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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1 / 1)

南书房内,青花鱼缸里养着几尾锦鲤,身姿灵活的在水中游动,微波荡漾间,投映着一张眉目暗沉的脸。

沈皓身形不高不矮,但是偏瘦,这瘦削的程度最近似有加重,龙袍足足大了一圈,有些宽松的穿在身上。

他一直是一副温吞的表情,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儒雅,但眸中又不如沈冽那般多城府,三兄弟里,独他一个不上不下。

掌事太监低着腰,轻手轻脚地把微凉的茶水换掉,乍然回首,发现今上站在窗边,背影落寞地负手而立。

冷雨淅淅沥沥,偶有几滴透过窗格落在鱼缸中,溅起一圈又一圈细细密密的涟漪。

“皇上。”掌事太监将大氅搭在臂弯,小心翼翼的上前关切,“天气转凉了,您加件袍子吧?”

沈皓没说话,好一会儿眉梢才动了一下,转过身,示意他给自己披上。

太监很会察言观色,哪怕他一言未语,却也麻利地抖开大氅仔细地罩在他肩头。

沈皓信手抓了把鱼食,在手中翻来覆去的倒弄,他盯着那几尾鱼看了良久,忽然低声开口:“福寿,你觉得,朕这些锦鲤,养得好么?”

太监毕恭毕敬回答:“咱们宫里的东西,岂会有不好的。皇上的三色锦鲤,个个鲜活健壮,多彩多姿,更是世间罕见。”

他低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是啊,这里的东西,自然都是最好的……”

“但皇宫中的锦鲤再贵重,到底也不过是条鱼而已。”沈皓道,“它活在金银堆砌的青花缸里时,总以为自己生下来就该被人伺候,永远不必为了衣食发愁,待在这四方天地,享受平静安乐。可一旦它知道自己只是受人豢养,终有被遗弃的那一天,于是连活着也变成惶惶不安,战战兢兢,甚至每每午夜梦回,会不寒而栗……然而故事从一开始就没有回头路,身后是悬崖峭壁,前面是高山险阻,只能诚惶诚恐地走下去。”

太监不知要如何接话,只好缄默着。

他摊开手,洒了一把花花绿绿的鱼食,看着水中的鱼儿争相抢夺,眼神间毫无波澜。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行百里者半九十,这条道还远远没有走完。”

余光瞥见掌事太监犹犹豫豫的模样,沈皓略略一怔,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得太多,朝他摆手一笑,“罢了,你下去吧。”

太监大松了口气,忙不迭应了个是,躬身退出门外。

帘外的秋雨仿佛已经停了,听不见声响,连鱼缸中的水也一并安定下来。

沈皓撩袍在案前落座,左边是高高堆成山的奏折,右边是零零散散的典籍,然而此刻,国家大事和前朝历史已经统统排开在外。

而中间被他高高供起来的,是那个青铜所制的麒麟,能工巧匠雕刻出栩栩如生的外观,凹凸不平的表面上,呈现出一张极小的地图,隐约能看到一条线路,从京城延伸出去。

可遗憾的是,麒麟仍旧缺了一角。

沈皓把玩着手中那一块与之并不吻合的碎片,拧眉思索:“这一块既然是假的,那真的……又在谁的手上?”

明亮而温柔的光芒从绢纱灯里透出来,洒在那枚冰凉温润的玉佩上,玉是方形的,厚厚的一块,尽管雕刻了纹饰,看着仍旧有点笨拙。

书辞将它举在灯下,眯眼琢磨,里面什么也瞧不见,“真奇怪,我起初还当它是帝王绿来着,这会儿又觉得不怎么像了。你说我爹留给我的这个玉,到底值钱么?”

沈怿正在旁吃宵夜,闻言颔了下首,“我瞧瞧。”随即就拿了过来。

这玉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大概是玉佩本身的卖相不大好,他没怎么上心,指腹摩挲了两回,感觉出明显的瑕疵,便不以为意地丢回桌面。

“质地一般,别带了,改明儿换块好的。”言罢,又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块碧青透亮,绿得流油的翡翠,“玉养人,我这个带了很多年了,要不你拿去?”

