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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五十五章(1 / 1)

薄衿初和晏寔初次见面在第四人民医院,第四人民医院是精神病的专科医院。那年她大三,薄衿初思考半年才决定去问诊,那天下午,薄衿初挂到了王敛的最后一个号。她进去的时候王敛面前坐了一个男人。

王敛对男人说:“我还是那句话,你那么年轻,我不建议你长期服药。你的睡眠障碍不算严重,既然开着灯能够睡着,那你就开灯睡。不要用大众的标准去禁锢自己,没人规定睡觉就得熄灯。如果你执意想在黑夜中入睡,你那么有钱,找个□□的吧。”

最后那句话是王敛以晏寔朋友的身份说的。

薄衿初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有些窘迫,打算退出去。王敛叫住她,“46号薄衿初是吧?轮到你了。”

“那他...?”

晏寔从凳子上起来,微笑着说:“我好了,你来吧。”

听男人的声音,应该比他大不了几岁。

学生模样的薄衿初第一次见到笑的那么温柔的年轻男人,像春天的风,更像是早晨的日出。

王敛微微一笑,“可以先跟我说说吗?你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吗?”

薄衿初从梁远朝母亲忌日的那天开始说。

那天薄矜初回家后,舒心和薄远吵得很凶,隔壁邻居全听见了,舒心和薄远好赌,街坊邻居都知道,两人吵架无非因为其中一方又输钱了。

薄矜初幼儿园的时候,是两人吵架最为频繁的一段日子,且舒心动不动就和薄远提离婚,还不仅仅是口头上的,舒心是真的狠得下心的女人。每回吵到最凶的时候,她直接打开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

他们吵架次数太多,薄矜初记住的也只有那一次。具体几月份,她忘了,只记得是个严冬。

那次薄远坐庄输了很多钱,舒心当着众人的面把薄远狠狠骂了一顿,薄远生性好面子,两人便吵得不可开交,最后以舒心提离婚收尾。

两个属虎的暴脾气犟劲,谁都不肯服输,最后受伤的只是孩子。薄矜初拉着舒心的衣角求她别走,“妈妈,你不要走好不好,我以后一定听话,我再也不出去玩了,我好好念书。”

舒心一把推开她,当时薄矜初又瘦又矮,经不起大人的猛推,整个后背撞到墙上。

“滚,我不要你了,找你爸去!你不是跟你爸好吗?我走了正好,你们爷两都开心!”

生她养她的人让她滚。当时薄矜初不想滚,但现在她想滚的远远的。后来奶奶来了,代他爸道歉,语气几近祈求,让舒心留下来。

那件事翻篇后,家里不断有追债的人找上门。薄矜初躲在房间里,透过窗缝看外面那些陌生的面孔,悄悄听他们对话。

“这钱到底什么时候还?上个月说这个月,这个月来了又说没有,一次一次的拖,是不是不打算还了?”

“怎么可能不还啊,我薄远又不是赖子,就是...最近真的拿不出钱了。我那女儿又要上补习班,唉——什么钱都能省,但这小孩读书的钱肯定不能省啊,你说是不是?”

“那就再宽限你一阵子,不过这次你要给我个准话,到底几时给。”

“月底月底,月底肯定给。”

“那就28号。”

他爸是个包工头,好赖算个小老板,下面还养着一群工人。却连她的补习费都支付不起了吗?现实远不止于此。

一年级以后,薄远再没给薄矜初包过新年红包。五年级以后,薄矜初最讨厌的就是开学,常常在开学的前一晚,薄远还没把钱给她。义务教育是免学费的,要交的仅仅是小几百的学杂费而已,可是薄远交不起。

六年级运动会,她是运动员,开幕式的时候要走方阵,老师说让运动员穿球鞋来。运动会那天早晨,她爸送她去上学,路过菜场附近的一个杂货超市,让她进去买鞋。那是一双红色的底极其薄的运动鞋。

三十一双,还是薄远跟老板娘赊账的。

舒心不工作,美其名曰是家庭主妇,实际上没有接送过薄矜初一天,冬天的时候甚至连早餐都懒得给她做,让她自己去学校附近解决。放学遇上暴雨,薄矜初淋成落汤鸡,回家发现舒心还安然的坐在牌桌上,仿佛没有女儿的存在。

