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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年,也就是西历1931年9月,汉生随冯玉祥离开大连,其后不久,满洲全境沦陷,冯玉祥告诉汉生“国家危亡,好男儿投身疆场,杀敌报国,哪怕马革裹尸”
汉生点头道“司令,明白!”
冯玉祥道“我本来想让你多读几年书,可如今,国家用人之际,你没这个时间了!”
汉生小声道“挺好”
冯玉祥问道“什么?”
汉生忙道“没什么,我说没有时间读书了”
冯玉祥点头道“你知道就好,所以我考虑,现在写封信,你去汾阳军校报到,上个速成班,毕业后,你就赶快回你老部队,回高树勋那里去,为国尽忠!”
汉生点头答应,他原以为速成班挺快,个把月结束走人,可谁知道,上个速成班还两年学制呢,不过,他不是个用功读书的人,这头一年,他挺舒服,和一帮大大小小的准军官厮混一起,吃喝玩乐,再加他出身高,门子硬,俨然成了同级学生里的一霸。
军校读了小一年,寒假了,汉生回到阳原,买吃买喝,陪奶奶张氏好好过了个年,张氏问“汉民呢?”,汉生只是淡淡道“噢,汉民呀,他……他半道碰上舅舅了,说是回日本上学去了”
张氏失落道“走了?啥时候再回来呀?”
汉生编道“我估计这一走,得有些年头,他学的那些东西难,时间短了根本学不明白,可得好好研究着呢”
张氏点点头道“没事儿,让他好好学吧,别惦记家里”
汉生道“等他学完了回来,我叫他马上来看您”
张氏笑道“生生,你呢,你那课好好学没?”
汉生顺口胡诌道“当然了,考试我还老拿第一呢”,他心想,倒着数的第一也是第一,这不算说谎。
张氏削好苹果给汉生,宠爱道“跟你爹一样,争气了!”
汉生啃了一口苹果,见福龄不在家,就问道“奶奶,我大爷呢?”
张氏目光马上黯淡下来,低低道“去满洲了”
汉生惊道“为什么?”
张氏道“说是宣统皇帝在那儿,投奔去了”
汉生顿时黑下了脸,骂道“亡国奴!”
张氏回头瞪着汉生,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汉生害怕了,忙道“奶奶……我意思……”
张氏嘴唇发抖,道“那是你大爷,不许你那么说他!”
汉生连忙伏声道歉,又是倒茶,又是捶背,围着张氏伺候了好一阵儿,张氏才平静点,可还是酸酸地流下两行泪。
汉生担心地望着张氏,低眉顺眼道“奶奶,这几年家里全凭大爷支着,我不该那么说”
张氏含泪望向别处,道“你大爷命苦”
汉生忙应道“是是”
张氏流了好一阵眼泪,汉生给张氏轻轻擦掉,她马上又流出来,良久,张氏才垂下半白的脑袋,伤感道“奶奶一辈子,生养了三个儿女,你爹最聪明,人人都喜欢,你姑姑最小,全家人都放在手心儿里疼,我和你爷爷,就是老从心里觉着,亏欠你大爷最多,当老大嘛,就是这样,苦处多,还没法说,可他也是……孩子呀……他拖个断腿,在外面那么多年不回家,孤苦伶仃一个人受多少罪啊……你爷爷现在不在了,我们也是当父母的,想找补找补你大爷也不成了,哎……苦命……”,张氏抹了一把老泪。
汉生轻拍着张氏后背,默默倾听。
张氏道“有了满洲国了,他想着自己还有余力,还想给皇上再干几年,我叫他去,我说不用管我,我还没到养老送终的地步,我能吃能喝能动弹,他想干他的事儿,就叫他干去吧”,她忽然像个小孩儿一样,抬起头问汉生“你说,奶奶做错了?”
汉生忙道“没有没有——奶奶你做得对,应该的,宣统皇帝那正缺人手,大爷去了,能一展拳脚了,挺好!”