“既是养人,都跟你那么久了,我更不该横插一脚。”书辞将那个被他嫌弃到角落里的方玉捡了回来,“这是我爹的遗物,不管好不好,都得收着。”

沈怿含笑地拿勺子搅动碗里的羹汤,“你就是天生吝啬……全被你娘给耽误了,眼下嫁了我,还那么紧巴巴的过日子。”

她把玉佩重新带回腰间,继续捧起没做完的绣活儿,不以为意道:“这叫持家有道……省出来的银两,我打算在南边置办一栋宅子,京城的冬天太冷了,从前每年祭祖我都被丢在家,所以很想去南方看一看。”

“嗯,这倒是个好提议。”沈怿吃着他的四色宵夜,一边抬手翻了一页书。

他今天没赶上吃饭,夜里命厨房备了点羹汤果腹。

原本书辞是不饿的,见他着实吃得香,便把头凑过去,“吃的什么,也喂我一口吧。”

“行,那我考考你。”他笑着叫她闭眼睛,端碗来舀了一勺,“张嘴。”

书辞跃跃欲试,顺从地照做,张口吃下第一勺,细细咀嚼了片刻,口齿间尝出了鲜香,当下挑眉道:“是虾仁蛋羹。”

“可以啊,再来。”

青瓷的勺子喂入嘴中,味道有点清淡,吃上去也还是嫩滑的口感,不过再不是蛋羹了,她舔唇思忖了片刻。

“肉末豆腐汤吧?还加了胡萝卜。”

后者稀奇:“这你都能吃出来?”

沈怿口味吃得淡,肉末豆腐原是辣菜,偏偏让他刁钻地做成这么一锅清汤寡水,也亏得她舌头灵。

“我好歹在家里也是掌过勺,你也太小看我了。”书辞垂目绣了一针,那模样颇得意。

他支着脑袋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手上的汤匙还慢条斯理的搅来搅去,“要不要再尝尝?我手边还有两碗,没准儿有你吃不出来的呢。”

这招激将法效果果然显著,书辞信心满满地合上双目,“试试看。”

“嗯……”他在那里犹疑,像是在考虑用哪一道菜,勺子与瓷碗互相碰撞,声音清脆悦耳,最后才说:

“张嘴。”

就在此刻,听得嘶的一声,沈怿倒抽了口凉气,直起身子松开她。

掌心有明显的刺痛感,他定睛看去,无名指上赫然一个针孔,一小滴血晶莹剔透地拔地而起。

“不至于吧?”沈怿把放到口中含了含,“亲了一下而已,犯得着拿针对付我么?”

“明明是你自己撞上来的。”书辞轻擦了擦嘴唇,笑道,“我瞧瞧,扎疼了没有?”

“我若是说扎疼了,你给赔吗?”沈怿逗她。

“这也要赔?”她睇了一眼,思索片刻,“顶多让你扎回来。”

后者摇头一笑,“你明知道我舍不得。”

书辞拿帕子给他捂住出血之处,很快伤口就结了痂,她一面把手递回去,一面凉凉道:“这就叫自作自受,吃苦头了吧。”

沈怿很是无奈的轻叹:“这么狠心,都不关心一下的?”

“是啊。”她挑起右边的眉毛,示意手上的针线活儿,“狠心就不会给你做衫子了。”

“怎么。”沈怿甚觉意外,“你这几天白天夜黑的忙,结果是在给我做东西?”

“不然你以为呢?”书辞在篮子里翻丝线,“我看你晚上睡不踏实,胳膊老搭在外面的,就想不如做件不薄不厚,这季节穿的衫子,免得你早起又喊关节疼了。”

其实这是年轻打仗时落下的病根子,每每换季总会酸痛,难为她居然有留意到,沈怿并未道出实情,只是笑着在她脸颊上揉了两下。

“夫人辛苦了。”

“知道我辛苦就好……”书辞唇边荡开几丝开心的笑意,针线长长的绷直拉开,又望向他,馋嘴道,“肉羹还有么?再来一点。”

“有。”沈怿端起碗来,吹了吹热气,“你小心烫。”

“嗯……”

吃饱喝足,二更天还不到,本想再熬晚一些,然而被沈怿不由分说抽走了针线,书辞只好洗漱休息。

被衾是才换的,新弹出来的被子蓬松柔软,抱在怀中很是暖和,沈怿正在脱外袍,她便坐在床上看他。

“你白天和庄亲王说了些什么?那么久。”

他熄了灯,坐在床沿脱靴,顺嘴就道:“没什么。”

书辞语气未变,只淡淡地开口:“你说过有要紧事不会瞒我的。”

沈怿手上顿了一顿,似乎打算找点借口搪塞过去,几次欲说话又有点迟疑,犹豫了半天才妥协:“他叫我当心沈皓。”

听出他语气里的倦意,书辞忙抱着棉被挪过去,“皇上欺负你了吗?”

沈怿笑了笑,“不是……”

他挨在她身旁躺下,顺势将人搂在怀中,书辞伸手捏着被角仔细给他盖住肩膀。

沈怿舒服地揽着她,轻声道:“你还记不记得,上一年我从大理寺出来,在王府外遇到了一群刺客?”

那时她似乎才得知无名的身份没多久,两个人正僵持着,书辞点头说有印象,“那不是肖云和的人吗?”

“不是。”沈怿合拢双目歇息,“我后来审出来了,不过一直没告诉你……那群人,是宫里来的。”

“大内侍卫?!”书辞皱起眉,“今上要杀你?”

