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屏住呼吸的是王哲。
他因为极力抑制自己的表情而鼻孔大张,瞳孔骤缩。
在面部抽筋之前,王哲迅猛地捂住了嘴,一步又一步地往后退了出去。
帘子落下来的窸窣声加重了景予心中的绝望。
他麻木了已经。
景予双手撑着座椅,试图一点也不尴尬地端庄地爬起来,不带走一片云彩。
然后失败了。
他要撑着自己起来,就必须先从趴姿转变为跪姿,而转变为跪姿就得跪在李泯的大腿上,那个姿势好像更不妙了。
景予开始慎重思考如果自己现在放弃人类身份伪装成一个坐垫会不会就能脱离了尴尬。
……
“你怎么了?”
李泯刚醒,嗓音带着干渴的微哑。
他问出的第一句,不是“你在干什么”,而是“你怎么了”。
他首先在意的,是景予的状况,而不是自己的处境。
周围陷入了难言的寂静。
景予好半天才闷声闷气地传出话来——“李导。”
李泯轻微地偏了偏头,“嗯?”
这道声音离他又近了一点,让他更加清晰地品味到声音中的质感。
他怎么回事。
他怎么一点都不奇怪我为什么趴在这里?
他怎么一点都不惊讶、一点都不抗拒、一点都不愤怒?
……他怎么一点都不急着赶我走。
景予脑内弹幕乱飙,几乎快刹不住车。
但一个问题都问不出口。
他用力揉着被压在脸下的那团布料,思路开始迟钝,迟迟没想好下一句该说什么话。此时,他一低头,看清了那团布料是什么。
是李泯的西装外套。
景予下一瞬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后挺站了起来,充分利用了惊人的腰腹力量,都没要人扶。
本来想要拍拍李泯被他rua皱的衣摆,手刚伸出去五厘米,他就停住,又收了回来。
金鱼,不可重蹈覆辙!!
景予一个120度鞠躬“对不起!打扰您午睡了!”
然后,他飞速逃离案发现场,掀起小毯子把自己埋住,用了三秒钟进入假睡状态。
心跳在黑暗里愈加剧烈,咚咚咚咚,胸膛都快要被撞破了,像刚跑完一千米似的呼吸不过来,血压飙升。
视觉失效之后,听觉就更加清晰。
一片安静里,他都捕捉到了空调下呼呼的风,毯子被揉皱的窸窣声,以及无数细微得几不可查的声响。
但他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李泯那边轻微的咔哒声,像是解开安全扣的声音。
景予竖着耳朵,甚至能听见他起身的声音,他脚步走动的声音,他衣服轻甩了下的声音——
……?
甩衣服?
他他他,他把外套脱了?
景予呆住,自动拉回进度条,脑内放映外套被他捏皱的那一幕。
……
他该怎么补救,这就起来大喝一声李导放着让我来我可会熨衣服了吗。
还是直接磕个响头说给您拜个晚年?
两个方案都在他脑内立体循环之后被排除。
神经病啊!哪个正常人会这么做!
景予眼睛闭得更紧,睫毛开始颤动。
他想不出办法了,只好开始无声呐喊——王哥,王哥你快回来啊!!
你家艺人遇见公关大难题了!!!
……
片刻过去,声响停止,李泯像是结束了动作,又坐了回去。
直到这时王哲也没回来。
广播里又响起飞机即将落地的通知。
景予这才敢小心翼翼地,缓缓地动弹了一下酸麻的腿。
——李导并没有追究他,好像也并没有觉得这样尴尬的姿势有什么歧义。
真是太好了。
飞机在南半球某个国家的机场停下来,外面天气阴阴的,像是要下雪。
景予下飞机前往窗外看了一眼,远处那些排布整齐的低矮建筑,熟悉得让人心悸。
只不过,他现在来到这里的心境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剧组来这里是为了取冬景,提前联系了一所当地的高中作为拍摄场地。今天是假日,学生们都不在,他们会先拍一些动静比较大得戏,免得在学生回来上课时影响到他们。
景予到达之后才知道,那些大件的器材早就被运载过来,布景也已经搭建好了,他以为他们来得快,实际上演员是整个剧组里来得最晚的。
由于女主演不在,开机的第一个镜头就是男主欧文在去卫生间的路上被人跟踪、殴打。他疯狂逃跑,撞倒了一排书架挡住那些小混混的去路。
李泯的电影没有什么开机仪式,更不会上香摆台祭三牲什么的。他一向的作风是,人到了,就开拍。
景予趁着做造型的时间闭着眼回忆了一下剧本,做着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虽然在主创团队面前已经表演过一个选段,获得了他们的认可,但今天其实才是挑战的开始。
这部电影里所有人都很努力,他绝对不能成为拖后腿的那个。
到这个时候,他已经完全把飞机上的事忘了,迅速地把自己放进欧文的躯壳里,默念着人物经历来说服自己——忘掉原本的一切,你就是欧文。
——“你就是欧文?”