张氏满意地点点头,道“挺好就好,让他去吧,只要他愿意,只要他过得好,只要他高兴,那就行了……”
从张氏屋里出来,汉生闷闷不乐地坐到屋外台阶上抽烟,一口接着一口,然后对着冷月喷出,爷爷一辈子恨日本人,奶奶老了,糊涂了,说不定,她还不知道“满洲国”是日本人炮制出来的,真以为是溥仪立国了呢。
寒假结束之后,汉生回到汾阳军校,震天动地的噩耗一个接一个传来:山海关失陷,长城各军事要隘相继失守,日军的力量开始向关内渗透;没过多久,关东军兵分三路进犯热河,国民党军八万人马不战而溃,仅仅七天,日军兵不血刃占领热河全境,哲里木、昭乌达、卓索图、呼伦贝尔地区悉数陷入日本人手中,关东军的兵锋,直指内蒙古腹地,广袤内蒙古西部危在旦夕。石原莞尔的满蒙战略,此刻,已经全面铺开,他把他天才到极致、阴险到极处的谋略,施展得淋漓尽致,泱泱四万万国民的大国,变成了他股掌中的一盘棋。
汉生坐不住了,三月底的一天,他不顾学校保卫队的阻拦,从学校翻墙偷跑出来,星夜赶往高树勋部。
高树勋一见汉生,惊讶道“你不是在汾阳念书吗?”
汉生道“师长,日本人打进来了,我不念了”
高树勋瞪汉生一眼,道“这两者有联系吗?噢,你不念书了,日本人就能被赶跑了?”
汉生道“我真的一天也念不下去了,师长,你让我去打仗吧”
高树勋道“胡说八道!你会什么?就会两板斧的功夫,就想把十几万关东军赶走?滚回去念你书去!”
汉生道“该学的我都学了,再者,教员都说了,学打仗最快的办法,就是去打仗,鬼子都打到察哈尔了,你就留下我吧,只要打仗,让我干什么都行”
高树勋无言以对,愣了半晌,道“可我的部队,没有接到去打仗的命令”
汉生一拍腿,急道“还没命令?师长!你等谁的命令,你再不管,我老家都快让鬼子打下来了”
高树勋无奈道“我当然是等蒋委员长的命令,可蒋委员长是不会下这个命令的,都老老实实待着吧,一国的大事,不是一师一旅能办得了的”
汉生道“蒋委员长上百万兵马,就这么干看着?随便调个几万过去,应付应付场子都行啊!他干嘛不下命令!”
高树勋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幽幽道“攘外必先安内,听过吧?先安内!”
汉生骂道“这个老王八蛋,敢是他老家不在察哈尔,他他妈当然不急了!”
高树勋板着脸道“汉生!出格了啊!你这张嘴,好好管一管!谁你都敢骂!”
汉生为了避高树勋锋芒,岔开话题道“哎,对了师长,蒋委员长哪儿人啊?”
高树勋一愣,道“浙江奉化”
汉生又迂回来,道“哪天鬼子打进奉化,我看他老……蒋委员长抗日不抗日!”
高树勋又板起脸,道“乌鸦嘴!”
汉生憨笑一下,道“我随便说说”
高树勋道“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
汉生问道“师长,东北没了,他就不管,热河没了,他还不管,这眼看察哈尔也快没了,我为什么不能骂他?”
高树勋严肃道“臭小子,政治是很复杂的,为尊者讳!懂不懂?男人在天地,不能光图嘴上痛快,孔融是怎么死的!?你赶紧把这臭毛病给我改了!再叫我听到你嘴上犯糊涂,我枪毙了你!”
汉生急忙立正站好,答道“是!”
高树勋喝了两口茶,满意地点点头,不知道是对茶满意呢,还是对汉生满意。
汉生问道“师长,那我现在怎么办?”
高树勋缓缓道“学校真待不下去的话,想留就留下吧”
汉生得便宜就卖乖,道“可您又不打仗”
高树勋骂道“啧,他妈的,你怎么满脑子都是打仗,我不打仗你就不愿意留我这儿了?那赶紧滚回学校去吧”
汉生忙道“不不不,我要留下”
高树勋低头看文件,不搭理汉生了。
过了会儿,汉生舔着脸问道“师长,您给我安排个什么差事?”
高树勋没抬头,道“你想干点什么?”
