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身上此时已经狼狈不堪,便拉着侍书一起去换一身衣裳。『≤八『≤一『≤中『≤文,侍书在箱子里头翻检了半日,挑出一件大红的笑道,“既然是年下,不如穿的热闹些。”青罗接过来一看,笑道,“也罢了,这样冰天雪地的,穿的热闹些心里也觉得暖和。”便换上了这一身衣裳,对着镜子一照,衣服上头用银线绣着牡丹花,如工笔一般勾出轮廓,花蕊处却点缀着细碎的铃铛。青罗笑问道,“这不是我的衣裳,哪里来的?”侍书便皱了眉道,“连咱们带着的衣裳都被她们扣了下去,姑娘卧房的柜子里放着些,如今也只好穿这个。”青罗点点头道,“也罢了。”伸手拨弄着妆台上的饰匣子,无非都是金玉之物,却懒得再去梳理头,索性随意便把带着的钗环都卸了下来,便随意披在身上。周身的饰物不过是项上那一枚浅粉色的桃花,那颜色本就剔透轻薄,此时被红衣衬着,竟有些像是雪色了。朱凤的玉佩隐在牡丹花间,与衣裙一样的红,却几乎不可见了。
这一身装扮,红的如火,倒真有几分像是新婚的时候了。牡丹凤凰,想来女子至为尊贵的地位象征莫过于此。那时候九尾的金凤压在髻上,只觉得十分沉重,如同枷锁一般。如今,那些璀璨的金色都黯淡成了浅浅的银色,上纯金的牡丹也成了胸前这一对并蒂挑花的轻盈。而自己身上的凤凰,却不在是锁链,而是相许的柔情。青罗忽然觉得暖和些了,脚步微动,身上的细碎铃铛便摇了起来,那声响却不同于寻常铃铛的清脆,倒像是风的声音,轻柔又带着几分慵懒。
蓉城的夜,却是晴朗的,并没有松城飞扬的大雪。拱宸门内本是空旷齐整的一片,此时却是人头涌动,万众欢呼。中文()一年一度,王爷和王妃要登上城门与民同乐,历来的规矩,这样万民齐贺的时候,除了王爷王妃、世子世子妃这几个人,旁的人哪怕是最受宠爱的侧妃,也是不能露面的。就算是太妃,若是昔日不是正妃,也是不能上去的,往年只有一位王爷母亲是先王的妾室,却和王爷一起上了城门,后来也被众人诟病多年,再往后便再没有这样的事情了。消息灵通的人又早早听说,今年登上城门的,不是王爷王妃,而是世子和新婚的世子妃。众人都还记得当初婚礼上头世子妃的风华,后来又都听说世子妃和世子伉俪情深,此时能又见到二位风采,更是激动不已。此时下头舞龙舞狮的、摆摊设点的,都被围在人群里面,点起万盏灯烛,虽然没有月,却照的如同白昼一般。
与外头的欢欣喜悦不同,城门楼里的人,却是一片静默。柳氏素日妆容清减,极少打扮得这样隆重。一身深红的正妃礼服,凤凰成双,金玉相衬,衣袖宽广如流云,一针一线地绣着光灿灿的吉祥纹样,每一处都是属于王妃的奢华高贵,旁人是不能染指半分的。本来柳氏这些日子病势沉重,面色也差,不过是勉强撑着罢了。此时在浓妆之下,又被那宫灯五彩照着,倒显得多了几分颜色。只是妆容下的神情,却依旧和往昔一般清淡,带着忧郁凄凉的的样子。身边的浅月瞧着不像,便又取了些胭脂要给她上妆,柳氏却推开道,“离得远,下头的人哪里瞧得见,不妨事的。”浅月陪笑道,“纵然下头的人不看,王爷却也看的真真的呢。”柳氏唇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道,语气里分明带着厌烦,“他?我管他做什么,他也必不在意的。”浅月见她如此,也知道自家王妃从来与王爷不亲近,更是有些古怪,说多了只怕更不高兴,也只好罢了。¢£八¢£一¢£中¢£文,
柳氏在门楼里坐着,也不去瞧外头的人,只低着头一朵一朵数着毯子上的宝相花,心里却是十分担忧。怀慕本来早该回来的,只是这几日仍旧没有动静,听说连青罗也病了,好些日子没有露面。自己病中,也无力去理会这些,只是今日这样的场面,竟然叫自己如此病体勉强支撑了过来,可见青罗若不是病的比自己更是厉害,就是里头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想到昔日姐姐被幽禁的时候也是谎称病着,心里极是不安。本欲去问上官启,只是如今时辰都要到了,也不见上官启的人影,心里倒更是焦灼不安了。问起身边的深月、浅月,她二人伺候柳氏这些天也少出门,都只知道好些日子未见二奶奶,府里的事情都是太妃提点着,由婉侧妃料理着。
