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表来看,元莱是一个很木讷的家伙。
无论说话还是反应,他总是比别人慢上半拍。而在祝小九的对比之下,他的这些先天不足就特别明显。
不过,作为他师父的林莫却知道,这些只是表象。
元莱其实是个很擅长观察和思考的人。当然,如果将说话的时间全部用来思考,这个人也不会笨到哪里去。
而且,处于祝小九的身后,他能更清楚地看到连祝小九本人都没有注意到的事情——
当祝小九的鲜血流下来的时候,周边的压力顿时松了一点。
这究竟是心潮起伏下的错觉,还是不引人注意的真相?
那个时候,他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正处于绝境之中,另一个则仿佛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渐渐地,他发现了关键所在。
这个阵法会随着阵中人鲜血的流失而威力渐少。同时,主阵之人必要花费更多精力维持阵法。
若是其他修士,甚至包括林莫在内,都会对这一点心生疑惑,进而对这个猜想产生动摇。毕竟,这个世界上的对敌阵法,哪里有不以伤害阵中人为目的呢?按照常理来说,被困在其中的人越虚弱,阵法威力应该更大才对。
然而,商轻别的封印之法确实是反其道而行之。严格来说,这更像是一种祭祀法。主阵者以自身血肉为祭,方能在短时间内改变小范围内的天地规则,从而让敌人上不接天,下不着地,被封禁在永远的虚无之中。
而祝小九误打误撞,首先献祭了自身的鲜血,导致商轻别慢了一步——他也是没想到,一个不过筑基的孩童竟然能硬生生在阵法压力下动弹,这着实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虽然不断加固禁制,但祝小九更是倔强,居然毫不气馁,直把自己弄得鲜血直流。
元莱不知道这一点,但他也不清楚阵法之类的运行,所以当发现这一点之后,他立刻想到了一个方法。
论到想办法,他可就不如祝小九了。如果换成祝小九,说不定会想出些两全其美的法子,但当时的元莱,却只有一个念头。
他的想法很笨,也很简单,却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自如活动的契机。
可是,在当时的情况下,他连话都说不了,何谈活动呢?
就在这个时候,祝小九也说完了想说的。
……他原来想要先救我。
元莱无法确切地形容自己的心情,或许是惊讶,或许是酸涩,或许是感动,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毕竟,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么多这么复杂的情绪。在这死亡临近的关头,他反而有点高兴。
商轻别同时压制两人也有点吃力,更何况元莱也不是他的目标。他本来就准备制服祝小九之后放走,此时见魔头在这样的情况下居然能顾念他人,让他一时间也很是吃惊。
他怎么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难道魔种也是会变的么?天生的恶究竟有没有变成善的一天?
一时间,商轻别想了很多,也心软了很多。但他更明白,自己并无反悔的机会,更无心软的余裕。
因为他现在的行为无疑是对当年盟约的背叛,虽然短时间内遮蔽了天机,可一旦被发现……
他不能赌,也赌不起。
现下,也只有尽量弥补了。
“我放你出去罢。”这样想着,他的声音响在元莱耳畔。
元莱却是不动声色,只是眼睛亮了亮——
机会来了。
“所以你就把自己的胳膊砍下来了?”祝小九不可思议地问道。
现在他已经背着元莱跑了很远,一路断断续续听着支离破碎的简短叙述,也亏他能将事情的前后经过脑补出来。
元莱依旧不是很喜欢说话,不过倒向来有问必答:“不是砍,是撕。”
他献祭出自己的手臂后,阵法立时溃散——或许是因为阴龙爪的关系,阵法的反噬异常强大,那具有金丹实力的主阵者躲闪不及,竟然因此气息顿绝了。
祝小九应了一声,似乎是听懂了,也似乎是因为什么原因说不出话来。
过了良久,他的声音才若无其事地响起:“如此说来,我的命是你用左手换来的。祝天奇是我的手足兄弟,可却一直想害我。你不是我的亲人,却救了我。”
话说到这里,他可疑地顿了顿,非常像是哽咽了一下:“……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兄弟啦!”
“哦。”元莱闷闷地说,声音有点虚弱。
祝小九叹了口气:“听起来你一点都不为这件事而高兴。”
元莱没有回答。
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圆形痕迹。祝小九燃烧起体内最后的灵力,尽管他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烈火焚灼灵魂的痛楚,但他还是不顾一切地加快了步伐。
元莱会死吗……我的师弟会死吗?
他什么都不愿意想,只是思绪放空地一味奔跑。他现在只想奔到师尊的面前,好像只要到了那里,一切就会安然无恙。
只是,师尊会准时出现吗?
可怕的预感拖慢了他的脚步,祝小九听着耳边越来越轻微的呼吸声,头一次发现,原来除了饥饿与孤独,世界上还有这么多无法承担的痛苦。这些痛苦伴随着巨大的幸福感,让人无法割舍,不能逃离。
然而,就在他以为元莱已经昏过去的时候,耳边却响起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哦。”元莱轻轻应了一声,过了半响,可能是害怕说得不清楚,又小声补充道:“我很高兴。”
林莫瞪着冯子孟,眼睛都快要喷出火来。
“让我过去!”他怒道,“让开!”
