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
如此沉重,如此严酷的字眼,从对方口中说出来时,竟充满了轻飘飘的感觉,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定下了他的命运。
他不甘心。
不甘心于他的命运这么轻易地被人摆布,不甘心于这个疯狂的世界对他的恶意,亦不甘心于自身的无能。
商问紧咬牙关——只要刀没有落在他的脖子,子弹没有打进他的头颅,这一切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只要他还没有在这个世界彻底咽气,他就有在这个泥潭里继续挣扎的机会。
冷静下来。
商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但在此刻,骤然爆发出的轻蔑的笑声将他原本整理好的思绪再度打乱,商问不受控制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贺君翘着二郎腿,像是坐在观众席上看完了一整出嘲讽剧,设身处地为着那荒诞的剧情忍俊不禁的同时,又居高临下为它出色的表演鼓起了掌。
“不愧是审判法庭,真让我大开眼界。”
本该命虫去向三方势力递交裁决证明签署书的法官将目标转向贺君。
“十三军团副团长,你有异议?”
“哎?不,法官大人,我只是在感慨审判法庭这种存在——实在是太公正了,实在是让虫感动。”
贺君眼中的笑意终于落了下去,那带笑的眼瞳中只有与法官相似的冰冷。
“毕竟,能把无罪之虫判处死刑,也就只有至高无上的审判法庭能做得出来。”
那一刻。
整个审判法庭顷刻间如遇凛冬一般陷入了死寂。
审判法庭在整个虫族都处于至高之位,需要军队,协会或是联邦一方势力申请,三方势力同时出席,其判决才能真正生效,故而,它是审判罪大恶极的虫的最公正,最锋利的裁决之剑。
它代表着至高的正义。
但贺君简单的这么一句话就让审判法庭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同样的,也让站在受审席之上的商问惊讶地抬起了头——上一秒还在说不如把他杀了的贺君忽然把矛头指向了法庭,这种巨大的反差直接让他停止思考。
这恐怕是那张毫无感情的脸庞第一次露出带着情感的波动,像是笼罩了一层漆黑的盛怒,法官面色阴沉似水,冷声问道。
“十三军团副团长,贺君。”
“给我足够的理由。”
“理由啊——”贺君缓缓从他的作为上站起,凭借着自己的身高优势,勉强可以与不远处的法官平视:“我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这算不算理由?”
就像是在会场爆出了一颗哑弹,并没有一只虫因此受伤,都被这沉默的爆鸣声所慑,名为震惊的惊涛澎湃而起。
“你……”
法官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猛地有雌虫守卫跑到台下来向他报告:“法官大人!有虫强闯法庭!”
“为什么没有将其逮捕?”
“法官大人!是雄虫!是那只雄虫!那只被绑架的雄虫大人!”
话音刚落,审判法庭的门被大开,雄虫洛瑞带着两只雌虫走了进来,他看起来状态并不好,除去未消肿的青紫外,还有因为奔跑而落下的满额大汗。
就算洛瑞也站在最下方,需要同其他虫一起仰视这里的所有,但身为雄虫,他对这个法庭便无尊敬的必要。
“法官,我要撤回审判。”
……
这似乎是审判法庭自成立至今最为荒诞的一日。
十三军团的副军团长放话审判法庭有失公允,当事雄虫站出来要求撤回审判,一切的一切,围绕着那只站在受审席的低贱的b+雌虫展开,似乎要把神圣而又正义的审判法庭当做儿戏看待。
十三军团的副军团长重要么?少将的军衔重要么?a级雄虫的地位重要么?中联邦的学生的身份重要么?
这是审判法庭,在这里不论你拥有怎样的光环,在正义之下皆为虚无。
但不论是贺君还是洛瑞,他们都有可能影响到在场的三方势力的决断,贺君背后是军部,洛瑞身后有协会,若是两方势力愿意站在他们一边,那么即使是最重的死刑二字也只会变得比羽毛还轻。
这是十余年间,三方势力第一次下场。
军部代表人率先开口。
“法官,我需要听完副军团长的说法,再决定是否通法庭裁决。”
就算法官内心的愤怒让他恨不得将在场的所有虫杀干净,此刻他也必须要遵循法庭规章做事。
“您请。”
军部代表从座位上站起,向前一步,行军礼。
“副军团长,向您表示敬意。”
贺君微微颔首,算是还礼。
“您说知道谁是犯人,能否请您表明他的身份?”
