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里。
贵飞懒汉戳在东厢房屋檐下,盯着坐在院儿里晒太阳的李建昆,瞅了半天。
或者说犹豫好一阵儿。
最终还是探地雷似的凑上去。
“那啥,云裳,你去看看平安,都钻电视里去了。”
李建勋和符巧娥,跟着玉英婆娘和李兰上海淀小镇了。
好容易来趟首都,总要捎点东西回去,亲朋好友们也惦记着,这年头似乎首都的一切都具有特殊意义。
这不是逛街,纯采购,到时大包小包的,带着小平安纯属带个大号秤砣。
小平安还不想去哩。
街上哪有电视好看,看完“葫芦娃”还有“孙悟空”。
一九八六年春节期间,始拍于一九八二年的《西游记》上映开播,连播十一集。
立即轰动全国。
造就了89.4%的收视神话。
这一版《西游记》后来重播超过三千次,相信八零九零年代出生的孩子,都有寒暑假期间,电视机被《西游记》霸屏的印象。
还有一部,叫《新白娘子传奇》。
贵飞懒汉支走大女儿后,叼着一根阿诗玛,扯过她那张马扎坐下,用手肘碰碰李建昆:
“诶,跟你商量个事。”
李建昆瞥他一眼:“想都不要想。”
贵飞懒汉眼珠一瞪,气结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教你魔术呗。”
贵飞懒汉:“……”
还真知道。
他大义凛然道:“我学魔术,可不是为了效仿张香玉骗人——”
“哟,不叫张大师,不叫女神了?”李建昆打断他,嘲讽道。
揭穿张香玉的事已过去几天,海淀所多方取证,认定了她是骗子的事实,正在大力追回赃款,并联合法院进行处置。
动静闹得不小。
张香玉毕竟是气功科学研究会的特约会员。
自始至终,李贵飞都没为自己的盲目和愚昧,以及后面的嘴硬,承认过错误。
贵飞懒汉权当没听见他的嘲讽,表情不变道:
“这些所谓的气功大师可恶至极,等我学会魔术,用你的那套办法,挨个打过去,把他们打得原形毕露,为社会除害!”
李建昆:“啧啧。”
换成旁人有这个志向,他必定支持。
可惜说这话的人是李贵飞啊。
一個超级不稳定因子。
再者说,他的目的肯定不止这一点。
李建昆深深看他一眼:
“想当打假斗士、人民英雄,受人敬仰?
“一旦带有这种功利心态,其实比他们好不了多少,早晚出事。
“歇着吧,你安安稳稳的,少搞点破事出来,我替全家人谢谢你了。”
贵飞懒汉勃然大怒:“你这叫什么话!”
李建昆不再搭理他,抬屁股离开。
贵飞懒汉戳在院里着实怒骂了一阵儿,也骂出了某句意思差不多、措辞略有差别的后世经典名录——
当初真该把伱射墙上!
……
……
距离元宵节越来越近。
李建勋一家在首都能逗留的时间,也所剩无几了。
四合院里常能听见玉英婆娘的唤声“平安呐”、“平安哩”。
一天数百回。
她是真舍不得这个大孙子。
车票日期的前一天,晚上,老母亲抱着小平安入睡后,李建昆敲开了哥嫂的房门。
房间的桌椅上,放着大包小包。
行李已收拾妥当。
符巧娥苦笑说:“比我们来时带的东西还多,都不知道怎么拿。”
李建勋看出弟弟有话要说,拾掇出两张空椅子,让他坐下,自己坐在旁边。
李建昆望向哥嫂:
“之前跟你们说的那事,你们有考虑吗?”
他这么一提,彪子和符巧娥立马明白是什么事。
符巧娥表情十分纠结。
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她自然希望儿子将来能受到更好的教育,以大城市作为人生起点。
可是站在一个女儿的角度,父母愈发年迈,她又难以做到远离他们。
建昆倒也说过,可以把她父母也接到首都安享晚年。
心意二老领了,却并不愿意接受。
如果是建勋,他们或许还会考虑。这种事让小叔子来操持,算怎么一回事呢。
再者,老话讲落叶归根,他们一辈子的关系人情都在老家。
彪子也有他的纠结。
他在老家县里是“个人先进”、“青年标兵”,工作干得有声有色,如无意外的话,过几年升个副厂长是顺理成章的事。
来京城,即使能找到对调的人。
一切也要重头开始。
诚然,他知道弟弟很有能耐。
但是他一个男子汉,拖家带口的,总不能让弟弟养。
彪子叹息一声说:
“建昆,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想法是好,但只怕很难做到啊。我们先不提,你二姐呢,她往后能定居首都吗?”
