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贡纪207年12月14日(周日)中午
地下城之行只花了一天半,阿黛拉醒来时看见的是正午的阳光。她洗去脸上的污泥,整理好仪表,到最近的村落吃了顿午饭,从老板那里得知这里是罐头河(玛瑙河支流)下游的一个小村子,非常靠东,离阿布力思堡约六十多里。
离计划回学院的日子还有一天,不过她打算现在就回去,这样能多一天时间复习期末的考核。阿黛拉找遍了整个村子,因为地震的原因,大家都很忙,最终她在村口等到了一辆去城里的牛车,花了些钱坐了上去。
入冬之后的森林是灰色的,阳光疲软,北风的吹拂下,连树叶的窸窣声都没有。阿黛拉躺在堆满麦秆的牛车里发呆,回想着地下城里的所见所闻,到现在她的心里还有“余震”。
没有多少人有过那种体验,前一刻还在黑暗动荡的地底逃命,下一刻就惬意的躺在牛车里小憩。尽管自己有着不死之身,但面对那样的灭顶之灾,她还是感到深不见底的绝望。
姐姐自醒来之后就一直没说过话,在崩塌的城堡里阿黛拉就被来自姐姐的一股强烈而复杂的情绪感染,所以出来之后她一直不敢问话,她知道,姐姐需要一个人安静。
车像摇篮一样摇摆,树枝的投影在她的脸上掠过,渐渐的,她闭上了眼睛。
……
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变成了灰色,泛着若隐若现的红。身边布满灰烬和死去的植物,树木也都枯死了,远处似乎遍布着古老的废墟,缥缈虚浮,阿黛拉知道,这里是幻境,是自己的心象,但是却如此陌生,她的记忆中根本没有这样的地方。
这里很冷,比北境还冷,她爬起来,环顾四周,看见了一处冒着烟的土丘。她抓着枯树枝爬了上去,看见一根不起眼的土制烟囱,旁边的地面非常的平坦,有人为修砌的痕迹。
阿黛拉拨开覆盖的枯叶,下面竟藏着一个木门。阿黛拉小心翼翼的打开木门,这是一个地道的入口,深处有着暖黄色的微光。她莫名觉得亲切,一步一步的走了进去。
地道变得豁然开朗,里面竟然是一个温暖的房间,摆着各式各样奇怪的物件儿,奇怪生物的尸体、生锈的铁剑、绳索、镰刀、大量的书籍和手稿,还有兔子皮……她打开一扇陈旧的木门,来到另一个靠里的房间,看见了神情落寞的姐姐。
她倚在一把破旧的木椅上,腿上盖着毯子,低垂着红肿的眼睛,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壁炉里燃烧的炭火。房间里还有一把椅子,比姐姐坐的那把尺寸大一些,靠背上,还盖着一张陈旧却精美的布,绣着赤龙图腾。
阿黛拉悄悄的走进来,在姐姐的身边蹲下,摸着她还有些冰凉的手。只是摸着,不语。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被一群狼啃食着内脏……”}
没有任何先兆,姐姐突然开口,眼里映着跃动的火苗,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
{“我想着,又是一个可怜的疯子,大概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然后他射死了所有的狼,把我抱回了这个隐蔽的房子里。我当时觉得可笑,一定是出现了幻觉,为什么这里会有这样的房子?要把我吃掉吗?用怀旧的烹饪方式?还是他想要我的身体?”}
{“我当时已经疯了,我想杀了他,然后一把火烧了这里……”}
{“他却像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动物,摸着我的头,替我缝好伤口,将一个项链挂在我的脖子上。只一瞬间,我仿佛在阿比斯深渊的永恒坠落中抓住了一根绳子,破碎的灵魂好像被什么温暖柔和的东西浸润……”}
{“我没有感激他,我像只野猫,抓了他一下就逃走了。但我很快就开始怀念那种被照顾的感觉,常常光顾……他不嫌弃,做着美味的烤兔肉,每次都招待我……”}
{“一年的时间,我感到我身上的变化,事情变得值得期待,好奇心回来了,我的痛觉变的清晰,我开始因为回想起过去而感到悲怆……我开始重新变得像人,而不是魔鬼……”}
{“我清晰的记得那一天,我再次拜访他。他只看了一眼我羞愧的神情,便笑着用古语的腔调说我终于变回一个女孩儿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这句话,让我决定义无反顾的追随他,就好像我顺着一年前那根绳子从深渊里艰难的爬上来,发现绳子的那一头就是他一直在紧紧攥着……”}
{“自那之后,我和他一起生活。他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和来历,仿佛那是什么不值一提的事情。因为他的年龄和不修边幅的相貌,我叫他大叔,他也喜欢我这么叫他。”}
{“之后的五年多,他教我战斗技巧,教我魔法,带我一起打猎,给我讲故事……渐渐地,我从一开始那个无助的被魔物撕咬的女孩,变成了百步穿杨的猎人,加上诅咒赋予的力量,我再也没有被恐惧支配过。时间久了,我竟然觉得他有些像我们死去的爷爷,我当时的确把这种感情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我一直以为他和我一样,是被魔神抓来的普通人,那个项链他也只说是无意中捡到的,直到有一天,他受了重伤……”}
