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对着平则门大街,紧挨皇城的西市,是大都最热闹繁华的商业区之一。毫不夸张的说,每天在这里汇聚的人囊括了半个地球。操着各种语言、使用各种货币、载满各种货物的商贾,把两个足球场大小的集市挤得水汇不通,热闹非凡。
在西市街尾的小巷子里,街道两旁遍植垂柳,道旁还有个池塘,池塘旁边,一幅斜斜挑出的杏黄幡旗绣着个大大的“酒”字。
这巷子倒是挺深的,但酒香不香就不好说了。
酒肆前寥落的车马,酒桌上寥寥的客人——这酒肆的生意,说好听点是闹中取静,说不好听就是门可罗雀了。
不过对于尤宣抚而言,这样的闹中取静,正是他所需要的。这家酒肆,也正是左卫亲军名下的一处产业,其实质是一处情报站点。
今日,尤宣抚就要在这里指挥一场震动整个朝局的大事。
酒肆二楼靠窗雅座里,尤宣抚一身淡青便服,头戴梁冠,气度儒雅,置酒摇扇,听取不断进出的卫士禀报情况进展,一副一切尽在掌控的踌躇满志之态,仿佛正指挥一场大战役的统帅。
“黑鸦两组刺客已经成功潜入张弘中、张惠的马车里。”
“阿合马车驾已经出府,正朝灵星门而来。”
“阿合马车驾已至阙门,桑哥大人正截下他,并引向刺客所在马车。”
“王千户、高和尚、颜指挥使已经抵达伏击地点,正布置兵力包抄黑鸦各据点。”
尤宣抚缓缓颔首,伸手拈起酒杯,目中闪出一丝得色,一切正朝他所预计与安排的方向发展。一网捞到那么多条大鱼,这次的功劳怕是小不了啊。呵呵……
这时一个卫士匆匆入内禀报:“顺承门外监哨点急报,黑鸦的人把南人丞相家眷五人用马车送出顺承门,往南而下。请示是否拦截?”
尤宣抚酒杯沾唇顿住,微微一哼:“江律斋这老东西果然油滑,料我等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敢异动,放胆妄为。哼哼……罢了,大事要紧,放开一道口子让她们走……至于能走多远,就看黑鸦的能耐与她们的运气了。”
卫士领命行礼退走,刚到门边,就被一道急冲冲的人影撞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何事惊慌!”尤宣抚沾唇的酒杯再次卡顿,拂然不悦,这崔敖是怎么调教手下的,一个二个如此毛躁。
冲进来的卫士砰地跪地,脸色青白如鬼,牙齿都在打颤:“都使……大事……大事不好……”
“何事?”不知为何,尤宣抚心头莫名一沉,有种不妙的感觉浮上心头。
“太、太子殿下……刚从上都返回,正从和义门进城……赶、赶往大明殿……”
“砰!”酒杯落地摔得粉碎,下摆溅湿淋漓,尤宣抚失惊而起,拂袖戟指,声嘶力竭大吼,“传令崔敖,立即阻止黑鸦刺杀,把两辆马车里的人全逮起来,死活不论!传令王著、颜义、高和尚,立即合网,捉拿宋贼江律斋及其所属部众,不得走漏一个!”
……
同一时刻,阙门前,大元计相与他的副手正执手相谈甚欢。一个笑得见牙不见眼,一个嘴巴咧得都能看到后牙槽。整个一副亲密战友将相和的作派。
圆圆的脸,深褐色的卷须,一个讨喜的蒜头大鼻,一双不时闪过精侩光芒的小眼——这就是蒙元的计相、中书平章政事阿合马。
阿合马同时被他的政敌与大宋特务队盯上不是没有原因的。
在蒙元,从至元九年(1272年)阿合马被忽必烈任命为中书平章政事近十年来,制定实施了多项财赋制度,涉及大元宝钞、税赋、粮食、药材等多方面。忽必烈言听计从。
忽必烈曾经对淮西节度使昂吉儿说总算:“做宰相的人,要明白天道,察知地理,竭尽人事,兼有这三方面的人,这才是称职。阿里海牙、麦术丁等人也不能担任宰相。回回人中间,只有阿合马的才能足以胜任宰相。”
有忽必烈这样的评价,可想而知阿合马的受宠与信重程度,致使其大权(财权)独揽,引得许多蒙、汉朝臣严重不满,也由此埋下杀机。
而江宗杰之所以将目标选定阿合马的原因有三:一是因为此人是蒙元的计相,掌控着一国财赋。眼下宋元大战将起,所谓打仗打的就是后勤(粮草)。若能刺杀此人,必定对蒙元江南用兵造成严重影响。二是元廷诸多大臣对阿合马早有不满,心怀暗恨,更有欲取而代之者。完全可以借敌之势,顺水推舟干掉此贼。
其三,则是因为这个刺杀目标不是他主动选择的,而是对方送上门来的。
当尤宣抚发现江宗杰等人行踪,不但没有剿杀,反而约其密谈,双方一拍即合——刺杀阿合马。
此时,桑哥执着阿合马的手,有意无意靠近张弘中、张惠的马车。
九十步、八十步、七十步……
只不过二十步,阿合马就走得有些气喘,不解地扫了几辆马车一眼,道:“桑哥,有话不妨进阙门再说如何?反正千步廊长着呢,我们至少可以聊一千句。哈哈哈……”
桑哥同样抱以大笑,放开阿合马,不动声色瞥了马车一眼,转身欲走。
车窗里,枪口缓缓伸出……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通传:“太子驾到——”
众人皆惊举头。
枪口一顿,缓缓缩回去。
大元帝国的皇储,真金太子,从上都返回,参加大朝会。
放在宫外任何一处,太子出巡,必定是甲骑开道,护卫环绕,仪仗随后。防卫之严密,说苍蝇都飞不进略扯,但飞鸟难近却半点不夸张。不过,在灵星门前,一切统统靠边。上至太子、宗王,下至四品重臣,都只能两条脚走路——没见阿合马胖成这样,都只能捧着大肚腩一人走吗。
太子居然在这个时候来了?!
桑哥呆住,眼见前方辇车停下,一个身着四爪金龙黄缎袍的身影踏着跪地仆从的背脊步下辇车。初升的阳光从他背后照射过来,映得钹笠冠顶那颗硕大的红宝石闪闪发光,眩花了桑哥的眼睛。
“殿、下……”桑哥失神望着前方,下意识偏头看向马车——下一刻,瞳孔剧颤,魂飞魄散。
两辆马车的车窗,同时伸出两个黑洞洞的枪口,慢慢随着阿合马移动,而阿合马此时正笑容可掬地迎向真金太子。
与此同时,更远的长街街角冲出一彪人马,蹄声如雷,迅猛冲来。
阙门前,从甲士到大臣到太子仪仗都讶然回望。
“来者何人!竟然如此大胆,敢在灵星门前驰马,不怕掉脑袋么?”
“好像是左卫亲军的人……没错了,领头那人是总管崔敖……”
“他们来干什么?”
远远的,崔敖一马当先,气急败坏,手臂伸长,五指箕张,仿佛要抓住什么:“太——子——殿——下——小——心——”
同一刻,真金太子正与阿合马执手晏笑,四手紧握,还摇晃了一下,仿佛两支军队胜利会师一般。
听到后面有人叫喊,真金太子惑然回首……
“砰砰砰砰!”
枪声震天,撕裂了大都宁静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