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京师攻防一战的胜利,各地臣子都是纷纷上表恭贺。
而翻看群臣贺朝这差事,其实也很是无趣。
只是因为大臣们的贺表,写得都是千篇律。
贺表上面的各种龙飞凤舞字体,也只是用华丽词藻,堆砌出歌功颂德。
王诚作为郕王府邸出来的旧人,他此刻就带着两个小太监在翻看着这些贺表。
王诚不断努力睁大眼睛,然而他还是昏昏欲睡。
“啪!”
一不小心,王诚手中贺表就就掉落到了地上。
奏章落地后发出一声闷响,在空旷大殿中格外清脆,也是引来众人侧目。
朱祁钰恼怒的看了一眼王诚,训斥到。
“这么冒冒失失的,郕王府的规矩都忘了?真是让人不省心的东西!”
王诚连忙低下身子,就要去弯腰捡起地上的奏章。
把奏章拣在手里之后,王诚随手翻开正文一看。只是第一句,就看得王诚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
“下官广西道监察御史李著疏呈殿下!”
王诚的惊吓,并不是没有依据的。
如今朱祁钰已经不再是郕王了,所以百官的贺表上面,都是用天子尊称。
这个御史李著,不可能不知道该怎么来称呼朱祁钰的。
他就是故意用“殿下”来称呼朱祁钰,就是指出朱祁钰原本王爷身份,拒不承认朱祁钰就是天子!
如今朱祁钰才刚刚登基不久,而且还是取得一场大捷,就有人迫不及待跳出来。
王诚,被吓得不轻!
他害怕惹恼了自己的主子,所以轻手轻脚的就要回到位置上去。
因为过于紧张,王诚不小心又碰到了案几。
“嘎吱……”
皇帝朱祁钰和群臣们,再一次被王诚弄出声响所吸引了,又是齐刷刷向着这边看了过来。
“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朱祁钰狠狠的瞪王诚一眼,只觉得他今日给自己接连丢人了。
只见王诚面色惨白,不知不觉就将手中奏章,颤抖的递了出去。
金英毕竟是司礼监的头号人物,加上他在皇宫里待了几十年。
论到随机应变的功夫,金英可比他的晚辈王诚高多了。
“做事怎么就没轻没重?”
金英一把接过奏章以后,就想要圆场过去。
然而在细看两眼接过来奏章之后,金英也是不由得心惊肉跳起来。
李著的奏章里面,满纸都是“下官”、“殿下”,他这是故意还把朱祁钰给视作亲王!
不论这个李著是有心,还是笔误。
反正就凭他这一封这奏章,就可以给他扣上一个“大不敬”罪名。
轻,则罢官发配边疆!
重,则要掉脑袋!
金英是个稳重的人,他知道新君刚立的情况下,这事不但可能让朱祁钰龙颜大怒,还可能在朝堂上掀起惊涛巨浪。
心中快速衡量利弊后,金英连忙解释,同时就把奏章往着衣袖里面塞,意图一会悄悄带出去销毁。
“不过是一个臣子写错了贺表而已,也没什么大事。”
然而朱祁钰可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
冷不丁的,朱祁钰对着金英一吼。
“金英,你这是要把奏疏藏到哪儿去?”
“难不成你也是想学那王振,做一个欺君罔上、祸乱朝纲的权阉不成!”
在经过土木堡事变后,朝堂上下对于太监们都是刻意的打压,人们都不想大明朝再出一个权阉。
朱祁钰这话,说得很重。
金英在听了朱祁钰的训斥之后,他觉得自己后背上浮起了一层白毛冷汗。
而他正要伸进袖筒的手,也顿时就僵住了。
原本还不想把事情闹大的金英,只能转过身来,小步走到御案之前,将手中的奏疏双手奉上。
“陛下,请过目。”
朱祁钰瞪了金英一眼,然后才伸手接过了奏章。
对着案上的琉璃灯,朱祁锐将奏章铺开之后,就仔细的看了起来。
略显青色的灯光之下,本就肤色白皙的朱祁钰,这下子脸上更是再无一丝血色。
朱祁钰那十根修长的手指,也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啪”!