又高又胖的男生在楼梯间挡住了他。
他抬起头,仰望这个比自己壮了一倍的人。
监视器后面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李泯还算平静,专注地看着景予的表现。。
这一段是很重要的一段,主角的人设能不能在一开头就立住,就看这一个照面了。
他会怎么办?怎样说出下一句台词?是带着微妙的嘲讽不屑,还是阴郁而迟缓?
在镜头的三分之一位置处,欧文抬起了头,恰到好处地让脸一半被灯光笼罩,一半被阴影覆盖。
顶光照射下,他的睫毛好似泛着金色,眼瞳中却没有丝毫神采,平静幽邃得犹如一汪死水。
两种颜色对比之下,奇异的诡谲感更甚,让人觉得这个人古怪得很,甚至有了脊背发凉的感觉——
“为什么你要问我?”欧文说。
他的目光指示性地扫过胖子身后的那些人,扶着栏杆,机械一般地歪了歪头,“他们不是告诉过你吗?”
下一瞬,对面的拳头疾风一般推向他的脸。
“停。”李泯道,“过了。”
饰演反派的演员及时停手,擦了擦脸上的汗,对景予道“你的眼神真是太吓人了,我差点不敢动手。”
景予也迅速找回了自己的表情,对他友好地笑了笑,算是认领这句夸奖。
整个一天的拍摄进度都推得很快,顺利得出乎意料。一天下来,景予和大多数演员也都有了对手戏,一开始不认识他、有些质疑他的人,到最后都一个个拍着他的肩膀热情似火地喊老弟,说收工之后要带他出去吃夜宵。
然而他们还没离开片场,李泯就出现了。
“你们先散,景予留下。”他脸色平淡,看不出情绪。
听见李泯这么说,揽着景予肩膀的一个十岁的男演员只好摊了摊手,同情地道“你可能要被单独讲戏了。”
下了戏之后演员们畏李泯如虎,他一秒忘记兄弟情谊,飞快地撒开手跑了。
景予“……”
歪!你们这样让我很难不尴尬!
飞机上的乌龙又浮现心头,景予十分怀疑李导是要单独算账了,比如质问他为什么要没事儿趴在他腿上,为什么还要弄皱他的衣服之类的来对他当众处刑。
他乖巧低头,开始盯着地面自觉罚站。
李泯换下那件外套之后,换上了一件黑色的大衣,低着头时可以看见衣摆垂到他的膝盖。
底下是款式简单、颜色单一的铁灰色裤子,好像李导就没有穿过什么鲜艳一点的衣服。
而反观自己……
景予反思地看了看身上的潮男必备涂鸦卫衣,以及花里胡哨的袜子,默默拉紧了雪白色的羽绒服。
李泯将围巾从架子上取下来,搭在手臂上,冷不丁地出声“表现不错。”
什么不错?指的是他此刻的反思态度吗?
景予陷入沉思,正要表现得再不错一点,就见李泯一边垂眼将围巾认真地理整齐,一边道“比试镜那天更好。”
咦?
原来是说他的表演吗?
难道李导单独留他下来是为了悄悄夸一夸他?
景予脸就有点烫了起来,不太好意思,“应、应该的。”
李泯的动作顿了顿。
下一瞬,景予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掠过。
然后脖子上陡然变得十分温暖。
他一呆,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李泯的一只手垫在内侧,把围巾绕上他的脖子。
景予傻住。
他第一瞬间想到的竟然是小时候妈妈给他系围巾,也会把手垫在内侧——因为绕围巾时不能确定好长短,需要调整。如果没有手垫在里面,调整围巾时就会勒着他的脖子。
爸爸就从来不会,他从不在意这些细节。
李泯本来想把围巾给他戴上就收回手,可他的目光凝滞在围巾的一个小褶子上,最终还是抿着唇,很仔细地把围巾的每一个褶皱都抚平,强迫症似的调整到两边完全对称,没有一个角单独露出来,才收回了手。
……
?????
李导???在干什么???!
李导你清醒一点啊啊啊!!!你的围巾是能随便给别人戴的吗!!是我也不行!!!
可很显眼李泯并没有觉得哪里不行。他像长辈似的打量着景予的穿着,目光又停留在了他的手上。
景予一个激灵,迅速地把手对向揣进了袖子里,唯恐他还要再找一副手套给自己。
他在层层叠叠的围巾里急促而惊慌地摇头“李导!我不冷!我不冷啦!”
李泯的视线依旧停在他揣进袖口的手上。
李泯个子高,围巾好像也要大一些似的,把景予半张脸都快埋住了。
他急眼了,大声哔哔,“把围巾给我了那你怎么办呀,您不冷吗?”
“看见你很冷。”李泯说这话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平静,他道,“你在抖。”
……不,他只是害羞!
景予觉得无论如何都说不清了,但还试图挣扎一次,“可是要是您自己也需要怎么办?”
“让给别人。”他依旧是理应如此的平淡语气。
好像同样的选择他做过了很多次,以至于一点都不觉得把属于自己的东西让给别人、而让自己去承担那份不属于自己的后果,是很不正常的事似的。
……
他到底过着怎样的人生。
……到底有多少人,曾要求他把属于自己的东西让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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