莼之出了倚仙阁,在茶楼外找通宝,通宝被一大堆涌出的人群吓坏了,躲在黑暗中瑟瑟发抖。莼之抱着它安抚了半天,又豪气地买了几根香喷喷的肉骨头和白馒头哄它,才上车。
马车跑出两三里地,车伕老李下意识回头一看,突然叫道:“倚仙阁起火啦!”
莼之大惊:“是倚仙阁么?”
“可不是么,最高的那幢,就是倚仙阁。”
“那咱们快回去救火吧!”
老李唉声叹气:“回去怕都已烧完了。”
“那也不能不回啊。”
两柱香的功夫,马车已经回到了倚仙阁。倚仙阁这时火势已灭,烧得只剩点残垣断壁。老李和莼之都惊呆了,莼之站在倚仙阁的废墟前,愣愣地看着几个废弃的水囊、唧筒,见一个老鸨坐在楼前哭天抹地:“这位大娘,请问请问这倚仙阁……”
“烧光了!烧光了呀,呜呜呜呜。他们一文钱都没有付啊,都跑了啊。”
“那倚仙阁的姑娘呢?”
“跑了!也跑了!”
“那瑶卿和小元姑娘呢?”
“抓走啦!都被抓走啦!”
“被谁抓走啦?”
“一个和尚,一个和尚哇!”
原来,携了云瞳珠来见瑶卿的是岭南的姬公子,姬公子见了瑶卿,立时魂飞天外,不由自主地谦卑起来,结结巴巴道:“小生,小生见过瑶卿姑娘。”迷迷糊糊地在怀中掏出个锦盒,递到瑶卿手上:“宝珠在此。”
小元一把抢过,口中说道:“我替姐姐看看是真是假。”伸手便揭开锦盒。
说时迟那时快,盒中一道红光射出,正射中小元额心,小元猝不及防,大叫一声,往后一倒,晕了过去,锦盒旋即关上。
瑶卿一瞥之下,已知盒中宝珠是真,但不知是何人在锦盒上种下了一个符咒,难怪用什么法术都不到这珠子。兀自惊魂未定,就见小元一双大足渐渐变小,裤子后面开始鼓起来,眼看尾巴就要露出来了,忙暗中使个障眼法将小元的丑态掩盖住。把小元放在自己床上,放下围幔,回身道:“公子请坐。”
就在此时,房门呯地发出一声巨响,一位凶神恶煞的瘦高和尚立在门口,正是他一掌将房门打烂,只见他将手中法杖在地上重重一顿:“闲杂人等立刻出去!”
姬公子财雄势大,气得浑身发抖:“你这和尚好生无礼!且不说瑶卿小姐愿不愿意见你,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吧?何况你一个出家人,也出入这等声色之地,如何对得起佛祖?”
妓院老鸨带着阿黄和几个打手跌跌撞撞赶上前来:“你这和尚,居然敢自己闯上来,也不打听打听我们这倚仙阁是什么地方!就是皇上来了,想见瑶卿姑娘也得先付钱!”老鸨寻思这会武功的和尚八成是对手青楼请来害瑶卿这棵摇钱树的,和今晚上打算泼粪的那些人是一伙的。马上上前,挡在瑶卿面前:“你这恶和尚,想到我倚仙阁来害人,先过了我这关再说!”
和尚并不和她多说,将手中法杖在地上重重一顿,二楼走廊楼板登时烂了一个大洞,那楼板足有半尺厚,由上好楠木制成,十分名贵,老鸨心如刀割,扑将上去尖叫道:“我的房子!老娘和你拼了!”
和尚也不理她,只盯着瑶卿。这时突地张开大嘴,冲着老鸨大吼一声,众人只觉得声浪震天,肝胆俱损,人人胆战心惊,老鸨哼都没哼一声,已经口吐鲜血,晕了过去。姬公子身娇肉骨,闷哼了一声,也晕了。
和尚道:“不想死的都快走!”
