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檀在一边也一直不说话,此时才静静道,“侍书姑娘和二奶奶真是亲如姐妹,叫人羡慕。『≤八『≤一『≤中『≤文,”青罗对着倚檀真挚道,“侍书和我一起长大,自然情分深些。只是倚檀,你是二爷身边最信任的人,聪明也稳重,我这些日子也多亏了有你和我说这些府里的事情,我对你很是感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也希望有一日我和你之间也有这样情谊。”倚檀仍旧是那样安静的样子,只垂了眼说不敢。青罗叹道,“你哪里都好,平时也肯说笑,只是总是和我们不肯交了心,也罢了,这也一时勉强不得,天长日久的你自然会知道。”
倚檀笑笑,便道,“我屋里还有些事情要做,我先回去,侍书在这里陪二奶奶就是了。”青罗也就点头应了。见倚檀走远,侍书一面扇着扇子,一面就问,“姑娘进门不过半个月,对二爷信任也就是了,怎么对倚檀才认识这几日,就也想要交心了?”青罗笑道,“我对她好,你吃心了?”侍书低头道,“我说正经的,姑娘还笑我。”青罗正色道,“我信任怀慕,一来是我没有别的退路,而来他既然和我说的清楚明白,自然也就没有再骗我的理由和必要。至于倚檀,一来自然是因为怀慕和我明说了她和砚香都是值得信任的心腹。二来她和砚香不同,砚香不过是个小孩子,虽然伶俐却天真烂漫,她却什么都知道,对旧年的人事和二爷在外头的事情也都了如指掌。怀慕在外头有事也不能长在我跟前,若没有这样的人在身边帮衬,在这府里真是寸步难行。我能信的只有你和翠墨,只是你们和我一样对这府里的事情也是摸不透,只有她能真正说几句交心的话,既不必藏着掖着,什么事情也都可以与她商量几句了。”侍书咬了咬下唇,半晌道,“姑娘说的都有理,只是我还是提醒姑娘一句,防人之心不可无,倚檀虽然周全,就像姑娘说的,总觉得和人隔着心似的,姑娘还是小心些的好。”青罗拉过侍书的手郑重道,“你的话我都记住了,你对我好,我自然知道,你不必担心,我自然会谨慎小心的,”侍书也就点头不提。
又坐了好一会子,见翠墨远远地寻了过来。翠墨见二人坐在树下,忙小跑过来,笑道,“姑娘和侍书姐姐好享福,可叫我找了好一会子呢。⊥中文,”侍书就道,“多大的人了,还是这么慌里慌张,有什么事儿你跑的这样快?”翠墨道,“侍书姐姐就喜欢取笑我,我这是正事儿呢,郑姨娘来了,正在那边梨树林等您呢。”青罗一惊,忙起身道,“怎么她就来了?咱们快去。”侍书翠墨就跟着她快步往外走。
青罗一面走着,一面心中思忖,郑姨娘昨日来这里吃茶,对自己是客套生疏的样子,和那日在岁晚亭大是不同。甚至于在众人面前,可以回避,今日怎么忽然到了此处?于是就问翠墨,“郑姨娘来了多久了?”翠墨一呆,道,“我也不晓得,我才刚追着一只蝴蝶到去那边梨树林子里头,就看见姨娘忽然一下就从那大树后头绕出来,倒是唬了我一跳。我想请姨娘进忆梅轩,她总不肯,偏说就在那边林子里头等着,我也没办法,只好过来找姑娘。”青罗心里也不知何故,也就跟着翠墨往林子里头走。
永慕堂外的梨花林本来就极大,如今还未开始挂果,也没什么人来,最是寂静。若不是翠墨贪玩追着蝴蝶进去,谁想起郑姨娘就在里头呢。翠墨饮了青罗远远过去,走了甚远也不见郑姨娘,正奇怪,却又见郑氏忽然就在前头出现了,翠墨拍了拍胸脯道,“可吓死我了。”郑姨娘也不说话,只是含笑地瞧着青罗。青罗会意,就对身后跟着的翠墨和侍书道,“你们往前头去,给我瞧着有没有人来。”两人应了就退出十几步。