李建昆心头一黯。
不能。
林老师是个大孝子,他老娘又有眼疾,在那个生活了一辈子的环境中,尚且能拄着拐摸索出门转转,到别的地方,只能被关在屋子里。
林海没了。
瞎子老娘只有林老师一个儿子。
二姐若爱林老师,只能陪他住在鹏城。
符巧娥插话说:“爸妈待在首都,现在无非是为了小妹,建昆你整年都在外面跑,小妹差不多也成人了,等考上大学后,让爸妈回老家呗,首都住一段时间挺好,却终究不是他们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家。”
李建昆点点头:“或许只能这样了。”
有些话他没说。
想在首都安家,他也是为父母考虑,年龄大了,多病痛。
首都的医疗资源当下放在全国来说,算是最健全的。
这一点在他这个儿子心里,格外重要。
但他也明白,父母未必在乎。
世间事,确实无法做到样样都称心如意。
这个话题打住。
彪子忽然想起什么,问:“对啦,你二姐到底咋回事啊,都在人家那边住一整年了,还不打算结婚?问她吧,总是脸一红,也说不出个准。”
“今年,年底。”李建昆说。
前不久在特区,他和林老师见过一面,也谈过这事。
林老师说家里在建的小洋楼,到年底一切都能弄好。
他不愿委屈二姐。
也有点作为男人的底线,不愿在李建昆提供的房子里结婚。
符巧娥笑道:“今年年底又有安排喽,话说天天在报纸新闻上看特区的报道,也确实想去见识一下。”
……
……
转眼间,已是阳春三月。
不过首都的季节,似乎仍停留在冬天的末梢。
大哥一家三口离开后,特地在首都逗留一个月、陪伴老母亲的二姐,昨天也南下了。
李建昆的事情其实很多,但他寻思着,不能走得这么密。
老母亲今天又没吃几口饭。
正当李建昆撂下一切事,宅在四合院里陪着老母亲时,陈春仙火急火燎找上门来。
李建昆把他喊到正北房堂屋里,拎来暖水瓶,拿来搪瓷缸、茶叶,让他自己动手。
值得一提的是,梁家人春节前搬出了四合院。
当年在羊城高第街捣腾磁带,现在在特区中英街做珠宝买卖的小龙,身家至少有二十个万元户。
去年在海淀小镇上买了个院儿。
有意把父母接过去养老。
不等他提起这事,李建昆先开口让梁家父母走了。
春节期间的伙食,基本是大嫂和二姐弄的,现在是老母亲。
李建昆正让人四处物色靠谱的保姆,要求不低,家务事要一手能拿下,重点还要性格讨喜,不让老母亲、李贵飞和小妹反感。
当然,待遇从优。
陈春仙端着茶叶筒左瞧右瞅:“这是正宗的碧螺春?”
李建昆没搭理他,喝个茶还要喝假的吗。
陈春仙美滋滋给自己泡了一缸子,这会儿倒是不急了,吹着还未沉下去的茶叶,慢悠悠品着。
“到底啥事啊?”李建昆问。
“哦!”
陈春仙忽然想起来,放下搪瓷缸,一本正经道:“科学界怕是有大事要发生。”
“哦?”
“事儿挺复杂的,你听我慢慢说哈。”
李建昆双手环胸,靠向官帽椅的椅背。
陈春仙咕噜一口茶,清了清嗓子:
“有些事你肯定知道,八三年,美国宣布‘星球大战计划’,印度出台‘新技术政策声明’;八四年,日苯制定‘振兴科技的基本政策’;八五年,法国及西欧十二国确立‘尤里卡计划’,前苏联和东欧制定‘科技进步综合纲要’。
“全世界都突然打了鸡血似的,要发展高科技。”
李建昆眼神明亮,他已猜到陈春仙所说的科学界大事是什么。
不过,对于此事他只有大概了解,细节方面基本不清楚。
所以并未作声,继续聆听。
“我国作为一个刚起步的发展中国家,跟上面提到的多数国家相比,差距还挺大的,现实问题十分突出:
“人口多、工业底子薄、经济基础差,生产力很不发达。
“面对如今的国际形势,科学界一边在关注着这场世界科技潮的发展动向,一边在思考我们该怎么迎接这场挑战。
“今年元旦后,国防科工委召集各界专家学者,开了一场国防科技计划会议,就此展开讨论。
“很多学者都提出咱们必须跟上搞高科技,因为在科技飞跃发展的情况下,必须紧紧跟上高新科技的发展,才能在国际竞争中占据一席之地,较快地达成国家富强。
“但也有另一部分人持相反观点,认为以我国的国情,还不具备全面展开高科技研究的经济实力,如果盲目地将大量资源倾斜向高新技术发展上,会对国家整体造成很大的负担。”
李建昆心想,总有庸人误国。
“造不如买”这种观点,大概率也是后面这一撮人提出来的。
陈春仙继续说:
“科院那边有老前辈,受不了这种僵持不下,更担心延误发展时机,四个人,联名写了封建议书,走后门,直达天听!”