话音未落,人已走得干干净净。瑶卿见这和尚功力极强,心知今日在劫难逃:“云瞳珠给你,我们马上回银山。”一边慢慢走到床边,想叫醒小元逃命。
和尚也不答话,抓起云瞳珠放入怀中,双掌合十,轻念咒语,瑶卿越缩越小,最后变得只有拇指大小,被和尚收入袖中。
待老鸨醒来,云瞳珠和瑶卿都不见了,瑶卿房中火势汹汹,心道定是那恶和尚抢走了瑶卿,又放了一把火。
老鸨冲进房去,捧了瑶卿素日装明珠的匣子,冲到楼下:“来人啦,走水啦,走水啦,快来人啊。”
可大势已去,回天无力,倚仙阁烧得火光冲天,一会功夫就只剩个架子了。火灾在宋代极为常见,几乎年年都有火险。临安府人丁兴旺,共达一百五十万之众,建筑密集,年年只要起火,就会死人。在南宋《庆元条法事类》当中,“放火”被列入十恶,是与谋反、篡位、儿女谋杀父母、妻子谋杀丈夫等同一级别的刑事犯罪,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可以减刑,因此倚仙阁的龟公姑娘,一个个都溜了。
莼之愣愣地站了好一会,想起小元大大咧咧的样子,顿感人生无常,心中苍凉,看看夜色越来越黑,挑了块石头坐了下来。心道,天亮了再回破庙也好。
这一坐就是几个时辰,通宝困了,倚在莼之身边睡着了。莼之也睡着了。
天渐渐亮了,莼之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身后似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扭头去看,却又没看到什么。
趁他回头张望之际,一只黑乎乎毛茸茸的动物轻轻地掀开食盒的盖子,悄悄地爬了进去。
爬进食盒的正是小元。之前她被云瞳珠的符咒打晕,被瑶卿放在床上,大火把它烧得三魂不见了七魄,所幸楼被烧塌,它直掉到一楼,正掉在半缸米里,算是捡了一条命。这时被冷风一吹,醒了过来,正好莼之掀开食盒,肉骨头浓烈的香气引得她苏醒过来,凭着本能,爬进了莼之的食盒,一顿大嚼。
待莼之听到动静揭开食盒时,几根肉骨头全没了,一只奇丑无比的动物正啃着最后一点肉。只见它身上有火烧过的痕迹,半边身子被烧得毛皮卷曲,另外半边的毛有一块没一块的,尾巴形状更是奇怪,猫不猫狗不狗,它吃得极香,嘴里还咂咂有声。
莼之大怒,吼道:“我打死你这,这,这小野狗!”
小元吓得窜出去好远,莼之和醒了的通宝紧紧地跟在后面追。
小元跑着跑着,遇到了一群清晨出来觅食的野狗,吓得忙折回来,正撞上莼之,她也不客气,嗖地钻进了莼之的怀里。
莼之把野狗赶开,想把小元拉出来,小元两只小短手紧紧地揪着莼之的衣领,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再拉衣服定要被扯烂。
莼之累得气喘吁吁,见这丑动物被野狗吓得不轻,眼泪啪啪滴了下来,于心不忍,只得坐了下来,不再扯它。
天越来越亮,莼之坐在湖边,看渐渐有了行人,抱着小元,觉得胸口十分温暖,心想这断了尾巴的小野狗体型细小,晚上睡觉抱着它倒是十分暖和舒适。
莼之回想去年这时,自己还在父母身边无忧无虑,而此时,自己孑然一身饿着肚子坐在这陌生地方,父母生死未卜,父亲要自己找的人也找不到,不知何时才能和家人团热÷书,不由悲从中来。叹口气:“你出来吧,我不打你了,我也常饿肚子,知道饿肚子的难受。”
小元细声细气地说:“我不出来,我怕那些狗。”
莼之见小元居然会说人话,这一惊非同小可,惊叫道:“妖怪啊!”
小元也跟着尖叫:“妖怪啊!”
莼之拼命去扯小元,小元更是紧紧抓住他的衣服,尖叫道:“快跑啊,有妖怪啊!”
莼之心痛衣服,不停拍打小元:“你你你,你快放手,不,快放开爪子,我衣服要烂了。”
“我不放,我怕妖怪。”
这时,小元突然听到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嘻嘻,金甲,妖怪自己怕妖怪。你定是搞错了,这绝不可能是偈语中那只狐狸精。”
小元紧紧抓住衣服,探头望去,并未见到人影,她颤抖地说:“这里不仅有妖怪还有鬼。咱们快离开这儿吧!”
莼之又好气又好笑:“你,你这小妖狗,你是怎么学会说话的?”
小元凝神想了一会,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那你在倚仙阁做什么?”
小元又想一想,仍是摇头:“我不记得。”
“那……”
“不记得。”
“那你跟着我干嘛?”
“你有好吃的。”
趁它松了一只爪子,莼之忙伸手去扯,那小元虽然失忆,反应却仍然迅捷,把身子一转,顺着就爬上了莼之的脖子,四条腿全都环在莼之的脖子上,这下更扯不开了,莼之挣扎了一会儿,累得满头大汗,坐下呼呼喘气。
这时一位白须老者走过,好奇地看看莼之,莼之忙问道:“老伯你买颈巾吗?上好的狗皮颈巾,十分暖和,你只给我两文钱,我就卖给你。”
“两文钱?”那老者满身酒气,手里拿着个酒葫芦,眼珠一转:“甚好,甚好。”把葫芦小心地系在腰间,从钱袋里掏出两文钱,递给莼之。
莼之接过钱,指指自己的脖子。
小元反应过来,莼之是要把自己卖掉,迅速扑起,在老者鼻子上狠狠一抓,复又抱回莼之的脖子,速度如闪电般快。莼之只觉得脖子一凉,还没看清,脖子上又一暖,莼之心想这下糟了。
那老者吃痛,捂着鼻子大叫起来:“谁抓我,谁抓我?你你你,你使的这什么妖术?”