朱祁钰将奏章扔到都御史陈镒的身上,然后怒气冲天的站了起来。
“这就是你们都察院铁骨铮铮御史,真是好得很啊!”
陈镒何曾见过朱祁钰发过这么大的火气,他连忙捡起奏章一看。
然后,他的脸色也是瞬间为之一变!
朱祁钰并不理会陈镒,而是直接对着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大吼。
“着锦衣卫,立刻前去拿了这个广西道御史李著前来见朕!”
说话时候的朱祁钰,眼睛里面几乎喷火。
“微臣遵旨!”
卢忠恭恭敬敬的对着朱祁钰行礼,然后又金刀大马的走了出去。
臣子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然而群臣都是懵懂,却是无一人知道新君为何会这般雷霆震怒?
于谦正欲上前询问,却被一旁王直暗暗使一个眼色,制止了下来。
王直自己走上前去,弯腰拾起了李著的奏章。
他也不看奏章中的内容,只是恭恭敬敬放到御案之上,然后又才退后至原来的位置上面。
“启禀陛下,这个广西道监察御史李著,乃是陕西郿县人士。”
“他本非是科举出身的官员,而是以贡生入国子监读书后,被太上皇破格提升为御史的。”
“李著此人,素来就是狂妄不羁。就连太上皇在时,他就胆敢当面顶撞圣驾。”
“想来如今这个李著,必定是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出来。”
“臣请陛下,还望看在李著是谏官的份上,暂且饶过他的这一次不敬。”
“今后不但李著会感恩戴德于陛下,天下也会盛传陛下有唐太宗善于纳谏之风。”
王直是百官之首,就连内阁首辅陈循和兵部尚书于谦,在他面前都是以晚辈自居。
王直出来劝解朱祁钰,本也无可厚非。
不过朱祁钰显然是没有准备接受王直的劝谏,他只是冷冷的笑了。
“老尚书,你说得倒是很好听!”
“可是你怎么不看看,这个李著在奏章里面,都写了一些什么样的话!”
王直低下头去,用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
“想来定是一些违逆之言,臣万死不敢看。”
说完后的王直如同老僧入定,不为外界所动。
朱祁钰可没王直那么好的养气功夫,他的冷笑越发的厉害起来。
朱祁钰也不落座,只背着手在御座前来回的踱步。
很显然,朱祁钰虽然心中有火,可是他还是想着顾及自己的名声,也在考虑着王直的建议。
朱祁钰不开口,大臣们也不敢自讨没趣。
文华殿中如于谦、陈循等人,都只能死死盯着御案上的那份奏章,心里则是纷纷暗自揣测其中的内容。
就这样,文华殿中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众人就听见殿外脚步声大作。
新任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大步进来禀报。
“陛下,犯官李著已经带到!”
屋内众人闻奏后,都是齐齐回头。
这时,两个锦衣卫校尉,正用力的拉扯着一个身着青袍的七品御史进来。
李著一进到大殿之中,众人就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浓酒气。
就连刚才还帮着李著说话的王直,也是忍不住摇头叹息,也不知道这个李著是去哪里灌了这么多黄汤?
都说喝多了的人力气大。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两个锦衣卫还差一点按不住这个李著。
朱祁钰见到李著如此放浪形骸,他更是怒火中烧。
“啪”!
盛怒之下的朱祁钰,又把那奏章给丢到李著面前。
“朕问你,这份奏章可是你写的?”
李著也不对着朱祁钰行跪拜大礼,他只是大大咧咧的低下头去看了一眼,然后随即又抬起头来。
“回禀郕王殿下,这正是是下官写的!”
