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群臣于奉天门外接到了圣旨。
朱祁钰下令,以都察院右都御史杨善,工部右侍郎赵荣,都指挥同知王息,再次出使瓦剌。
使团携带得有大明国书,随瓦剌使者皮儿马黑麻,一起北上出塞。
至此,朝野上下议论纷纷长达一年的争论,总算是徐徐落下帷幕。
虽然朱祁钰在国书里面没有提及迎回太上皇车驾一事,不过群臣也没有再苦苦相逼。
朱祁钰肯接连派出两波使者前去瓦剌,这已经是他迫于朝野压力而服软。
群臣心知天子松动,也不好再得寸进尺,他们只是就此领命而为。
当日午后,行装准备齐整的明朝使团二三十人,浩浩荡荡出了京师城门。
……
邺王府长史何安居今日闲来无事,就约了几个友人一起穿街过巷。
时值正午,他们一行人随意找了一家小酒馆,就打算来一个胡吃海喝。
刚要进门的何安居,却是被一棵杨柳树下的马儿所吸引了目光。
那马儿此刻正不时甩着尾巴,悠闲自得的嚼食着树下野草。
秋日阳光温暖和煦,马儿皮毛显得格外顺滑。
何安居再一看,马儿肌肉虬结,腿脚却是比寻常的同类要矮上一些。
“我大明京畿一带的马匹,大多是从塞外输入而来。今日这马儿却是滇马,也就难怪何兄会多看他两眼了!”
与何安居同行的杨浩,是个爱马、识马之人。
杨浩乃是武将世家出身,他的家中就养着十几匹名贵宝马,可谓是个十足的马痴。
“滇马?”
“怎么彩云之南的烟瘴之地,也能养马?”
何安居不通马政,他只是认为北方才有优良马匹。
诸如西域的汗血宝马,可是在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页。
“何兄,你这就是孤陋寡闻了!”
“滇马,因为身材矮小,所以又被称为矮脚马。乃是南方茶马古道上,最为有力的运货坐骑。”
“你可别看这滇马腿短而轻视于它,它却是稳健耐久,最适合在南方一带险峻山路上行走了!”
杨浩精通于相马,说起马匹故事来也是头头是道。
就在这个时候,小酒馆里面突然冲出来一个人影,而且还是直奔何安居来的。
“何大哥!”
一个三十出头、面目黝黑的魁梧汉子,立在了何安居的眼前。
何安居一怔之下,近乎失声。
“文芳?真的是你吗?”
袁文芳只觉泪水涌出,上前对着何安居就是用力的抱拳拱手。
“何大哥,是我!”
“昔日那个跟在你身后的小弟已经长大了!回来了!”
何安居也是眼中有泪花,他近乎哽咽。
“你终于回来了!我的小弟回来了!”
何安居偶遇故友后,自然就拉着他的手进去小酒馆,一叙情谊。
进到小酒馆的雅间,何安居看到里面早就坐了一个年轻女子。
只是那女子相貌也是有些黝黑,不似中原汉人模样。
“妾身杨思氏,拜见叔叔!”
女子身穿交领蓝印夏布衫裙,身上挂满了银饰彩练。
何安居看出女子穿着,乃是南方百夷少妇款式。
何安居惊诧。
“这是弟妹?”
袁文芳笑着点头。
“兄长之言不错!”
“这位便是内人,她叫作阿霞,是云南麓川土司思机发的同族。”
何安居又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虽然她肤色略显黝黑,不过倒也是眉清目秀,颇有一道异域风情。
“弟妹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都不是外人,何安居也就当着袁文芳的面,说出了他的担忧。
“思任发、思机发父子反叛朝廷,使得正统年间三征麓川。”
“朝廷中更有一种言论,认为朝廷发动数十万人进攻麓川,这才致使大军疲惫、国库亏空。”
“他们认为是大军久屯彩云之南,所以才会对北面瓦剌防御空虚,才导致了土木堡大败。”
何安居这话说得并不隐晦,他这是在出言提醒。
袁文芳乃是朝廷将领,如今却娶了一个反叛朝廷的麓川女子。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可不小。
弄不好,袁文芳就会被言官弹劾,落下一个“私通外族”的罪名。
出于同袁文芳的深厚交情,何安居更是再一次提醒。
“土木堡大败后,朝中不少大臣可是把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话给挂在嘴边!”
袁文芳听了他兄长之言后,只是一笑了之。
“无妨!兄长你是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而已。”
袁文芳苦笑一声。
“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兄弟且坐下慢慢来说。”
“阿霞,你去给我们叫一下店家,让他送上一壶好酒。有什么拿手好菜,也一并上来。”
思氏知道他们这是有心让自己回避,所以连忙称是退下。
“何兄、袁兄,我想起我家中还有些事情,需要现在回去一趟。”
“所以我也就不打扰了,你们可要多喝几杯才是!”
