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笑道,“你也不必恼,各人有各人的好处,我倒觉得你倚檀姐姐羡慕你这样的福气呢,难得糊涂,连我也羡慕的。⊥中文,何况你嬷嬷岂有不疼你的?你瞧现在,还不是叫你和倚檀一起在我屋里伺候?你放心,我心里疼你呢。”砚香嗤地笑了,道,“那我多谢奶奶了。”说着又道,“只是我瞧倚檀姐姐这几日倒像是有心事,总是魂不守舍的样子。要我说呀,准是心里头惦记着二爷出了远门去了。”青罗心里忽然一动,“怎么,二爷每次出门子倚檀都是如此?”砚香笑道,“可不是么,我常笑说姐姐心里只有两个人,一个就是嬷嬷,一个就是二爷,嬷嬷年纪大了,二爷屋里这些年针黹之事都是姐姐在料理,旁人也插不进手去呢。奶奶你回头细心瞧去,一针一线都是姐姐手笔,每常二爷出远门,打点诸事也都是姐姐在做,我有时想做点什么,究竟没有姐姐体贴,日子久了也就罢了。说到底,姐姐和二爷是从小的情分,还是不一般的,二爷对我们也好。”青罗应了一声,心里却觉得哪里不对。倚檀的反常,并不是今天的事情,似乎更早些,然而究竟是哪里不对,她却又想不出了。
三个这么一路说笑,也就到了飞蒙馆。午间一阵风过,吹起许多蒲公英的绒花来,轻盈地舞过金色的树林,带着星星点点的阳光,落到春池上去,似乎也是别样的“飞花白蒙蒙”的的景象。梧桐树林下头仍旧密密开了许多,远远看过去,绒绒的如同初雪一般。飞蒙馆那样安静,黛瓦粉墙,犹如世外。青罗在竹榻上躺下,只觉得那些泉流的声音听得分明,如枕水而眠一般。春池的水与宜韵堂不同,总是清凌凌的春寒,竹榻竹椅虽然清雅,如今倒忽然觉得有点清冷。她忽然有些想念那月夜的琴声和莲香了,似乎带着微醺的暖意,叫人心里沉醉。⊥中文,她忽然觉得有点凉,已经秋凉,原来盛夏已经过去了,莲花都谢了。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她忽然觉得有点想念了,自己都觉得好笑,本来分别不过半日,竟像是过了很久一般,而自己与他相识也不过三月,相许也不过三日,倒像是把别人的一生都用尽了似的。这样快,叫她来不及想,然而期间当真有如多少年一般长久的纠葛苦闷,自己心里却又是知道的,而自己不知不觉就将盛夏相伴的时光错过,等到惊觉,离别竟然就在眼前了。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原来易安的句子便是这样的光景了,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如今秋已经深了,能再上兰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了吧?那时候初初婚嫁,芳草渡下,他摇船载着自己,口中的句子还是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唯恐自己梦入故园芙蓉浦,枉伤了心。那时候她只觉有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的客愁,却没想起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的亲密。而如今回想起来,却已经是玉簟微凉,雁字空回的光景。而云之彼端,锦书何日才来?明知方才别过,连书信也指望不得,却不知是否当真有两处闲愁并做一种相思,隔山隔水一般,如花落水流。而心头眉间,也不知何日,就有了此情难却。
这半日也就无话。∮八∮一∮中∮文,青罗这一两日皆未曾安枕,又连番劳碌了,这半日竟然睡的酣甜。侍书等见了,觉得竹榻上头凉莫要冻坏了,欲叫她起来却有不忍惊了她的好梦,知道她素来身子骨强健,索性就由着她去,只给她盖上了一层锦被,青罗睡的香甜竟然一无所觉。等起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到日薄西山的时候了,本来还未醒,翠墨惦记着青罗与清琼等人约好了要去丹华阁赏景喝茶的,若是迟了只怕不好,便只好叫了起来。青罗犹自迷糊着,只道,“怎么就天亮了?”翠墨走上来伺候,笑道,“姑娘好睡,这一日可是大半日都过去了,如今日头快下去了,琼姑娘还约了各位姑娘奶奶去丹华阁赏落日呢,姑娘可赶紧着些吧,人家是客,总不好叫人家久等的。”青罗这才回过神来,笑道,“我竟糊涂了,多亏你记着,难得睡的这样好。”翠墨抿嘴儿笑道,“姑娘想是昨晚上没睡好的缘故。”青罗面上一红,嗔道,“你这没遮拦的蹄子,还不快把妆奁盒子取来。”