李著从始至终,都是是一口一个“殿下”、“下官”,而不是“陛下”和“微臣”。
在场的大臣顿们,都是苍白了脸。
朱祁锐立刻走出来,他厉声的对着李著怒喝。
“混账李著,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此时御座上坐着的,乃是我大明天子!”
李著身上虽然酒气浓烈,可他神智却是清醒的。
在看到一身蟒袍的朱祁锐后,李著瞳孔不由自主一缩,心中更是暗道不好。
就在昨天,李著才和朱祁锐在酒楼起了冲突。
那个时候的李著,还以为对面不过只是一个普通人物,那曾想居然是亲王之尊?
不过李著既然敢写下这样一封奏章,他显然就是做好心里准备的。
“呵呵!”
“我可没见到什么天子!”
“如今坐在皇座上的,只是天子御弟、太子叔父的郕王殿下!”
李著不但口中逞强,他还轻蔑的笑了起来。
朱祁锐回想起昨日和何安居喝酒的时候,就是这个李著,口中说着他要干大事,他要名扬天下。
事到如今朱祁锐算是彻底的明白了。
朱祁锐刚想继续教训李著,然而龙椅上的人却是缓缓起身。
朱祁钰眼中陡然溢出一股浓浓的杀气,他迈步从御座上走了下来。
朱祁钰下了台阶,走到李著跟前,他是咬紧了牙冠。
“李御史,你这是醉了吧!”
朱祁钰强忍着心中的怒气,他这是在给李著机会。
朱祁钰这才刚刚登上皇位不久,如今正是需要收拢人心的时候。
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杀大臣,以免落下一个“嗜杀”的坏名声,乃是有人说他是为了皇位而滥杀。
李著躬身一揖,缓缓开口:“启禀郕王殿下,下官所说句句皆是正言!”
朱祁钰被李著这么一气,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他只是咬牙切齿的用手指着李著。
“你!……你!……”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朱祁锐想到了《尚书》里面的这一句话,他觉得这个李著是在找死。
“正言?”
朱祁锐站了出来,他这是要给他皇帝哥哥打抱不平。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不如一并说出来,让大家都一起听听,也免得你憋在肚子里面难受!”
李著避朱祁锐的仇恨目光,只是双目直直望向面前空空的御座。
“天子北狩,乃国家之大不幸。幸好东宫储位已定,我上下人心才能为之一安。”
“东宫太子虽然年幼,却也是帝王血脉。有太子居于东宫,轮不到他人来继承帝位!”
“邺王殿下临危受命,自当尽心辅佐太子。”
“如今大敌已退,或是迎回上皇,或是扶太子登基,这才是人臣所为!”
大殿之,中只听见李著一个人在那里侃侃而谈。
一句句冰冷的话语,如同碎冰掉落在地砖上,尖锐得仿佛是要刺破众人的耳膜。
朱祁钰一时狂怒不止,不等李著把话语全部说完,他就厉声对着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吼叫。
“给我把这个无君无父的东西拖出去,今天不杀他,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朱祁钰这才刚刚登基,就有人跳出来反对他当皇帝。
再加上李著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大逆不道之言。
文华殿中的重臣们都是大吃一惊。
老臣王直,急忙出来劝说“陛下,请三思!”
至于其他的话,王直也是一时也想不出来。
他也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更好的话,可以用来劝住盛怒中的皇帝。
陈循接过王直的话,也出来劝说皇帝莫要冲动。
“陛下这才刚刚登基,此时若是便见血光,只怕于国于己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李著狂言确实该杀,不过不在今日。”
“不如陛下先把他交给有司收押,等到正式定罪之后,再将其法办!”
朱祁钰浑身子忍不住发抖,盛怒之下突然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朱祁锐对于这个李著,可没有什么好感。
在朱祁锐看来,这个李著不过是沽名钓誉、假仁假义之辈。
朱祁锐见到自己二哥被人如此欺负,他觉得自己不能坐视不理。
朱祁锐指着李著的鼻子,对着王直、陈循说道。
“王老尚书、陈阁老,李著这厮是在指着皇兄的脸上骂啊!”
