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0 杀?不杀?(1 / 1)

因为京师攻防一战的胜利,各地臣子都是纷纷上表恭贺。

而翻看群臣贺朝这差事,其实也很是无趣。

只是因为大臣们的贺表,写得都是千篇律。

贺表上面的各种龙飞凤舞字体,也只是用华丽词藻,堆砌出歌功颂德。

王诚作为郕王府邸出来的旧人,他此刻就带着两个小太监在翻看着这些贺表。

王诚不断努力睁大眼睛,然而他还是昏昏欲睡。

“啪!”

一不小心,王诚手中贺表就就掉落到了地上。

奏章落地后发出一声闷响,在空旷大殿中格外清脆,也是引来众人侧目。

朱祁钰恼怒的看了一眼王诚,训斥到。

“这么冒冒失失的,郕王府的规矩都忘了?真是让人不省心的东西!”

王诚连忙低下身子,就要去弯腰捡起地上的奏章。

把奏章拣在手里之后,王诚随手翻开正文一看。只是第一句,就看得王诚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

“下官广西道监察御史李著疏呈殿下!”

王诚的惊吓,并不是没有依据的。

如今朱祁钰已经不再是郕王了,所以百官的贺表上面,都是用天子尊称。

这个御史李著,不可能不知道该怎么来称呼朱祁钰的。

他就是故意用“殿下”来称呼朱祁钰,就是指出朱祁钰原本王爷身份,拒不承认朱祁钰就是天子!

如今朱祁钰才刚刚登基不久,而且还是取得一场大捷,就有人迫不及待跳出来。

王诚,被吓得不轻!

他害怕惹恼了自己的主子,所以轻手轻脚的就要回到位置上去。

因为过于紧张,王诚不小心又碰到了案几。

“嘎吱……”

皇帝朱祁钰和群臣们,再一次被王诚弄出声响所吸引了,又是齐刷刷向着这边看了过来。

“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朱祁钰狠狠的瞪王诚一眼,只觉得他今日给自己接连丢人了。

只见王诚面色惨白,不知不觉就将手中奏章,颤抖的递了出去。

金英毕竟是司礼监的头号人物,加上他在皇宫里待了几十年。

论到随机应变的功夫,金英可比他的晚辈王诚高多了。

“做事怎么就没轻没重?”

金英一把接过奏章以后,就想要圆场过去。

然而在细看两眼接过来奏章之后,金英也是不由得心惊肉跳起来。

李著的奏章里面,满纸都是“下官”、“殿下”,他这是故意还把朱祁钰给视作亲王!

不论这个李著是有心,还是笔误。

反正就凭他这一封这奏章,就可以给他扣上一个“大不敬”罪名。

轻,则罢官发配边疆!

重,则要掉脑袋!

金英是个稳重的人,他知道新君刚立的情况下,这事不但可能让朱祁钰龙颜大怒,还可能在朝堂上掀起惊涛巨浪。

心中快速衡量利弊后,金英连忙解释,同时就把奏章往着衣袖里面塞,意图一会悄悄带出去销毁。

“不过是一个臣子写错了贺表而已,也没什么大事。”

然而朱祁钰可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

冷不丁的,朱祁钰对着金英一吼。

“金英,你这是要把奏疏藏到哪儿去?”

“难不成你也是想学那王振,做一个欺君罔上、祸乱朝纲的权阉不成!”

在经过土木堡事变后,朝堂上下对于太监们都是刻意的打压,人们都不想大明朝再出一个权阉。

朱祁钰这话,说得很重。

金英在听了朱祁钰的训斥之后,他觉得自己后背上浮起了一层白毛冷汗。

而他正要伸进袖筒的手,也顿时就僵住了。

原本还不想把事情闹大的金英,只能转过身来,小步走到御案之前,将手中的奏疏双手奉上。

“陛下,请过目。”

朱祁钰瞪了金英一眼,然后才伸手接过了奏章。

对着案上的琉璃灯,朱祁锐将奏章铺开之后,就仔细的看了起来。

略显青色的灯光之下,本就肤色白皙的朱祁钰,这下子脸上更是再无一丝血色。

朱祁钰那十根修长的手指,也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啪”!