怒火燎原,顿时灵台受蔽,原本因成功晋级而被压制的魔息又一次蠢蠢欲动,不过这次林莫不想再去制止。
如果他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亲人都被夺去,仙与魔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我并不想相信你。”冯子孟叹口气,“你的道不是大义。”
“大义如何,小义又如何?”林莫冷笑,“我行我道!”
他的发冠早不知何时脱落,此时墨发张扬,肆无忌惮,哪里还有半分平素的温润柔和?现在的林莫压根就不像个修士,倒更像是从地底钻出的魔王,立时就要掀起一场滔天的浩劫!
——人心有若钢珠在善恶两端毫无阻滞地来去,仙与魔的界限,或许从来都是模糊不清。愤怒的人在仙魔之间徘徊不定,此时一念之差,将造就永世的因果。
系统提示再次响起,可林莫却无暇理会。
“你必须记住你的承诺。”冯子孟提出了最后的要求。
林莫冷哼一声,霎时天道有感,一道紫电破空而来,直直落入林莫双眸之中。须臾,两团紫色柔光自林莫眼中分离,飞向冯子孟身前。
“我已将双目抵押与你,让开!”
林莫所行的正是一种修士之间比较流行的赌咒,以自己五感之一作抵,向对方作出承诺。当然,违约的代价也是极大,多见于仇敌讲和之用——只是林莫知道自己无法取信对方,一时间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见状,冯子孟也不再啰嗦,收起刀没事人一样退到了一旁,只是在林莫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三百年后,你可会守约?”
林莫的脚步顿了一下,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径自沉默着离开了。
三百年后会发生什么呢?祝小九会成为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吗?若这一切最终发生,林莫当真会及时出手抹杀那已与自己相伴几百年的亲人吗?
人心易变,世事易迁,三百年的时间在人间可能已经更替过一个朝代,而对一个亟待破解的谜底来说,却并不一定是段充足的时限。
不过,这一系列的问题不过一闪而逝,现在的林莫只是依凭心之所向,急速赶往自己需要去的地方。
事实上,现在林莫已经能通过天道联系感应到自己的两名弟子的大致情况,只是气息比较微弱,并无生命之忧。
这一下,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林莫正想划开空间直接追上去,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施了一个清洁术。现在的他已经可以虚空造物,随手便幻化出一身衣袍,又用以魔界底层恶岩炼制的黑魔刺摸索着挽住头发,方整整衣服,满意地点了点头。
虽然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个情况,但一定非常帅!
林莫眨眨眼,伸手在虚空中遥遥一指,朝着前方一迈,便跨越千里,来到了祝小九与元莱的身前。
“师尊!”他听到祝小九惊喜的叫声。
“唔……”这是元莱迷迷糊糊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底气不足。
林莫还未应声,就又听祝小九期期艾艾道:“师尊,你好……”
怎么突然问起好来啦?林莫大手一挥,正想说句“同志们辛苦了”,却忽然嗅到一股血腥味,不禁面色一变:“你们受伤了?”
“师尊,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与此同时,祝小九也说完了自己想要说的话。而听到了林莫的问话,他不禁惊醒过来,急切地回答道:“——是元师弟,他为了救我,把胳膊扯下来啦!”
这个消息委实太过于令人震惊,林莫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徒弟变成杨过了怎么办?一下子变成残疾人肯定非常难过……对了,我要去哪里找一只那么大的雕?
他的大脑中乱糟糟的一片,却知道现在可不是惊慌的时候,只能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面色沉着地化出一张软床,嘱咐祝小九道:“你快些将他放下来,动作轻些。”
祝小九依言行事,林莫顺着摸过去,果然发现那原本生有粗糙鳞片的阴龙爪所在之处空空荡荡,只余半截断臂了。
元莱虽然默不作声,但确实疼得厉害,汗珠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嘴角透出隐隐的血色,更衬得他面上一片惨白。
“不用担心。”林莫柔声安慰道,“要相信科学……嗯,相信玄学,这世上必有能肉白骨的灵药,我去帮你取了来,胳膊很快就能长出来啦!”
说完,他便想暂时用灵力缓解元莱的痛苦,可一调动气息,却又怅然地放弃了。
祝小九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不过现在的他显然松了一口气,刚想将事情叙述一遍,就又听林莫问道:“小九,你身上可有地方受了伤?”
我脸上的伤口还不够明显吗?一嘴血的祝小九纳闷地想。
不过,师尊这回怎么老是怪怪的,就好像……
忽然,一道灵光自祝小九脑海闪过,一切不和谐的举动仿佛都有了合理的解释。看着正低着头的林莫,他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声音也颤抖起来:
“师尊……你、你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抱歉,我考虑了一天,发现不行,果然没办法让祝小九的*在一百章内长大……
但是他的心灵将开始真正地成熟!(大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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