“若是按照你们这样一说,难不成是要皇兄来一个唾面自干么?”
不给王直、陈循反驳的机会,朱祁锐又转身对着大殿之中的重臣们拱手。
“诸公,你们倒是说说看,这天底下可有这样忤逆君上的臣子么?”
“皇兄的帝位,乃是百官劝进的,孙太后颁布懿旨而继承的。”
“皇兄乃是真龙天子,他的皇位绝非是篡夺而来,而是名正言顺!”
为了用表情来配合语气,朱祁锐也是一副和李著势不两立的模样,他的眼睛充血后通红。
“皇兄这才登基不到两三个月,就有人出来质疑新天子得位不正。”
“若是今日若不严惩李著,只怕就会有更多的人有样学样,皇兄将来又如何面对天下臣民?”
或许觉得还不够,朱祁锐更是眼神在一众重臣身上扫过。
“劝进皇兄一事,诸公可都是参与其中。要是今日李著之言传了出去,各位可都成了乱臣贼子!”
朱祁锐这是在搞扩大化,他是要拉重臣们下水。
王直无奈的看了一眼朱祁钰和朱祁锐,他只是连连叹息摇头。
“若是真的要处置这个李著,就叫他上司左都御史陈镒寻个罪名,将他远远贬到烟瘴之地去。”
“如此,眼不见心不烦。”
“这事如果真要是闹大了,只怕天下群情激奋,言论更是汹汹不止!”
朱祁钰此刻虽然在气头上,可是他毕竟没有失去理智。
朱祁钰心想,今天要是真的杀了李著,只怕隔天朝野内外便都要淹没在流言蜚语之中。
朱祁钰慢慢的冷静了下来。
此时的李著,仍旧高昂着头颅,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李著傲慢的样子,又一下子让朱祁钰的怒火升腾了起来。
朱祁锐停顿了一会后,缓缓上前,对着朱祁钰进言。
“臣弟也是认为,此事目前还是不宜声张。”
“除了今日身在文华殿内大臣以外,不能再让其他外人知晓。”
“若是一旦被瓦剌得知到我大明仍有人心向太上皇,他们便可以用太上皇为号召,收拢前朝旧臣。”
“如此,大明便会有分裂的风险。到那时,我们不但是给人口舌,还会溃散人心。”
朱祁锐这话,引起了大多数重臣们的同意,他们都觉得这是言之有理。
朱祁钰虽然被他三弟这么一说,导致他火气降下来不少。
可是他还是微微的皱了皱眉头,显然心中依旧不满。
“那你们说说看,朕该如何处置这个胆大妄为之徒?”
朱祁钰虽然嘴上是说着“你们”,可他的眼神确实直勾勾的看着于谦。
一时间,屋内所有人也都看向于谦。
文华殿本来十分的宽敞,只是此时只有于谦一人应诏站了出来,这让他显得有几分孤立的意思。
如同王直这般忠道的老臣,都在心里暗暗叹息。
朱祁钰是于谦力主劝进后登上皇位的,朱祁钰对于谦也是引为肱股之臣,地位更是无人能及。
如今皇帝这么逼迫于谦表态,只怕原本就因为拥立新君而引来诸多非议的于谦,今后更难做人。
要是于谦今日顺从了朱祁钰诛杀李著的心意,只怕他就会在百官之中落下一个不好的名声。
事态更严重一点,说不得于谦还会和士林产生隔阂。
因为对于官员们来说,清流代表着民意,言官更是应该畅所欲言的上奏劝谏。
此时的大明,还不是东林党当道。
天下的读书人也还是有骨气的,文人们可是不怕死的。
他们觉得把皇帝惹生气,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
要是谁因为劝谏而被廷杖打屁股,那更是会在士林中名声鹊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