朱祁钰将奏章扔到都御史陈镒的身上,然后怒气冲天的站了起来。

“这就是你们都察院铁骨铮铮御史,真是好得很啊!”

陈镒何曾见过朱祁钰发过这么大的火气,他连忙捡起奏章一看。

然后,他的脸色也是瞬间为之一变!

朱祁钰并不理会陈镒,而是直接对着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大吼。

“着锦衣卫,立刻前去拿了这个广西道御史李著前来见朕!”

说话时候的朱祁钰,眼睛里面几乎喷火。

“微臣遵旨!”

卢忠恭恭敬敬的对着朱祁钰行礼,然后又金刀大马的走了出去。

臣子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然而群臣都是懵懂,却是无一人知道新君为何会这般雷霆震怒?

于谦正欲上前询问,却被一旁王直暗暗使一个眼色,制止了下来。

王直自己走上前去,弯腰拾起了李著的奏章。

他也不看奏章中的内容,只是恭恭敬敬放到御案之上,然后又才退后至原来的位置上面。

“启禀陛下,这个广西道监察御史李著,乃是陕西郿县人士。”

“他本非是科举出身的官员,而是以贡生入国子监读书后,被太上皇破格提升为御史的。”

“李著此人,素来就是狂妄不羁。就连太上皇在时,他就胆敢当面顶撞圣驾。”

“想来如今这个李著,必定是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出来。”

“臣请陛下,还望看在李著是谏官的份上,暂且饶过他的这一次不敬。”

“今后不但李著会感恩戴德于陛下,天下也会盛传陛下有唐太宗善于纳谏之风。”

王直是百官之首,就连内阁首辅陈循和兵部尚书于谦,在他面前都是以晚辈自居。

王直出来劝解朱祁钰,本也无可厚非。

不过朱祁钰显然是没有准备接受王直的劝谏,他只是冷冷的笑了。

“老尚书,你说得倒是很好听!”

“可是你怎么不看看,这个李著在奏章里面,都写了一些什么样的话!”

王直低下头去,用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

“想来定是一些违逆之言,臣万死不敢看。”

说完后的王直如同老僧入定,不为外界所动。

朱祁钰可没王直那么好的养气功夫,他的冷笑越发的厉害起来。

朱祁钰也不落座,只背着手在御座前来回的踱步。

很显然,朱祁钰虽然心中有火,可是他还是想着顾及自己的名声,也在考虑着王直的建议。

朱祁钰不开口,大臣们也不敢自讨没趣。

文华殿中如于谦、陈循等人,都只能死死盯着御案上的那份奏章,心里则是纷纷暗自揣测其中的内容。

就这样,文华殿中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众人就听见殿外脚步声大作。

新任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大步进来禀报。

“陛下,犯官李著已经带到!”

屋内众人闻奏后,都是齐齐回头。

这时,两个锦衣卫校尉,正用力的拉扯着一个身着青袍的七品御史进来。

李著一进到大殿之中,众人就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浓酒气。

就连刚才还帮着李著说话的王直,也是忍不住摇头叹息,也不知道这个李著是去哪里灌了这么多黄汤?

都说喝多了的人力气大。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两个锦衣卫还差一点按不住这个李著。

朱祁钰见到李著如此放浪形骸,他更是怒火中烧。

“啪”!

盛怒之下的朱祁钰,又把那奏章给丢到李著面前。

“朕问你,这份奏章可是你写的?”

李著也不对着朱祁钰行跪拜大礼,他只是大大咧咧的低下头去看了一眼,然后随即又抬起头来。

“回禀郕王殿下,这正是是下官写的!”