郑氏这才笑道,“二奶奶这里好清幽。”青罗也就直视着郑姨娘的眼睛,笑道,“姨娘不就是爱着这里清幽,才把青罗叫到这里来的么?”郑氏点点头道,“二奶奶是聪明人。我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子了,瞧见翠墨姑娘,这才出声叫她。”青罗道,“姨娘是个聪明人,既然把青罗叫到这里,自然是有不能跟别人说的话跟我说呢。”郑氏笑道,“二奶奶说话简洁干脆,我也不必绕弯子。”说着眼神突然亮起来,“二爷和二奶奶上山接了怀蓉回来,叫我们母子团圆,我自然喜欢,也感激二奶奶盛情。只是我和怀蓉在这家里也低微,也不求挣个什么前程,只想着安静度日就是了。『≤八『≤一『≤中『≤文,二奶奶的盛情,我们不敢领受。”青罗停了心里一惊,瞧见她清楚的眼神,就知道她心里对于自己如何计划心知肚明,也就淡淡一笑,“那日在岁晚亭中相见,青罗对姨娘风采十分钦慕,怎么姨娘不相信么?”郑氏颌道,“我自然是信的,在这王府里头,能如二奶奶这般对我们母女的,实在没有几个,我心里感念的很。梨花如静女,寂寞出春暮。春色惜天真,玉颊洗风露。这梨花最是清净洁白的花,若是染了别的什么,就不好了。”
青罗凝视郑氏,忽然一笑。“姨娘的意思我心里明白了。只是姨娘当日何故把二妹妹送到太妃身边去?姨娘是明白人,就只有怀蓉妹妹这一个掌珠,如今看来难得一见心里也是苦得很,也就不必说什么尽孝心的话来敷衍我。”郑氏见她问的直接,脸色倒有些不安似的,半晌才答道,“二奶奶既然猜得到,我也就和二奶奶说实话。我的确是怕怀蓉和怀芷一样远嫁千里,我就真没有个依靠了。只是如今这样已经很好,怀蓉跟着老太妃,也算是终身有托,虽然太妃不管府里头的事,到时候怀蓉的终身,想来也会说一句话的。如今世子和世子妃的意思,我心里明白,只是我们不过是蝼蚁之人,没有这样大的能耐,再者我就这一个女儿,只希望她平稳度日就好,如今远离了这府里是非,我虽然寂寞倒也宽慰,实在不想怀蓉也卷进这里头来。”说着忽然脸上露出一个极温柔的笑容,“二奶奶如今年轻,还不晓得,当娘的不求儿女如何显赫,只想她能守在自己身前,平安一世也就知足了。”郑氏的这句话像是刺进了青罗的心里,她忽然想起那个春日的清晨,那个从屏风后头跑出来的,满面是泪的人,和她手里那一只旧得褪了色,却完好无缺的翟凤风筝。青罗忽地就觉得眼眶里热,忙压抑了情绪,沉默良久,慢慢道,“姨娘这话句句说的真挚动人,我明白了。”又莞尔一笑,“青罗是真心喜欢喝姨娘说话,以后若是再有个巧遇或者是拜访姨娘去,姨娘可不要避而不见。”郑氏见青罗动容,知道自己没有看错,这个二奶奶是个重情的人,只是也没曾想竟然如此顺利,也就笑说,“二奶奶说的哪里话,你愿意和我们说几句话,也是我们的面子荣光,岂有不见的道理。”又想了想道,“只是我和各位姐妹同住一个院子,往来多少有些不便,只是宜园里有许多去处,二奶奶若是有心,也可以时常逛逛。”
青罗含笑应了,就唤道,“翠墨,送了姨娘回去。”郑氏忙道,“不必了,我本是悄悄儿出来,如今=仍旧悄悄回去就是了,若是叫旁的人瞧见,多少是非。”青罗心下明白,也就不勉强,由得她去了。
晚间怀慕回来,见青罗正在灯下写字,书案上放了好些纸,连地上也落下好几页。青罗的身影凝在灯下,手里虽然执着笔,却又迟迟不下笔,像是在思索什么,眉头也微微蹙着。侍书和翠墨都立在旁边伺候,却不似往日说笑欢喜,都是闷闷得不说话儿。他正欲开口,却见侍书给自己递了一个眼色,也就了然地点点头,示意她们两人出来。到门口,怀慕轻声问道,“你们二奶奶今儿这是怎么了?”侍书低声道,“这都写了一下午了,我们也不敢说什么。劝也无用,就那么呆呆地不说话儿。二爷自己去瞧罢,好歹也劝劝。”怀慕点点头,自己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细瞧。从地下捡起一张字来,写的却是孟郊的那一游子吟,又往案上瞧,每一页上都只写了这一。于是轻声问道,“怎么了,可是想家了?”青罗正出着神,怀慕本身脚步极轻,竟是没听到,此时忽然听到问话,心里一惊就抬起头来,面上分明有泪痕。怀慕更是吃惊,自他认识这个女子以来,不管那眼神里是怎样悲哀,却从没见她伤心落泪,心里忽然一揪,也只是柔声问道,“今日这是怎么了?你也来这边好些日子里,怎么突然就想家了?若是她们有什么不周到的,你也只管说,我叫她们按你在家中的样子布置了来。”青罗回了神,忙忙地拭了泪道,“不为这个,她们都很好。”又道,“我今日瞧见郑姨娘了。”说着就将郑氏的话都转述给了他听。