汉生道“我还当您警卫员就行”
高树勋翻了几页纸,淡淡道“胡话,那你军校不是白念了?下去当排长吧”
汉生道“没事,就当白念也没关系,我还是留您身边,当警卫员就行”
高树勋抬头瞥了眼汉生,道“当了三四年兵,军校好歹也算念过了,连个军官都混不上,冯司令要是来,估计你也没脸见他了吧?”
汉生很快抓住重点,眼睛一亮,道“冯司令要来了?”
高树勋正式抬起头,无奈地笑道“你小子运气好,刚想打仗,仗就来了,冯司令正在召集旧部,准备前往察哈尔抗日,我的部队择日就要北上,全力响应冯司令”
汉生惊喜道“真的啊!”
高树勋点头道“你不是喜欢跟着你老连长吗,你就到他营里去当排长”
汉生又一大惊喜,喊道“是!”
高树勋道“我告诉你,打仗不是一个人的事,时间不多,拿出你这三四年学的本事,下去好好把你的兵练一练,准备上战场,杀鬼子!”
汉生跳得老高,道“杀鬼子!”
高树勋淡淡道“临上任,送你八个字,你给我记一辈子,慈不掌兵,情不立事”
汉生立正答道“记住了,慈不掌兵,情不立事!”敬礼辞别后,汉生窜出师部,疾驰三团,已经到了三团门口,汉生忽然一拍脑门,忘了一件大事!
汉生急忙调转马头往回跑,原来,他是忘买烟了,他找到一家烟酒铺,几乎把一铺子烟都买空了,装了整整一麻袋,店老板乐得合不拢嘴,边点钱边笑。
汉生提着麻袋,上马,飞奔到二营报到,哨兵引他到江守一面前,汉生板板正正地大喊道“连长好!”,然后憨憨地笑着。
江守一见了汉生,眸子一闪,起身走到汉生面前,当胸口就是一拳,虽然疼,可汉生依然直挺挺站着傻笑。
江守一问“怎么不躲啊?”
汉生调侃地高喊道“第一!见长官要问好!第二!挨打不准躲!第三!骂不许还嘴!第四!别讨价还价!第五!所有命令全力照做!”
江守一点头道“嗯,还记得呢!”
汉生上前,把一麻袋烟恭恭敬敬放在江守一桌上,退回来两步,喊道“营长抽烟!”
江守一瞥了眼麻袋,道“嗯,知道了!去一连报到吧,你是一排排长!”
汉生掏出烟,给江守一点上,道“不急不急”
江守一板着脸道“讨价还价?”
汉生嬉皮笑脸道“我现在是军官了,就通融一次嘛”
江守一吞了口烟,问道“汉民去哪儿了”
汉生一怔,垂头盯着地面,道“回日本去了”
江守一缓缓点点头,面无表情,好像对这件事一点也不觉得好奇。烟抽完,江守一坐回座位,说起别的事,道“你打算怎么带一排?”
汉生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仓促答道“连长……哦,营长,我没带过兵,我不知道”
江守一道“现在想想”
汉生眼睛一转,道“像你一样带”
江守一淡淡道“记住,你现在是个军官,军官有军官的样子,军官有军官的威严,兵都看着你,带兵实打实地来,一别卖嘴,二别抖机灵”
汉生立正答道“是!”
江守一道“一排是营里刺儿头最多的排,我再问你,你打算怎么办?”
汉生道“营长,这我有经验啊,我知道怎么带刺儿头”
江守一问道“怎么带?”
汉生笑道“挑那个最刺儿的练,别的就自然而然都摁下去了”
江守一皱眉沉思。
汉生大咧咧道“营长,你这问题算白问,我以前就是刺儿头,我门儿清!就使劲儿摁就行了,就像你以前摁我似的”
江守一板着脸道“胡说,我能把你带出来,纯粹是误打误撞,你这种人,毕竟是少数,千万别把其他人都想成和你一样的,带兵,不管是不是刺儿头,你都不能这样带,这么一带,队伍就全散了,该硬硬,该软要软,宽严相济”
汉生答道“明白!”
江守一道“去吧”
汉生答道“是!”他敬礼转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