莼之瞪大眼:“老伯,我没有使妖术啊,你的鼻子怎么出血了?”
那老者看看自己双手,果然有血,走到湖边,俯下身去洗鼻子,骂骂咧咧:“哪个小兔崽子敢暗算我神算子,等我作法收了你。”
小元俯在莼之脖子上,轻声说:“咱快跑吧。”
莼之不敢多说,心想一时也不可能扯掉这小怪物,只得顶着小元一溜小跑,离开了老者。
小元见莼之速度甚快,一眨眼已窜出去数丈远,十分得意:“喂,你喝酒吗?”
“哪来的酒?”
“我刚闻到老头子身上有绝世好酒的味道,就取来了。”说着递过来一个葫芦:“你尝尝,你再不喝,我就要喝完了。”
莼之喝道:“你居然偷人家东西!快还回去。”
“你先尝尝再骂嘛,真的好喝极了!”说着拨开了酒塞。
一阵浓香直冲莼之天灵盖,他惊道:“好香!”又摇摇头:“我不喝偷来的东西。”
“你先试一口再说。”
莼之思想斗争了一会,折腾了这许久,实在口渴,而且那酒,实在是太香了!于是接过葫芦喝了一小口。谁知那酒入口清洌,一过喉咙就觉得醇馥幽郁,再入肺腑,舒畅瞬间传遍全身,酣畅难言,绝非人间能有的美味。
莼之半天没说出话来,又大喝一口:“这,这是什么酒?是王母娘娘的琼浆玉液么?”
小元见他喝得急,忙夺下葫芦,一口饮尽:“你嘴上说不喝,身体却很诚实嘛。喝了这么多,我都没有了。”
莼之劈手拿过葫芦,往嘴里倒了倒,只喝到两滴,惋惜地咂咂嘴,顺手把葫芦扔到一边。
那老者洗完了鼻子,抬头已不见了莼之,骂骂咧咧走了几步,伸手在腰间一摸,想拿酒来解渴,没想到摸了个空,瞬间发作:“好个小贼,敢偷我的‘酒中仙’……”
小元耳力甚好:“快跑,那老头子追来了!”
“在哪?”
“二十丈外。”
莼之点头,发力狂奔,小元突然说:“哎,等会,我内急,要虚恭了。”
“哇,这个时候你要撒尿?”
说话间,一阵热烘烘的液体已顺着莼之的脖子流了下来,莼之旋即闻到一股极骚的尿味,中人欲呕,几乎要晕厥过去:“你,你是什么鬼东西,尿的尿居然臭成这样,你,你是不是黄鼠狼的儿子?”
“对不起啊,我一下没憋住。黄鼠狼是谁?我不记得,但我应该不是他儿子。不能聊了,你快跑,老头子追来了!”
“你,你,你快从我脖子上下来,”莼之气喘吁吁地说:“我,我要把你交给他。”
“可是你也喝了他的酒啊!”
莼之气极,又无可奈何,只得拔足狂奔,那老者年迈体弱,跑了一会,在原地喘气,跳脚道:“小兔崽子,你,你等着,你以为你跑得出我神算子的手心吗?等我抓到你,一定扒了你的皮!”
小元听他骂得狠:“他叫你小兔崽子耶,你是兔子的儿子吗?”
莼之没好气地说:“他不是骂我,是骂你!”
小元十分诧异:“啊?骂我的?我怎么记得我不是兔子的儿子?”
“你可能是乌龟的儿子。”
小元不知莼之在骂自己龟儿子,诧异地问:“真的吗?”
“真的!”
小元笑嘻嘻地吊到莼之背后,冲那老者做鬼脸,老者气极,弯腰拾起一块碗大的石块,使出吃奶的气力,对着小元扔过来,小元啊呀一声,向后一滑,滑到莼之胸前,双臂仍然吊在莼之脖子上抱着莼之。
莼之听到动静,扭头望去,眼睁睁见那石块直奔自己飞来,躲避已然来不及,蹲下石头必然会正砸中头,若要自己不受伤,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转过身去,用小元挡住石块,或者直接卧倒,但可能会把小元压扁,若是大力侧过身去,可能会把小元甩出去。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莼之急急向右边一斜,呯地一声,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的左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