一时梳洗好了正要去,却见倚檀从外头匆匆进来,神色十分郑重。青罗极少见她这样形容,以为是怀慕出了什么大事,着急问道,“出了什么事?难道是二爷在外头出了什么事故?”倚檀见状忙道,“奶奶不要揪心,不是二爷的事。是太妃回来了。”众人听这话都是一怔,青罗便问道,“之前并没有听说这话,怎么这样突然?”倚檀摇头道,“具体怎样我也不知,是王爷房里的小子往各房传了话,说太妃不一时就到,二姑娘也跟着回来了。还先遣人过来递了话,仍旧嘱咐王妃洒扫了往日回来小住所居的染云堂,进了府直接就住进去,蓉姑娘仍旧住着就近的洗砚斋,这会子那边正忙乱着呢。如今王妃和云侧妃、婉侧妃都在那边看着,好在素日里都有人收拾,也不至于完全乱了阵脚。王妃请奶奶快些去呢,想来大奶奶、三姑娘那边也得了信儿了。”
青罗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且往丹华阁去,给几位姑娘说一说,请她们稍后也往染云堂去。我这一身衣裳闺阁中平日穿着倒也无妨,若是见祖母,就有些缺了礼数。翠墨、砚香,你们且服侍我换一身衣裳钗环,手脚务必快些。侍书,你去三姑娘那里,也把这话嘱咐了她,别叫她一时使了什么性子。”四个都应了是,侍书、倚檀便出门去,留下两个小些的在屋里伺候梳洗。不一时,青罗又换了一身装扮,与晨起的又是不同。青罗见过太妃,知道她最清素,并不喜欢奢华张扬,然而老人家面前穿的太素淡如月白、云灰不甚吉利,太妃多年之后回府,太简单了也未免失礼,寻常衣裳如葱绿、柳黄、樱红难免单薄,正红、梅子红等又太过出挑,思前想后,穿了一身杏子色配雪青色的水云纹衣,颜色清淡温暖又不失沉静气度,衣裳上头并无别的装饰,杏色上衣衣袖做的较寻常宽些,弧度优雅,如天边流云一抹,上头用墨紫色勾出极为舒展的几条云纹,十分独特大方却又不张扬。下头裙子不同于上衣,折了许多衣褶,质地轻薄柔软,走动起来如水波荡漾,上头的花样也是特别,在雪青色里头间着淡淡的水波纹,也是拟意而不求真。头上用了一套凝玉饰,一对如意云纹簪,耳上一对水滴子耳坠。整个人瞧着十分亲和,却又隐隐透着高贵。
青罗到了染云堂的时候,也不知有没有人已经到了,只觉得外头安静,并没有站了一地的丫鬟婆子。来拜见长辈,青罗一个丫头也没有带,自己慢慢地就往里头走。封太妃多年不在王府里头住了,如今回来,也不肯在无邻堂、同芳堂这样华丽的大去处,独独择了染云堂住着。染云堂与洗砚斋离得不远,虽不在东山之中,倒也离得不远。染云堂取得是“染云为柳叶,剪水作梨花。不是春风巧,何缘有岁华”的意思,最是求意而不求态的。一应构建也依着水墨里头染云之法,如行云流水,并不刻意雕琢,却又自然而然。园林里头真要染云为柳叶,剪水作梨花自然是不可能,只是一派纯净写意却是一般。染云堂四围古木苍松环绕,皆是一色的浓翠,并无一株如秋山那般的绚烂颜色,却自有一种沉静。与外头的郁郁浓翠不同,庭院里头并没有许多花树,用一色玉白的石子漫着地面,矗着几块黛色大石,如远山嵯峨。庭院并不大,有一方水面,池沿是圆润的卵石,花纹细腻多变配置精巧。水中水岸也并无花草点缀,只在岸上种着一株白皮松,倒是枝叶舒展,映在镜子般的水面中极是漂亮。
青罗不禁感慨封太妃眼光独到,太妃修佛,这里一切皆如禅境,最是纯净平和,虽没有奇巧变化,却大度安详,如踏入一方净土一般,叫人敬畏不敢高声。青罗才走到屋子前头,就见太妃身边的芸月掀了帘子出来,亭亭立在门前,笑道,“二奶奶可来了,太妃下山前就念叨着想见您呢。”青罗忙进去,见柳氏、安氏、秦氏也都在,连几个姨娘也都在周围伺候。小一辈的月逍、怀蕊也皆已经到侍立在侧,怀蓉自然也在只是离太妃近些,外头的几个姑娘倒还没有来。青罗忙上前磕头去道,“孙媳来得晚了。”安氏听她口气便侧头望了她一眼,见封氏笑道,“不防的,你快起来。”安氏的神色又多了一份狐疑,只见封氏又笑道,“听说你那日下山之后就病了,如今可好了?”青罗忙道,“是,如今大好了,祖母不必挂心。”封太妃点头道,“我瞧你神色倒不错,只是身子消瘦了好些,小孩子们不知道保养,以后可是要吃亏受苦的,我也是上了年纪经历过的,嘱咐你的总不会错。”青罗应道,“谢祖母关怀,孙媳记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