应得分明，心念一动，白纻绫便催出一道灵光，将那青蛇无声无息地斩成数截。
如此悄悄跟了盏茶的功夫，等到那当康兽哼唧了两声“当康”，撒开蹄子奔向一丛碧草时，忽的有一寸乌亮的毫芒自它的左眼刺入，片刻又从右眼飞射而出。
那只当康兽陡然僵住了所有动作，去势不止地撞上了那丛碧草后的大树，直将那大树撞得颤了三颤，抖落满地秋叶。
谢红鲤抬手接住掠回的丧魂针，提步往那丛碧草走去。
路过当康兽时她顿了顿，从乾坤袋里取出青锋剑，剜下了尸体上坚硬的獠牙，又忍着臊臭的腥气将肚胃剖开来。当康兽的疔肚可以入药，卖去丹药铺也值几块灵石。谢红鲤抿唇逼去作呕的恶心，这样安慰自己。
待到处理了当康兽走到碧草近前，她掏出一把玉铲一只玉匣，蹲下了身子。灵植的采摘和保存需用玉制的器具，否则会污了药性，玉制的盒子也可延长灵植的存放时间。
谢红鲤用玉铲铲起一株锦乡草放在眼底细看。
这锦乡草是罗浮山脉的特产，太焕界的别处地方是没有的，她也是到了拜月宗后才知道此种灵植的存在。锦乡草的叶片约莫两指粗细，通体碧绿，只在尖梢处泛着金光，可碾成粉末洒进灵田肥沃土壤。
关于锦乡草名字的由来，还有一段故事。
据说是很久以前有个凡人来罗浮山拜师学仙，山中无甲子，待到他学成之时，才发现凡间已过百年，他的亲人早化作一抔黄土了。他去了凡世找寻不到亲人，便回到罗浮山夜夜在山巅南望，而他流下的思乡泪落在地上，便长出了锦乡草。
这个故事还被编成了童谣，罗浮山脉的稚子都能哼唱两句：
罗浮巅，西南望。
何不衣锦还故乡？
衣锦还乡啊……谢红鲤叹了一口气，收了玉匣玉铲，站起身子极目远眺西方。
隔着千山万水，在那终年披着云雾的昆仑境，有她心心念念的宗门和她那不着调的师父，有她入道那年手栽的红梅和树下偷埋的黄酒。
那里，才是她的故乡。
【长生观讲堂】
“远水便鸥狎，前峰约雁回。”取自李曾伯《登寿沙和抑斋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