“他到底是做的什么打算,我不好去推测。”

“不愿告诉你这件事,就是不想让你多想。”他柔声安抚,“无论他是不是要杀我,你都别慌,也别怕,只管安安心心过你的日子。”

“嗯,我不会的。”书辞认真地盯着他的眉眼,“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

沈怿微微一笑,将脸贴过去,“傻丫头,我几时嫌过你麻烦?”

约摸是嗅到她发间沐浴后的清香,他嘴唇忍不住吮了吮她小巧的耳垂,在愈渐浑浊的呼吸里,不知不觉地解开了衣襟,书辞被他吻得有点迷糊,冷不防反应过来,轻轻推开。

“不行,今天月信了……”

沈怿动作一顿,闻言哦了声,规规矩矩地把手放开,最后又在她脖颈上亲了亲,这才遗憾地叹了口气。

被他这声轻叹搅得心中不安,书辞咬唇沉默了好一阵。

“沈怿。”

“嗯?”

“……你是不是很想要个孩子?”

他睁开了眼,“没有啊,怎么突然这么问。”

她为难道:“我来了月信,你好像挺失望的……”

他轻笑:“不是为了这个。”

书辞闻言感到奇怪,又怕他只是为了安慰自己,“咱们成亲好久了,可是一直都没有动静。你不想要孩子吗?”

沈怿伸手抚着她的发丝,懒懒地挪动身子,“这个不着急,你还小,生孩子很危险的,等你长大一点,咱们再要也无妨,来日方长。”

她先是觉得有道理地嗯了一声,随后颦起眉:“我到底有多小?”

沈怿复闭上眼,低笑道:“快小我八岁了,你说呢?”

书辞窝到他怀中,愤愤道:“是你自己太老。”

“嗯嗯,我老……”他从谏如流,轻轻亲了亲她,“快睡吧,不早了。”

漆黑的夜里,秋风依旧,烘托出屋中一片寂静祥和。不多时便有均匀的呼吸声传出来。

两个人在被衾里的手十指交扣,心头均是平安喜乐。

因为是秋天,葡萄架上光秃秃的,还看不出什么生机来。

夜里吹风,白天一推门,满地都是枯叶,下人们几乎每日都要扫两回,角落里堆得高高的一大垛,等着傍晚叫人用车推走。

书辞坐在藤椅里看门前的两个仆妇扫落叶,刷刷的声音,四下里安静的时候,听上去还挺悦耳。

紫玉就在她旁边打络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小姐,您最近就不想吃点什么酸的东西?”

没出嫁前叫她小姐叫习惯了,一时半会儿没改过来,书辞也不计较,边做针线边道:“不想。”

紫玉凑上前来,试探性地问:“那辣的呢?”

“也不想。”她头也没抬。

紫玉这下不解了,“那您到底想吃什么?”

“嗯……”书辞抿唇思索,“我想吃点甜的,回头去厨房问问,有没有豆腐脑,或者牛乳粥之类的。”

不知道这想吃甜的究竟是会生出个什么东西来,紫玉百思不得其解,正沉吟之际,书辞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之物,一脸坏笑地指指她手上的络子,“这颜色,不像是给女孩儿家做的呀,送给心上人的吧?”

“哪有……”

“墨绿色啊,啧啧,还真像高侍卫常穿的那件。”

见她作势要抢去细观,紫玉护得跟什么似的,“小姐,您怎么能这样呢……自己有活儿还没干完呢,快别折腾了,我的手艺哪有你的好,别看我的呀……”脑子里一转,想把话题岔开,“诶,这不是快到中秋了么,您吃月饼呐,月饼是甜的啊。”

听她提到月饼,书辞才骤然想起了什么。

八月十五是中秋,已经没几天了,但凡这种节日宫中肯定是会设宴的,大概是被先前圣上的态度给膈应到了,毕竟夫妻一体,或多或少她都有点忌惮。

夜里书辞缩在床上,拥着被衾看书,半天也没翻一页,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咱们中秋进宫么?”

沈怿正伏在灯下写折子,搁下笔将乱七八糟的卷宗整理好,“去还是得去,不过就是吃顿饭,没关系。”

“吃完又提早撤了?太后也在场的,这样不好吧。”沈怿大概是天生抗拒赴宴,就连上次陪她进宫请安也是草草收场。

“你要多玩会儿也行。”他本来就是三杯就走的人,压根不在意这些,“其实宫里中秋还蛮热闹,戏比较好看,赏花、吃蟹、放河灯,往年她们那几个女人家爱凑在一块儿打茶围,比剔蟹,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这些玩意儿。到时候看吧,若是不太适应,找个借口走了就是。”

被他这么一说,书辞顿时安心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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