李建昆暗叹一声。
他记得四大天王,四小天王。
却说不出这四个人的名字,只知道其中有一位是光学之父王大珩。
惭愧。
可以这样说:
后来我们在科学技术上突飞猛进,在某些领域还达到了世界领先水平,都要感谢这四位科学巨匠。
他们一手促成的这件事,不仅为我国日后带来诸多科研成果。
更起到带动作用。要知道,最初的那一步,总是最难踏出去,也是最难站稳的。
这也是这件事的深远意义。
“上面大概率是批了。”
陈春仙盯着李建昆说:“具体要怎么搞,我不清楚,你也知道,我现在没有公职。
“今天上午,有人来中关村科技大楼找我,询问我光刻机研发的一些事,还问到你。”
李建昆略感诧异:“问我,问我什么?”
“一大堆,主要是你在特区搞芯片产业园的事,问得特别详细。”
陈春仙耸耸肩说:“我知道的可都知无不言了。
“对方来头很大。
“持特殊证件。”
李建昆摆摆手,示意无碍。
陈春仙作最后总结:“所以我才说,科学界应该有大事要发生,估计我们也要启动大规模的科技发展计划了。
“而无论是光刻机还是芯片,都是毋庸置疑的高科技。
“你我,怕是也有点事要干了。”
李建昆笑笑道:“这是好事啊。”
“事是好事……”
陈春仙啧一声道:“问题是,华夏硅谷是家民营企业,特区华电公司……好吧,是家合资企业,这两家公司又分别在光刻机和芯片领域,走在了全国最前面。
“如果被纳入这种国之大计,一下子被推到风头浪尖……”
陈春仙顿顿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有种预感,怕是要搞出些麻烦。”
李建昆微微蹙眉,老陈的担心不无道理,老陈当年搞“等离子体服务部”时,摊上的糟心事可真不少。
李建昆暗吐口浊气: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但这种国之重策,如果找到我。
“吾辈,当仁不让。”
……
……
礼拜天。
有件大事。
娘娘庙胡同的李宅里,以李建昆为中心人物所形成的圈子里,只要身在京城的人,全部到齐。
因为母胎单身、现年二十九岁的金彪。
终于脱单了。
对象还是个洋妞。
大胡子过年时便得意洋洋地嚷嚷过,说找个时间领来给大伙儿瞧瞧。
便是今天。
嘟!嘟!
院外传来汽车喇叭声。
“来了来了!”
李云梦兴冲冲跑去开院门。
洋妞,她见倒也见过,比如八大院就有,留学生。
不过从没近距离接触过。
王山河权当这里是自个儿家,抱着一饼鞭炮紧随其后,尽管年过月尽,但礼仪不可丢,也好叫外国友人感受下咱们的文化和热情好客。
啪啪啪啪啪!
伴随着炮仗声。
戴着褐黄色蛤蟆镜的金彪,领着一个高挑的身影,逃也似地跨进门槛。
院儿里十来双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
好家伙!
比金彪还高半个头。
不愧是大洋马。
姑娘单看五官一般般,但是金发碧眼的,皮肤又白,也差不到那儿去。
穿着一件棕色翻毛领的呢绒大氅。
踩着十厘米的恨天高。
气质蛮不错。
在大伙儿看来,配金彪那是绰绰有余了。
只有李建昆清楚,金彪这种大胡子,在国内不招女生待见,但在国外是有市场的。
“其实吧,”众人耳畔传来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大洋马也不见得好。”
“陈亚军!”蹩脚的汉语,名叫尤利娅的姑娘,指指自己的耳朵,表示自己听懂了。
“事实嘛,你们叫金彪说,给她买过多少剃须刀了。”
陈亚军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揭短,那是因为尤利娅的性格很好相与。
基本不会为这种事生气。
几杯伏特加下肚,没事还会自己揭短……
沈红衣碰碰李建昆,小声问:“她要剃须刀干嘛?”
李建昆咬着耳根子向她解释后,沈红衣蓦地想到最近热播剧《西游记》里的孙悟空。
“陈亚军你个狗日的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金彪领着尤利娅,先给玉英婆娘和贵飞懒汉见过礼后,又来到李建昆身前。
陈亚军嘿嘿一笑:“当然,你俩是绝配。”
尤利娅给他比了根中指。
“叫昆哥。”
“昆哥好。”这仨字,尤利娅说得倒是字正腔圆。
结识金彪之后,她至少听金彪和陈亚军,提及过一万次眼前这人。
确实很有气质,也很帅。
但是,他有那么富裕吗?