深月走进来道,“王妃,时辰到了,快起身吧。”柳氏还未说话,浅月先讶道,“王爷呢?到现在也未见王爷呢?”深月也是一怔,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浅月忽然喜道,“王爷!”柳氏闻声抬头一看,见上官启一身吉服立在门前。本是极庄重喜庆的装束,只是不知怎么,柳氏只觉得那容颜颇有几分苍老,鬓边的白也看的清清楚楚,心里忽然就是一酸。多日不曾见他,只觉得似乎老了许多,那个昔年在自己家中与父兄侃侃而谈、意气风的男人,什么时候开始,就老成了如此?自己留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是他正室的王妃,却似乎并没有常常见着他,能避则避。而近日相见,才惊觉他已经憔悴如斯。
自己迷恋过的那一对剑眉,似乎永远都蹙得紧,再没有昔日飞扬的风采。一双眼睛,也已经刻下了深深的悲愁。年轻时常微笑着的嘴唇,也总是抿的那么紧,唯有鼻子还是昔年的英挺,只是愈显得一双眼睛深深地陷下去,眼角的细纹也遮掩不住的。柳氏本该觉得痛快的,却只是觉得悲凉感慨,属于自己的,属于姐姐的,属于上官启的最好的光阴都早已经过去了。如今他们几个,一个死了,剩下的两个,彼此空荡荡地恨着、守着,却在不经意的时候,也都已经老了。这样的红,年年都有一次的,今日才觉得,原来和新婚的时候是一样的颜色。她也曾经这样地嫁给他,怀着对姐姐的愧疚和不安,却也怀着期待的忐忑。那红衣那么鲜艳,叫她那样欢喜,竟没有觉,穿着和自己一样颜色的这个人,眼里流露出的茫然和追忆。
如果她那时候看见,他眼睛里映着的不是自己,而是姐姐的容颜,她还会不会容许他靠近自己?如果那时候她知道他爱的牵挂的,始终只有姐姐,不过是醉眼里把她看成了她,她还会不会想要和他相守一世?或者还是会的,因为她其实始终都知道这一点,从幼时初见,她就知道他从来在意的都不是自己。她温柔地留在他身边做他的续弦,做姐姐的替身,唯一孕育过的一个孩子,未出生的时候就揭示了这个真相,怀忆,只是相忆罢了。她都忍下了,她以为只要自己一直在这里,他对姐姐的情意,终于有一日会分了一些给自己的。就算没有这一日,自己也能作为姐姐,守在他身边。
而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即使是对姐姐的情意,原来也从开始就错了。连姐姐都是错的,假借了姐姐的自己,又怎么会真呢。从期待到失望,从容忍到决裂,她的一生,所有的感情都在这个男人身上耗尽了,极致的爱和恨,叫她几乎没有气力去想,如果没有遇上他嫁给他,她这一生,会是怎样?而如今,就算是想,也再没有答案了。她是他身边并肩而立的人,在这样的时候,给所有人去看。即使老了,也仍旧如新嫁的时候那样,并肩而立,宛如世上最美好的一对并蒂莲花,从天地出来到天荒地老,都始终相对盛开。
柳氏却不知道,看着她的上官启,其实也是一样的心情。这个女子从垂髫幼龄便一直在自己身边,她的爱,她的恨,他又岂能不知道?其实对于芳和,他亏欠的比芳宜还要多。不管怎样,他给过芳宜一段静好时光,一个孩子,而芳和,他什么都不曾给过。他没有爱过她,却把她当做另一个人的替身。他给了她一个孩子,却让那个孩子未出生就死去了。他利用她的家族,却又夺走了她的所有。她被自己留在这个牢笼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丈夫,没有儿女,没有亲人,甚至没有地位。她的青春、容颜甚至健康都被他磨近了,只留下病弱的躯壳,苍白的面容和眼眸里的恨。他只能容忍她对自己的刺,那些冷毒的言语在她离自己最近的时候刺过来,明明是痛苦,却是他该受的报应。
上官启望着柳氏,只低声道,“走罢。”柳氏点了点头,起了身,由着他牵着自己走上了拱宸门的最高处。拱宸,那是拱卫北极,至高无上的意思。青罗听着下面如海水一样的欢呼,心思却飘得远了。她嫁给他的时候,因为是续弦,并不曾有过和姐姐一样宏大的婚礼,万民的敬贺,没有走过那一座燕婉桥。那时候她只觉得这些都不要紧,只要有身边的这个人就够了,后来与他一起并肩站在这里,只觉得平和喜乐。而到了今日,她才知道,非但是这个位置,连自己身边的这个人其实也都不是自己的,什么都不是自己的。她其实早就已经死了,至今都还苟且活着,不过是等待一个结局,所有人尘埃落定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