{“我当时不以为意,觉得重伤也不过一天就能恢复了,但是第二天,他还在床上躺着,而且身体烫的吓人……我手足无措,原地打转,仰仗诅咒之身,我从未考虑过伤病,更别提收集药物。最终,我还是按他的指示,用现学的治疗魔法帮他退了烧。”}
{“那之后我才知道,他是一个纯粹的人类。而他原本的力量,也并非来自诅咒。至于其他,他不愿说,只让我好好保管他送我的项链。”}
……
姐姐说到这里,眉头颦蹙,眼神中写满悲伤与怀念。那段岁月对她来说,仿佛地狱之中绽放的花朵,弥足珍贵。
{“他是我的恩师,我的恩人,我感激他,但我也恨过他,恨命运无常的捉弄。”}
{“你知道,诅咒给予我们强烈的欲望,包括**……尽管那时我已经算二十岁了,对于男女之事,除了小时候支离破碎的见闻,没有任何概念。所以,对于这无所适从的无名欲火,我也只是在睡梦中朦胧的满足自己……”}
{“……”}姐姐突然沉默了,她看了一眼阿黛拉,似乎苦于开口。
{“发生了什么吗?”}阿黛拉问道。
{“……我什么都不懂,我也没有准备好……”}
阿黛拉有些震惊,她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隐隐约约觉得是难以启齿的事情。
{“我很害怕,我只感觉到疼,感觉安全感从身上被抽走了……”}
{“如果我没有被他拯救,堕落成为恶魔,那件事也许对我而言也只是无数摧残中不起眼的一丝一毫。但那时候,我不是恶魔,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孩……”}
{“他当时也不知所措的看着我,在我眼里那仿佛是一种嘲弄,我没有理会其他可能,我只看到,他伤害了我……后来他颤抖着求我原谅,他解释,描述我睡觉时的不堪行为,甚至坦白自己已经孤独了上千年……我当时只觉得莫名其妙,只觉得他为了博得原谅在胡扯……”}
{“那个……他到底做了什么?”}阿黛拉还是很疑惑,她对于这种事情几乎没什么概念。
{“……那是……”}
……
姐姐说到这里,表情没有任何愤怒,而是无奈。而阿黛拉不敢相信的睁大了眼睛,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姐姐一直不愿提及魔域的经历。
{“我无法原谅他,我不懂那个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他从背后伤害了我,如同一种背叛……我带走了他送给我的东西,离开了这个住了六年的地方,重新成为了孤僻的游荡者……”}
{“两年后的一天,我在魔神殿附近发现了他的尸体。我没有感到任何悲伤或者高兴,只是很空虚,就好像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从身体里抽走了。我在他的身上找到一封信,用我教给他的现代龙国语歪歪扭扭写了整整一页……”}
……
姐姐说到这里有些哽咽。
{“信上说了什么?”}阿黛拉问道。
{“……”}
{“他说,他爱我,他不再奢求我的原谅,他要为自己的行为赎罪……”}
{“他说他留下了很多东西,都是给我的,他有要我完成的使命,他要跟魔神瓦拉卢卡再进行一次交易……我当时不明白他说的话,我只是作为一个后知后觉的女孩,因为信中生硬而直白的爱意,湿透了干涸九年的眼睛……”}
{“现在看来,当时的我是多么的幼稚和生涩啊……我不知道怎么安放这段奇怪的感情,只有悲伤和懊悔,还有不知所措的迷茫。我埋葬了他,回到了之前的住处,结果看到的却是一片火海。”}
{“那之后,我四处找寻他留下的痕迹,试图搞清楚他信里说的什么秘密,但无济于事。后来魔神找到了我,询问我项链的事情,它似乎对我的一无所知很满意……再往后,就是你知道的了。”}
{“姐姐,你爱他吗?”}阿黛拉其实有了答案。
{“……”}姐姐沉默。
{“我现在明白,姐姐为什么如此拼命的想要寻找关于他的线索了。”}
阿黛拉点了点头。
她能感受到姐姐的每一丝细腻的情感变化,除了诅咒和被折磨的经历,她们俩是一样的灵魂。她现在,和当年的姐姐一样年轻懵懂,对于这样的情感,她的想法和当年的姐姐一样青涩。绽放之季的女孩子,对于爱情,是憧憬又迷茫的。
生理上如此,心理也是如此。以至于她恍惚间接受了无法接受的爱,导致了决裂,又因为决裂的过于彻底,而陷入深深的懊悔。
阿黛拉一直以为姐姐缺失道德和普通人的感情,现在她终于明白,只是因为特殊的经历,很少人能打开她的心扉,收获她的爱。
现在的姐姐,渐渐看透了当时的一切,她原谅了他,但已经于事无补。过去两年,姐姐从未停止猜测他的身份,还有关于项链,关于众神的秘密。而现在,那个“大叔”——埃文·莱德拉贡留在世间的一切,还有他想要交给姐姐的秘密,已经永远的沉睡在遗迹之森的地底。
{“已经没有意义了……都没有意义了。”}
姐姐长叹一声,向后仰去。
突然,阿黛拉拿开手,站起身,取出了从地窖的淤泥里找到的镀金盒子。
{“姐姐,别忘了这个。”}
姐姐坐起来,接过阿黛拉手里的盒子,无言的注视着,眼里倒映的火苗在跃动。过来良久,她喃喃道:
{“但愿,命运女神能给我一个机会……”}
……
“醒醒!姑娘!到阿布力思堡了!快醒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