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徐悦然、窦兰月,再到宋棠,一个又一个人插手进来,沈清漪便觉得这件事情已然变了性质,而她在其中说话最没份量,分明变成她们互相较劲的一颗棋子。
这种感觉并不好。
尤其见到宋棠,她想起前几日和裴昭的不欢而散。
沈清漪想,假如他们已经有孩子了,至少她的大宫女不会被人这么欺负。
哪怕明面上她仍不受宠,却好歹母凭子贵,更不会只是个才人。
这一时这一刻,沈清漪脑海中不停浮现春猎之后,每一次她和裴昭谈到孩子的话题时,裴昭的回避态度和言语中的含糊——在这件事上,她大约无法继续欺骗自己,她不得不承认,当真不一样的。
追根溯源似乎都在于春猎发生的那一场刺杀。
沈清漪在心里暗自梳理着。
有些事,在那个当下她确实没有太过往心里去,没有多想。
如今回头仔细想一想,春猎回宫以后,宋棠在宫中风头更甚,享尽宠爱。
昭哥哥对她的态度,在那个时候,其实已经变了。只是她心思全在他的伤势上面,没有去留心别的东西,也对他是全身心的信任,从未怀疑过他们的感情。
但她现在已经没有从前那样的信心。
“昭哥哥一定不会变心”这句话,她自己都莫名开始感到可笑。
如果没有生出其他心思,何苦要回避孩子的事呢?
甚至为此说她不懂事。
究竟是她不懂事,还是她在他心里的份量,正在发生变化?
他可曾说过哪怕一次宋棠不懂事?
“沈才人,我方才隐约听见你们在说什么公道、什么真相。”宋棠的声音将走神的沈清漪思绪拉了回来,她言语间似蕴着笑意,“不知是什么事情这般严重,还得惊动咱们的贤妃姐姐?”
沈清漪慢一拍才去看宋棠。
对上宋棠含笑的一双眼,她也领悟到宋棠的意思。
宋棠会帮她。
只要贤妃插手这件事,宋棠便会帮她,不会让她吃糊涂亏。
沈清漪却觉得更加讽刺。
不是第一次了,她被其他人欺负,得宋棠出马,才不至于被欺负得太惨。
宋棠见沈清漪当着一帮子人的面频频走神,有些无言。
转念再想,她又猜测,沈清漪会这样,指不定是和裴昭闹了不愉快。
看来上一次御花园的事情发生至今,沈清漪和裴昭已经见过面。
不管他们是怎么发生的矛盾,她知道这么个结果就行。
不过这个人现下大约是指望不上了。
宋棠干脆不指望沈清漪,转而去看沈清漪的大宫女:“你说,怎么回事?”
知道宋棠与窦兰月之间不和,知道宋棠平日对沈清漪不错,怜春对宋棠反而抱有期待。宋棠既愿意过问此事,怜春觉得,他们不会受委屈,故而立刻与宋棠行了个礼,将事情一点一点说给宋棠听。
尚食局的小宫女在宋棠出现以后免不了变得心慌。
阖宫上下没有人不知道这一位淑妃娘娘平日里一贯的行事风格。
什么证据、什么真相全都无关紧要。
第一重要的是她想要相信什么、愿意相信什么,第二重要的是她自己高兴。
沈才人据说是淑妃的人,淑妃怎会不护着她?
那她岂不得遭殃?!
“淑妃娘娘,不是这样的。”
小宫女太过心慌,尤其觉察到宋棠是准备帮沈清漪的。
未待怜春说罢,她已然迫不及待辩解,“奴婢绝没有做那样的事。”
“淑妃娘娘万莫听信这一面之词。”
窦兰月听着小宫女的几句话,皱了皱眉。
徐悦然脸色也有些变了,一眼扫过去,暗骂一声蠢货。
宋棠闻言,却是淡淡瞥过去,见小宫女眼底流露出恐惧之色,又笑一笑,点点头说:“嗯,怜春说的是真是假且不提。本宫没有问你话,你擅自插嘴,是为不敬本宫。你要本宫别听信一面之词,言下之意,无外乎本宫糊涂,分不清真话假话,是为蔑视本宫。”
她轻描淡写抛出来两条罪名,笑问那小宫女道:“你可知罪?”
罪名一扣下来,小宫女吓得扑通跪到在地,慌乱求饶。
“奴婢绝无不敬娘娘、蔑视娘娘之意。”
“请淑妃娘娘恕罪。”
宋棠不再看她,只看一看窦兰月,收敛笑意,冷声吩咐:“来人,掌嘴。”
顿一顿,补上一句:“二十。”
话音落下,当即有宫人上前,押着那名小宫女开始处置她。
窦兰月和徐悦然冷眼看着,都没有阻拦。
二十个耳光下去,小宫女脸颊又红又肿,嘴角渗出血丝,泪水糊了满脸。先前打扮得体的人,这会儿发髻散乱、神情呆滞、目光无神,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虽然原本是想来讨公道,但见小宫女这般,沈清漪又心有不忍,唯有不看。
怜春反而暗暗为宋棠叫好,心中十分的痛快。
宋棠只不以为意,甚至平静出声,让怜春把没说完的话继续说下去。
于是怜春一五一十把事情经过仔细交待。
“奴婢是因为听见她编排沈才人才会动怒,与她理论的。”怜春说,“却不想她直接与奴婢动手,将奴婢的脸都抓伤了。沈才人瞧见奴婢脸上的伤痕,知奴婢被人欺负,因而想为奴婢讨个公道。”
编排她?