李著从始至终,都是是一口一个“殿下”、“下官”,而不是“陛下”和“微臣”。

在场的大臣顿们,都是苍白了脸。

朱祁锐立刻走出来,他厉声的对着李著怒喝。

“混账李著,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此时御座上坐着的,乃是我大明天子!”

李著身上虽然酒气浓烈,可他神智却是清醒的。

在看到一身蟒袍的朱祁锐后,李著瞳孔不由自主一缩,心中更是暗道不好。

就在昨天,李著才和朱祁锐在酒楼起了冲突。

那个时候的李著,还以为对面不过只是一个普通人物,那曾想居然是亲王之尊?

不过李著既然敢写下这样一封奏章,他显然就是做好心里准备的。

“呵呵!”

“我可没见到什么天子!”

“如今坐在皇座上的,只是天子御弟、太子叔父的郕王殿下!”

李著不但口中逞强,他还轻蔑的笑了起来。

朱祁锐回想起昨日和何安居喝酒的时候,就是这个李著,口中说着他要干大事,他要名扬天下。

事到如今朱祁锐算是彻底的明白了。

朱祁锐刚想继续教训李著,然而龙椅上的人却是缓缓起身。

朱祁钰眼中陡然溢出一股浓浓的杀气,他迈步从御座上走了下来。

朱祁钰下了台阶,走到李著跟前,他是咬紧了牙冠。

“李御史,你这是醉了吧!”

朱祁钰强忍着心中的怒气,他这是在给李著机会。

朱祁钰这才刚刚登上皇位不久,如今正是需要收拢人心的时候。

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杀大臣,以免落下一个“嗜杀”的坏名声,乃是有人说他是为了皇位而滥杀。

李著躬身一揖,缓缓开口:“启禀郕王殿下,下官所说句句皆是正言!”

朱祁钰被李著这么一气,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他只是咬牙切齿的用手指着李著。

“你!……你!……”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朱祁锐想到了《尚书》里面的这一句话,他觉得这个李著是在找死。

“正言?”

朱祁锐站了出来,他这是要给他皇帝哥哥打抱不平。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不如一并说出来,让大家都一起听听,也免得你憋在肚子里面难受!”

李著避朱祁锐的仇恨目光,只是双目直直望向面前空空的御座。

“天子北狩,乃国家之大不幸。幸好东宫储位已定,我上下人心才能为之一安。”

“东宫太子虽然年幼,却也是帝王血脉。有太子居于东宫,轮不到他人来继承帝位!”

“邺王殿下临危受命,自当尽心辅佐太子。”

“如今大敌已退,或是迎回上皇,或是扶太子登基,这才是人臣所为!”

大殿之,中只听见李著一个人在那里侃侃而谈。

一句句冰冷的话语,如同碎冰掉落在地砖上,尖锐得仿佛是要刺破众人的耳膜。

朱祁钰一时狂怒不止,不等李著把话语全部说完,他就厉声对着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吼叫。

“给我把这个无君无父的东西拖出去,今天不杀他,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朱祁钰这才刚刚登基,就有人跳出来反对他当皇帝。

再加上李著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大逆不道之言。

文华殿中的重臣们都是大吃一惊。

老臣王直,急忙出来劝说“陛下,请三思!”

至于其他的话,王直也是一时也想不出来。

他也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更好的话,可以用来劝住盛怒中的皇帝。

陈循接过王直的话,也出来劝说皇帝莫要冲动。

“陛下这才刚刚登基,此时若是便见血光,只怕于国于己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李著狂言确实该杀,不过不在今日。”

“不如陛下先把他交给有司收押,等到正式定罪之后,再将其法办!”

朱祁钰浑身子忍不住发抖,盛怒之下突然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朱祁锐对于这个李著,可没有什么好感。

在朱祁锐看来,这个李著不过是沽名钓誉、假仁假义之辈。

朱祁锐见到自己二哥被人如此欺负,他觉得自己不能坐视不理。

朱祁锐指着李著的鼻子,对着王直、陈循说道。

“王老尚书、陈阁老,李著这厮是在指着皇兄的脸上骂啊!”