“就是我啊。”
“……啊?”
贺君坐回座位上,带着嘲讽的笑容,翘着二郎腿,抱着双臂:“这些都是我做的,怎么?”
军部代表话语一滞,在片刻思绪混乱之后,只怔怔答了一句我知道了,就一脸懵懂地坐回了座位上。
军部代表问完话之后,协会负责人紧接着又跳了出来。
“雄虫大人,请相信我们,我们一定会给您一个公证。”
但洛瑞这一次异常坚决:“不管公不公证,今天一定要给我撤回审判!”
协会负责虫打量了站在受审席之上的雌虫,又看了看仍坐在座位上不可一世的贺君,他带着笑容,用亲切的声音轻声问道。
“请问,大人您是否遭到了威胁?”
这句话不但没有达到应有的效果,反而让洛瑞的声音带了几分恼羞成怒:“没有!这是你对我说话的态度?!”
协会负责虫躬身:“抱歉,大人,是我的错误。”
……
站在受审席之上的商问把自己闷在胸口的这一口浊气彻底吐出来时,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就像被汗水洗过一样。
他并不知道雄虫洛瑞为何会突然转性,但如今他可以明确的一点,就是贺君替他顶了罪责,直接把绑架殴打雄虫的罪揽在了自己身上。
只有这样。
刀就不会落于他的脖颈,子弹就不会打穿他的头颅。
他不会因此而亡。
他分明看了一场闹剧,他却沉浸其中,被其间的波折起伏所感染,以至于红了眼眶。
此刻,审判法庭的法官才知晓什么叫做覆水难收,已经将死刑的裁决方式说出口的他已经没有办法再重新开始审判,而法庭的判决书必须由三方势力签字才能正式生效。
三方代表做出表态后,判决书被收回法官处,即将进行最后的宣判。
只可惜,一直以来保持漠然表情的法官此刻将脸上的面具全然卸下,抓着判决书的手指用尽了力气,似乎在下一秒就能将其撕成碎片。
所谓的审判法庭被这些低贱的东西变成了一场令虫贻笑大方的闹剧,他们毫不知耻地挑衅着法庭的公证与权威。
并且,为了即将到来的可笑的胜利而欢欣鼓舞。
那冰冷的眼眸中带着近乎憎恨的怒火。
就连那毫无起伏的近乎电子音的声音中,都隐隐有了压不住情绪波动的趋势。
“联邦——执行死刑。”
“军部——拒绝接受判决结果。”
“虫族保护协会——拒绝接受判决结果。”
“我在此宣布,此次判决无效。”
“解散审判法庭。”
在场的所有虫都震惊于这次判决的结果,但没有一只虫会在这样的堪比闹剧的场合下质疑法官的决断,聚集于此的虫沿着平台零零散散离去,而自己跳出来认罪的贺君显然需要新一轮的审问才能将其定罪。
唯有雄虫保护协会的负责虫于此间微微驻了足,朝着空无一虫的受审席看了一眼。
“……”
这一次协会派出的代表名为夏。
不仅是雄虫保护协会的副会长,同样的,还是s级雄虫回归之时所指派的指导者。
……
商问拖着脚步缓慢地走出了审判法庭。
他抬头,看到了夜尽。
有一道小小的身影双手插兜在法庭前不远处等着,看到商问时微微挑了挑眉。
此刻,不需要去解释,他已经明白了雄虫洛瑞为何会有那么反常的表现,商问三步作两步跑过去。
兰图祭仰着头看他:“所以我说没事……”
他的话还没说完,眼前的青年忽然间双膝触地,张开颤抖的双臂将他搂入怀中。
“喂!”
兰图祭皱着眉头打算将他推开,却感觉到了那青年浑身上下筛糠一般的颤抖。
明明是经历过战火的虫。
却在逃离死亡与绝望的,松口气的那一瞬间仍然会觉得后怕,他怕的太厉害了。
以至于搂着他的手臂根本只顾得上抖,没有任何力量可言。
兰图祭勉强抽出一只手来,拍了拍商问的胳膊与脊背。
“没事的。”
他轻轻道出这句话。
在夜尽天明之时,温暖的光落在金色的眼瞳中,似乎也为其镀了一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