尤利娅从来不避讳,她和金彪走到一起,很大一个因素正是钱。
那能给她带来优渥的生活。
人追求更好的生活,难道有错吗?
李建昆今天有所准备,毕竟是兄弟的媳妇儿第一次见面,还是上他家。
他从沈姑娘手上取过一只巴掌大的红色锦盒,递给尤利娅,用英文说:
“欢迎来到中国,祝你俩爱情美满,早日完婚。”
“谢谢昆哥。”
尤利娅美滋滋一笑,没有国内姑娘的矜持,当场打开一看。
一只几乎满绿的翡翠手镯映入眼帘。
尤利娅眼神大亮,情不自禁吸溜一抹口水。
这能在莫斯科买栋别墅了吧?
“噢,昆哥,您真是太慷慨了。”
尤利娅心花怒放,扑上去在李建昆脸上左嗯嘛一下,右嗯嘛一下。
沈红衣仍然保持微笑。
玉英婆娘却是没眼睛瞧了。
这还是陈亚军提前给大伙儿打过预防针的缘故。
否则玉英婆娘怕不是要抄扫帚撵人。
贵飞懒汉小声嘀咕:“伤风败俗啊。”
中午吃饭就在院里,太阳正好,宴开两桌。
沈红衣、鲁娜和许桃,暂时都没上桌,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今天的大厨是山河妈,李兰。
她烧饭确实讲究些,擅用调料,所以味道也好些。
不像玉英婆娘这种以前除了要料理家务,还要忙着挣工分的人。
王山河和金彪碰过一杯后,问:“你俩婚事应该没跑吧?”
否则,他可有点心痛那只翡翠手镯。
他从古玩城捎来的。
金彪霸气道:“必须的,她爸妈都说了,赶紧娶走。
“包括她爸妈,都挺想陪嫁来中国定居的,对咱们的那些个绿叶菜、水果、面条、火锅,馋得哟。”
恰好沈红衣端菜过来。
李建昆看了她一眼。
沈红衣偷偷掐他一把,在他耳边“献策”:“洋妞这么好,你也去娶一个嘛。”
说罢,噔噔噔地转身离开。
李建昆无奈一笑。
前一阵儿,他也不是没去过沈家,拎着两瓶茅台,外加一些补品。
沈母没啥,硬拉着留了顿饭。
沈父仍然不待见他,饭桌上又提起三年之约,让他做不到的话,趁早放弃,免得耽误他女儿的终身大事,姑娘也老大不小什么的。
鲁娜端着托盘走过来:
“对啦昆哥,刚才光顾着看洋妞,有件事忘记跟你说了:
“你让找保姆那事,有眉目了,是个姑娘,挺讨喜的,干妈应该喜欢。
“我明天带来看看?”
李建昆笑着点头:“行啊。”
饭桌上,尤利娅大快朵颐,嚷嚷着嘴巴不够用,李云梦搁她另一边坐着,用蹩脚的英文和她交流,不时在她身上这儿摸摸那儿摸摸。
研究外星人似的。
逗得大伙儿哈哈大笑。
陈亚军挨李建昆坐,遭尤利娅报复,好几杯茅台下肚的他,红着腮帮子,突然把头凑向李建昆:
“昆哥,你说……我和钟同志有戏吗?”
李建昆硬是怔了怔,才想起钟同志是谁,只怪陈亚军突然用这么正经的称谓。
“没。”
“……娘的,金彪也这么说。可是昆哥,我感觉我喜欢上她了,咋办?”
“那我回头跟她说声,看你喜欢她那点,让她改改。”
“……”
陈亚军郁闷地自干一杯:“真没戏?”
“首先,钟灵并不贪财,所以你对比多半同龄人唯一的优势——有钱,对她没有吸引力。
“其次,钟灵是北语高材生,又出国深造多年,知识修养和精神内涵跟你不在一个层次,你俩在一起没有共同语言。”
望着陈亚军垂头丧气的模样,李建昆迟疑一下问:
“钟灵还没处对象?”
陈亚军摇摇头:“东北进出口贸易界一枝花,咱们这边包括苏联那边,追她的人能从黑河排到布拉戈维申斯克,没见谁受到半点青睐。
“我说昆哥,她是不是……心里还有你啊?”
李建昆愣了愣,可能吗?
他晃晃脑子说:
“你把我想的太有魅力了,我俩互相伤害太深。”
“是吗?那我怎么感觉你俩关系铁得很呐。”
“不行吗?”
钟灵如果有什么事,李建昆肯定会不遗余力提供帮助,反之也一样。
陈亚军:“……”
他完全无法理解这种关系。
忒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