她说她想学钢琴,舒心说咱家没多余的这个钱。她宁愿每天借钱去赌,也不愿意为了薄矜初去努力工作。

常言道父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可是为什么,她的父母没有。

她每天的零花钱总是比同学多一点,这是他们唯一的补偿。薄矜初开心不起来,她不想用他们从四面八方借来的钱,可现实偏逼她低头,这种感觉太糟了。

生活变得颓败,怨恨也一点一点冒出来,薄矜初心底积压的那团东西愈来愈大。

她尝试过跟两人沟通,可不可以不要出去打牌搓麻将了。他们嘴上应着好,却依旧常泡在棋牌室。

她讨厌开学,害怕过年。以为过几年,他们自然会回头,情况也会有所好转,结果并非如此。

她在房间冷静了会儿,然后端着杯子去客厅接水。看见舒心和薄远对坐着,气氛降到冰点。

她径直路过两人,走到厨房去拎热水壶,出来的时候被薄远喊住,“快考试了吧。”

“25号。”

“哦,那好好复习。”

“嗯。”

晚上的时候,被窝刚捂热,舒心破天荒的来房间里看她。

她睡觉喜欢把整个人都裹在被子里,听到门把扭动的声音,她从被子里钻出来。

“睡了吗?”舒心问她。

“还没。”

舒心在她床沿坐下,替她捏了捏被角,空寂的卧室里响起一声长叹,“小初啊,我们家这次完了。爸爸妈妈欠了好多债啊,这辈子都还不完了,还连累了你,你说怎么办啊。妈妈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都怪我们啊...”

薄矜初在心里笑了。

他的父母屡次犯错,最后难已收场来问她一个还没成年又没有自立的人怎么办,这大概是薄矜初今年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

“我困了。”

薄矜初一晚上没睡。

客厅凹凸不平的水泥地,脏的发黄的白墙,墙角的蜘蛛网,老式的插销木门,没有厕所的房间,院子里露天的厨房,天花板漏雨的卧室,比窗子大不了多少的老旧窗帘,潮的发霉的衣柜,还有难以偿还的巨额债务......她把自己一点一点剖开,不堪,寒酸,这些才是真的她。

他的爸妈不会给王仁成塞钱送礼求照顾,也不会问问唯一的女儿需要什么。整条巷子都是她羡慕的对象,人人都在存钱造新房,她家是小巷里最烂的一隅,没人知道薄矜初内心有多自卑。而她的父母活像幻想派主持人,自以为把最好的全部都给了她,事实上,连一个真正的家都没给。

薄远和舒心主张独立,于是薄矜初五岁,便被要求分房单独睡。而他们天天晚归。没有人去注意,那个十平米的房间里住着的是一个幼小脆弱的心灵。

高中之前,那个房间里都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张舒心陪嫁时的梳妆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摆设和装饰。十平米的空间显得异常宽敞和空荡。

她小时候有很严重的强迫症,吃面的时候必须面和菜同时有,如果菜先吃完了,面就不会再吃一口。睡觉时被子的其他三个角必须捋平,一旦发觉有一个角翘起,不管是深夜几点都会开灯起来捋。睡前和睡醒必须把床单拉的没有一丝褶皱。无论是视线范围内还是外,只要是能想到的东西,必须整齐有序的摆放,包括塑料袋,要像衣服一样一个一个叠好。一旦有一处乱了,薄矜初会抓心挠肝,浑身不爽。

每晚熄灯后,她的脑袋像一个工作的齿轮,不停的转,不停的想:“门锁好了,坏人就不会进来了。我记得锁好了,怎么感觉好像又没锁,到底锁了吗?算了起来去看看吧。”——其实锁的很好,薄矜初却把门打开然后重新锁一遍。

“窗户关了,但好像没落锁。没关系窗子是防盗窗,没锁也没事。不行,万一呢,还是去锁上吧”——其实窗子也锁的很好,薄矜初仍然打开,重新锁了一遍。

“刚刚洗手的时候不小心把水溅到门上了,得起来去擦干净。刚刚关衣柜的时候,门夹到衣角了,得去弄好。今天她妈做饭煤气罐应该关了吧,要不然泄漏了,她一个人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还是起来去确认一下。”

夏天哪怕热到流汗,电扇永远开一档,且放的离床头两米远。因为害怕晚上睡觉不老实,手一挥,手指被扇叶劈断。明知道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她还是过分忧虑,做好万全的准备。

每次洗碗,一个碗冲上十几遍,还会觉得没洗干净。用过的笔芯,传过的小纸条,衣服上的吊牌,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她都扔不下手,全保留着。

这些舒心和薄远一点都不知道。薄矜初讨厌夜晚的到来,那种孤独缠身,惴惴不安的惶恐,使她的睡眠质量直线下降,通常要一两个小时才能入睡,夜夜做梦,一点动静就会惊醒。

有时候死也无法入睡,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压抑快要勒死她的时候,她试图求救过,穿着睡衣跑到薄远的牌桌前哭,说睡不着。

得到的是薄远的怒骂,“小小年纪就那么多破事?你才几岁啊你,就失眠,失眠个鬼!”