“若是按照你们这样一说,难不成是要皇兄来一个唾面自干么?”

不给王直、陈循反驳的机会,朱祁锐又转身对着大殿之中的重臣们拱手。

“诸公,你们倒是说说看,这天底下可有这样忤逆君上的臣子么?”

“皇兄的帝位,乃是百官劝进的,孙太后颁布懿旨而继承的。”

“皇兄乃是真龙天子,他的皇位绝非是篡夺而来,而是名正言顺!”

为了用表情来配合语气,朱祁锐也是一副和李著势不两立的模样,他的眼睛充血后通红。

“皇兄这才登基不到两三个月,就有人出来质疑新天子得位不正。”

“若是今日若不严惩李著,只怕就会有更多的人有样学样,皇兄将来又如何面对天下臣民?”

或许觉得还不够,朱祁锐更是眼神在一众重臣身上扫过。

“劝进皇兄一事,诸公可都是参与其中。要是今日李著之言传了出去,各位可都成了乱臣贼子!”

朱祁锐这是在搞扩大化,他是要拉重臣们下水。

王直无奈的看了一眼朱祁钰和朱祁锐,他只是连连叹息摇头。

“若是真的要处置这个李著,就叫他上司左都御史陈镒寻个罪名,将他远远贬到烟瘴之地去。”

“如此,眼不见心不烦。”

“这事如果真要是闹大了,只怕天下群情激奋,言论更是汹汹不止!”

朱祁钰此刻虽然在气头上,可是他毕竟没有失去理智。

朱祁钰心想,今天要是真的杀了李著,只怕隔天朝野内外便都要淹没在流言蜚语之中。

朱祁钰慢慢的冷静了下来。

此时的李著,仍旧高昂着头颅,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李著傲慢的样子,又一下子让朱祁钰的怒火升腾了起来。

朱祁锐停顿了一会后,缓缓上前,对着朱祁钰进言。

“臣弟也是认为,此事目前还是不宜声张。”

“除了今日身在文华殿内大臣以外,不能再让其他外人知晓。”

“若是一旦被瓦剌得知到我大明仍有人心向太上皇,他们便可以用太上皇为号召,收拢前朝旧臣。”

“如此,大明便会有分裂的风险。到那时,我们不但是给人口舌,还会溃散人心。”

朱祁锐这话,引起了大多数重臣们的同意,他们都觉得这是言之有理。

朱祁钰虽然被他三弟这么一说,导致他火气降下来不少。

可是他还是微微的皱了皱眉头,显然心中依旧不满。

“那你们说说看,朕该如何处置这个胆大妄为之徒?”

朱祁钰虽然嘴上是说着“你们”,可他的眼神确实直勾勾的看着于谦。

一时间,屋内所有人也都看向于谦。

文华殿本来十分的宽敞,只是此时只有于谦一人应诏站了出来,这让他显得有几分孤立的意思。

如同王直这般忠道的老臣,都在心里暗暗叹息。

朱祁钰是于谦力主劝进后登上皇位的,朱祁钰对于谦也是引为肱股之臣,地位更是无人能及。

如今皇帝这么逼迫于谦表态,只怕原本就因为拥立新君而引来诸多非议的于谦,今后更难做人。

要是于谦今日顺从了朱祁钰诛杀李著的心意,只怕他就会在百官之中落下一个不好的名声。

事态更严重一点,说不得于谦还会和士林产生隔阂。

因为对于官员们来说,清流代表着民意,言官更是应该畅所欲言的上奏劝谏。

此时的大明,还不是东林党当道。

天下的读书人也还是有骨气的,文人们可是不怕死的。

他们觉得把皇帝惹生气,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

要是谁因为劝谏而被廷杖打屁股,那更是会在士林中名声鹊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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