之前怜春没有提过这些,沈清漪不清楚,现下骤然得知,不由拧眉。
宋棠颔首,复问:“她说东西是你自己洒了,与她无关?”
“是。”怜春福一福身,“但奴婢绝无半句虚言,确实是她撞上来的。”
“我方才倒是注意到了一件事。”
宋棠去看沉默不语的窦兰月,“不知贤妃姐姐可曾注意?”
从这名小宫女打断怜春的话被掌嘴起,窦兰月心知今天这件事,注定宋棠占上风,是以放弃之前插手的打算。这会儿宋棠问她,她也只是回问一声:“何事?”
宋棠手指点一点那小宫女:“她的裙摆上,其实沾着玫瑰卤。”
“如果与她无关,离得远了,想是不会沾上的,可见那些话是在撒谎。”
窦兰月顺势看过去,发现确实如宋棠所说裙摆上沾着东西。其实宋棠以此论断小宫女在撒谎,并不是不能分辨几句,可她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小宫女这么做?
“淑妃妹妹说得是。”
窦兰月附和道,像完全认同宋棠的判断。
宋棠出现后,徐悦然怕引火烧身,不敢随便说话,也想着有贤妃在。
现下连贤妃都这么说,她心知这件事只能如此了。
“倒是叫她差点蒙蔽了贤妃姐姐,幸好我恰巧路过此地。”宋棠说得像自己救下了窦兰月一回,继而又说,“这么一个胆大包天、企图撒谎蒙蔽主子的宫人,当真是得好好教一教才行。”
“竹溪,派人把她送回尚食局去。”
宋棠吩咐说,“便把她交给崔姑姑,让崔姑姑好生管教。”
竹溪躬身应是,随后示意两个小太监上来把那名小宫女拖去尚食局。
这一场闹剧到这里也差不多散场了。
临了,宋棠对沈清漪说:“先前陛下赐我两名尚食局的女官,我安排在小厨房,她们手艺极好,做的玫瑰卤味道也很不错。你那一碗玫瑰卤是洒了,我回头派人再给你送两碗去,不必觉得难过。”
沈清漪低眉顺眼,福一福身:“多谢淑妃娘娘。”
宋棠抿唇一笑:“你我是同住一宫的姐妹,两碗玫瑰卤而已,客气什么?”
看似不经心的话却令沈清漪禁不住一怔。
哪怕回到芙蓉阁,她仍未彻底从内心的复杂情绪里走出来。
怜春则一路上都在为宋棠帮他们讨回公道高兴,这一刻依然兴奋的说着:“今日多亏淑妃娘娘及时出现,不然当真不晓得会怎么样。那个徐美人分明……”她想说,徐悦然是想帮尚食局的小宫女。
可是这样的话并非她这个身份可以随便说的。
怜春噤声,沈清漪记起另外一件事,回头去看怜春问:“你之前说……”
“那名小宫女在背后编排我?”
“她编排了我什么?”
被追问的怜春哑然一瞬,连忙道:“是些胡编乱造的话,主子无须在意。”
沈清漪板着脸:“你若欺瞒,往后便也不必在我身边伺候了。”
怜春知道沈清漪这话不是吓唬她,不得不开口:“那人说……主子不受宠,陛下眼里从来没有主子,如今能有个才人的妃位,还是沾了淑妃娘娘的光……”
更难听的那些话,怜春如何都不敢让沈清漪知道。
但这么几句足以让沈清漪大受刺激。
一个小宫女敢在她的大宫女面前说这种话,难道会只有她一个人这么说吗?
这后宫里面究竟有多少人,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你下去吧。”
沈清漪吩咐怜春一句,脚步有些跄踉,走到罗汉床边,扶着榻桌坐下来。
她呆呆的坐着,心乱如麻。
心底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念头,仿若一张网将她困在痛苦中。
可笑是,沈清漪自己都觉得那些话也不全是错的。她被升为才人难道不是沾了宋棠的光吗?今天不是宋棠,她能轻易脱身,能不被徐悦然、窦兰月为难吗?别人这般看待她,到底有什么不对?
何况连昭哥哥都变了。
往后她在这后宫,当如何自处?
这些想法一一在脑海里闪过,沈清漪的心情变得灰败。
她从未如此刻般迷茫无措,不明白要怎么做。
沈清漪沉默坐在那里。
一直到午膳时分,宋棠派人送来玫瑰卤,她才稍微收敛起心思。
只是看着怜春摆到她面前的吃食,想着怜春在外面被欺负,想着自己被小宫女看不起,想着宋棠拥有的权利、地位原本属于她,甚至她可以比宋棠拥有更多……这个刹那仿若拨云见雾,她忽然醒悟自己不该在这里沮丧,她远不至于一败涂地。
昭哥哥现下还是爱着她的。
她绝不能也不允许他们之间的感情变质,绝不会让任何人横插进来。
明明是她先来的。
他们相爱多年,她为了他们能长久在一起吃了这么多的苦。
她绝不能允许任何人破坏这一切。
为此,她也不能“坐以待毙”,不能一直都这么被动。
沈清漪打定心思,终于抛开那些沉重的想法。
路还长,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沈清漪重新打起精神,猛然站起身。
偏头望向窗外,刺眼的日光让下意识她眯一眯眼。
几息时间,沈清漪定一定心神,吐出胸中浊气,却重新在罗汉床上坐下来。
只她很快陷入沉思,一点点琢磨起与裴昭和好如初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