男人对自己的牌友笑道:“肯定是一个人睡觉害怕。”

转向她,语气顿时变凶,“多大的人了,一个人睡觉还怕,说出去被别人笑死。”

她妈当时就在隔壁的麻将桌上,听到动静没有半点反应。

那年她八岁,她的家人,当众□□她。

薄矜初想如果有一天她坠崖了,他们就是推她下悬崖的那双手。

高中前的薄矜初像莉娜·因巴斯,性格蛮横,脾气暴躁。没人敢惹她生气,更不敢轻易接近她。

后来认识顾绵,薄矜初从来没见过那么美好的人。她像一道光把薄矜初从夹缝中拽出来。她的强迫症不知不觉好了许多。

高二上期末考结束,她打算去门卫室坐着,等梁远朝出来。

“薄矜初!”听声音是姑姑。

“姑。”

女人坐在电瓶车上,拿过她的书包挂在前面,“考完了吧?”

“嗯。”

“那上来,回家吧。”

骑到半路突然下雨,薄芳冒雨骑了会儿,发稍湿了才换上雨衣。

薄矜初弓着背缩在里面,声音闷闷的传到车前,“我爸让你来接我吗?”

“小初,你爸妈走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听不见磅薄的雨声了。旁边有一辆轿车飞速驶过,水坑里的水溅了薄矜初一裤腿。

她问:“他们去哪了?”

“银城”

薄矜初只有一个念头,幸好,坐火车能到。

“她们为什么去银城?”

“你爸妈欠了很多钱,没办法,只能跑了。”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薄衿初不止讲了这些,还说了王仁成的事,当然也包括梁远朝。

王敛听完,皱了下眉,“关于那个老师,你爸妈至今都不知道吗?”

薄衿初摇了摇头,“我隐晦的暗示过,她的反应一直坚信老师是为人师表的,她从来不相信我说的。后来我也不想说了。”

王敛继续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不对劲的?高中?”

薄衿初继续摇头,“是最近。莫名其妙的会去回忆一些很难过的事情,拼命想让自己流泪,哭完一场就会觉得很爽。室友吃饭吧唧嘴的声音,或者是某个人断断续续的笑声,这种不足为奇的小事会让我觉得很抓狂。在浴室吹头发的时候总感觉有人拿刀站在门口等着杀我。”

王敛一边做记录,一边问:“前面说的那些我们暂时称为是未成年的遭遇,你认为那些遭遇对你现在这个状态的产生起了多少作用?用百分数来表示的话。”

她思忖片刻,“百分之四十左右吧。我这两年总是会想起小时候那些事,而且不厌其烦的跟我妈讲,以此来告诉她,她其实不是一个好母亲,但她总是打着慈母多败儿的旗号来坚持她做的没有错。”

“剩下的百分之六十,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我妈觉得她没错。”

王敛又问:“你有最爱的人吗?”

“有,我妈。”薄衿初简短的回答。

“她这么对你,你为什么还爱她。”

薄矜初沉默了好久,“不知道。”

哪怕一次次被伤害,但还是会有期待。

王敛递给她一张白纸,“我想请你写两句话,一句定义一下你和你父母之间的关系,还有一句定义一下你和大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

那天阳光很好,给足了薄衿初坐在医生对面的勇气。她很快写好,递给王敛,王敛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女孩写的话。

【我是一个在臭水沟长大的孩子,他们却以为给了我一个天堂。】

【每个人都很脆弱,但他们只想到了自己,没想到我。】

“除了精神上的问题,生理上有没有什么异常反应?”

“一个月前,我从地上起来,忽然感觉眼前一黑,但不是低血糖的那种,因为我明显的感觉自己在轻微抽搐,站不住,而我妈在一旁无所谓的笑。”

“好。”

整个过程进行了三个小时,最后报告拿到手,结果是中度抑郁伴有焦虑。

薄衿初出奇淡定,问王敛:“王医生,我想请问一下,我这种情况怎么治疗?”

王敛笑了笑,“我从业至今,你是我见过的自控力和调节力最好的患者,你这种情况要结合心理疏导和药物治疗一起。但如果从源头入手,可能这两项都不需要。”

薄衿初说:“我不准备告诉他们,我今天来只是想明确一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王敛诧异,“你不想治疗?”

二十岁的少女笑的像朵花,“其实有问题很多年了不是吗?但现在还是好好的。谢谢你,王医生。关于你的医术我做不了评价,但你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

薄衿初没想到会在研一的冬天,再次遇上那个笑的温柔的男人,更没想过自己最后会成为那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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