青罗见怀慕面色严肃,像是在思索什么,迟疑道,“我知道若没有怀蓉在老太妃跟前帮着我们,这事情更加难办,只是郑姨娘和怀蓉母女情深,这些话也说的诚挚,我也不愿勉强了她们,你觉得如何?”殊不知怀慕心里正在反复咀嚼那一句,当娘的不求儿女如何显赫,只想她能守在自己身前,平安一世也就知足了。一字一句的,叫他又想起那些宜韵堂里的夏夜。青罗见他没有反应,以为他心里不悦,又轻声问,“你觉得很不好么?只是,我觉得郑姨娘的心实在是天下母亲的心,我的确不忍得勉强他们,咱们总还能有别的法子。”怀慕回了神,道,“你说的很是,既然她只求如此,我也不勉强,就让她们安然度日就是了。我们自己的恩怨,也实在不想把别人都牵扯进来。”青罗本以为要破费一番口舌才能说服怀慕,没想到他竟然也就这样轻轻搁下不提了。心里才松快些,看见案上那些字句,心里又是一痛,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没料到这样的神情都被怀慕看在眼里,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帕子递过去,柔声问道,“我知道你的心,自然是郑姨娘对二妹妹的心,叫你感动,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去世的早,这就伤心了是不是?”青罗神色有些迷茫,道,“我在家的时候,对母亲并不好,我总是——”青罗话说到一半,才觉自己险些说漏了嘴,忙更正道,“直到母亲去世,我也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只是如今自己一个人来到此间,又见到郑姨娘对二妹妹的呵护照拂,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娘,才觉得自己是错了。这世间哪里有不疼爱儿女的母亲呢,这就一时勾起了伤心,不妨事的。”怀慕瞧着手中的那页纸,喃喃念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我竟然这么傻,信了母亲不叫我回来的话,世上的母亲,哪里有不盼着儿子远行归来的。如果我早些回来,说不定,也就不是今日这样局面,是我对不起母亲才是。”青罗见自己一时伤心又勾起了怀慕心里的伤痛,不知怎么劝,也就忙道,“是我不好,倒是叫你也伤心起来。”说着就要把怀慕手里的纸和桌上写好的那些收起来。
青罗的动作倒像是把怀慕惊醒似的,他任由青罗将手中的字抽走,脸上那种少见的迷茫消失了,渐渐地覆盖上一层厚厚的冷漠坚定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如今这样,也是唯一能为母亲做的一件事了。”青罗看着他的神情,知道他这一条复仇的路,是再也不会改变了。赵姨娘与自己那样僵持了多年,也在最后一刹那冰释前嫌,即使到了此间也会伤心落泪,何况是他呢?他心里对母亲有多少温柔,今日就会有多么冷漠。因为这世界,就这样夺走了他所依托的那一点温柔。自己还有一个远在他乡的生身母亲可以牵挂后悔,而他的全部,都已经葬入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