杨浩也是精通于人情世故,他觉得自己不该继续留在这里。
“我大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杨兄若是如此一走了之,可就是不把我当自己人了!”
令杨浩没有想到的是,袁文芳却是挽留于他。
“我这个小弟,是在云南打过仗的。”
“杨贤弟你不是一心渴望上阵杀敌吗,不如我们一起听听这麓川之役!”
何安居在听到袁文芳所言后,知道他并没有私密的事情要说,所以他也是挽留起了同行的杨浩。
杨浩本是将门之后,只是因为去年瓦剌围城的时候恰巧在外地。
所以每次说起未能手刃几个蒙古鞑子,他都是引为遗憾。
“如此,今天的酒菜钱我出。你们要是同我抢着付钱,我可是会急眼的!”
听到事关麓川之役,杨浩在心动之下也是迈不开腿。
几人笑哈哈的落座之后,袁文芳这才缓缓道出了自己的遭遇。
当年在被马顺陷害,袁文芳被迫戴罪前去云南戍边。
后来他幸得靖远侯王骥看重,渐渐的也升了一个千户职位。
正统十三年,王骥再征麓川,大破思氏,使其败走缅甸。
然而那一次袁文芳却因贪功冒进,竟被夷人所俘。
回忆到了此处,袁文芳还是不由得面色惨白。
“我那时以为自己是死定了,全无生还的可能。”
“要知道云南和缅甸交界之处,可是地形复杂、烟瘴丛生、遍地毒虫!”
“一个不小心,便会尸骨无存!”
“当时在我被俘虏后,大军只当我也死了,未曾前来寻找查访。”
“我被叛军禁锢拷打,多次游走于生死边缘。多亏了阿霞,我才能死里逃生!”
袁文芳正说着话,便见思氏自然飘飘然的端着茶盘从屋外进来。
在四盏热腾腾的茶放到众人面前后,她才微微一笑。
“这是我们云南正宗的普洱,还请各位试试看合不合口味?”
听到阿霞救了自己做兄弟的命,何安居只觉得她温柔可亲。
在心中对于阿霞抵触轻了一些的何安居,当下就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茶水入口,何安居只觉得香醇厚甘香。
“果真是好茶!”
就连一旁的杨浩,也是忍不住称赞。
“都是自家人,你也坐下一起说话。”
见到自己妻子如此乖巧,袁文芳也是一把将她拉到身边。
等到阿霞入座后,袁文芳又才接着讲起了前尘往事。
阿惹的父亲本是思机发手下的官员,她父亲一直不满思机发纵横跋扈,早有归顺朝廷之心。
也是阿霞父女见袁文芳可怜,才把他给搭救了出来。
远文芳假意归顺思机发,在他帐下做了一个小头目,渐渐也探查到了一点消息。
只是苦于时刻被人盯着,远文芳却是没有机会把消息给送出去。
阿霞不顾自己乃是女儿身,在偷偷出了山寨后,更是一路跋山涉水,这才把消息传递到了明军手中。
明军主将王骥同众将商议后,当下派出大军围攻思机发藏身之处。
袁文芳同阿霞父女,则率领本寨人马趁机以为内应。
经过激战一昼夜,明军得以大破思机发,活捉了他的妻子。
经此一战,思机发只能独身一人逃入缅甸。
“没想到袁兄弟,竟然有过这么凶险的往事!”
杨浩听得紧张,至此才不由得松了口气。
同时,他也不由得更加渴望去到沙场上御敌报国。
“弟妹原来也是女中豪杰,兄长我方才失礼了!”
何安居则是对阿霞不再有轻视之心,连忙起身对着她重重就是弯腰一揖。
“这有什么,我南疆土地不如中原平缓,无分男女都是辛苦过活。”
“而且只要是为了夫君,叫我做什么都行!”
阿霞并没有中原女儿的娇羞姿态,她显得十分的豪爽外放。
“在三征麓川的时候,我虽然密报军情有功,可是之前也是有贪功冒进之过。”
“再加上我毕竟是被俘虏过,又在贼人手下任过伪职,是以我身上还是有洗不掉的污点。”
“田副总兵这才帮我出了一个主意,要我前来兵部为自己洗刷脏污。”
袁文芳说完后,就喝下了一杯茶水。
“王帅曾经做过兵部尚书,他也是帮我写了一封引荐信,要我去找他旧日属下帮忙!”
袁文芳口中的“王帅”,自然就是靖远侯王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