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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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青砖铺陈的石塔残基刹那间变成一片幽光荧荧的水泽,深邃静谧的深处,幽光如游鱼般缓缓上浮。

洛元秋低头动了动脚,水面平滑如镜,不为外力所动。而在这水波荡漾的镜上,她的脚边空无一物,至始至终都不曾有倒影出现。

她仿佛感觉十分有趣,又用脚连踩了数下,抬头看着老人道:“这水与阴山里的那个湖有些相似。”

老人脚边倒映的并非他如今的模样,而是洛元秋方才在铜镜中所见的中年男人。他的模样在水中清晰可见,若仔细分辨,不难看出,他与这老人的容貌有几分相近,倘若老人再年轻个几十岁,约莫便是这个样子。

这中年男人衣着也有些古怪,高冠博带,两袖垂在身侧,不像现世人的打扮,倒似古时人一般。他从老人脚边离开,行为举止几乎不像个影子。他悠然自得地向洛元秋走来,在她身旁绕了几圈,袖手而立道:“我果真不曾看错,此人无影。”

他隔着水朝洛元秋笑了笑,洛元秋屈膝蹲下,手按在水上,荡开些许涟漪。她将这男人打量了一番后道:“你看起来未免有些太过于真,也不太像是影子。”

男人闻言哈哈大笑:“影子?我何时说了我是他的影子了?”

洛元秋眉梢动了动:“你若不是影子,那你又是什么?”

男人但笑不语,他在水中如履平地一般,所经之处晃起轻微的波纹,学着洛元秋的样子缓缓蹲下,两人四目相对,他道:“我不是什么影子,我就是他,他也是我,这其中的道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影子就是影子,”洛元秋平静答道,“主次不可颠倒,你取代不了他,你不过只是他的一部分罢了。”

她轻轻摊开手,目光中似有几分同情与讥讽:“正如我的影子,我若是不想放它出来,它自己就出不来。”

男人漆黑的瞳仁映出她的身影,半晌后他起身,怪异地扭了扭脖子,望向老人所在处,语调冷漠地道:“她说的是真的吗,我只是你的一部分?”

他好似癫狂一般将冠帽摘下狠狠丢到地上,犹自不解气地用力踩了踩,指着老人怒骂道:“像他这种愚蠢之人,要是没有我的庇护,哪里又能活到今天!你看看,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与他哪里有半点相似?这腐朽垂老之态,看着就让人作呕!你说我是他的影子?胡说八道!我分明就是他,这不过是我老了后的模样!”

洛元秋隔着水都能感受到他的愤怒与嫉恨,男人越骂越急切,而老人却一点也不生气,极为宽容地道:“是,这么多年来,多亏了你的庇护,我这副残躯朽身,方能苟活至今。”

说着还向着水中的男人作揖,洛元秋略感奇妙,忍不住笑了笑,抚掌道:“有趣,自己骂自己,自己给自己赔罪……前辈倒是能伸能屈,不愧是从北冥盗取秘法的高人。”

老人身形一顿,抬首看向她。水中那男人喝骂声戛然而止,如虚影般渐渐淡去,融进水深处幽蓝光泽里。

“原来你都知道了。”老人叹道,“不错,这秘法正是我从北冥所窃,不过也是我应得的。”

洛元秋颇感乏味地捏了捏鼻尖道:“说古就先不必了,我也不想听诸位的恩恩怨怨。你们活了几百上千年了,这情仇恩怨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

她眼中波澜不惊,淡淡道:“北冥创了这秘法,引诱修士修习,若不幸化为傀,就丢入海沟中以充咒人;若得幸熬过此劫,便纳入白塔当中,研习此道,推演法门。而你,偷了这秘法,还不是用凡人来试药,都是为己之利肆意妄为,你与北冥相比,又好的到哪里去?”

老人手中灯盏轻摇,低声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命数有定,凡人碌碌此生,终难逃一死。就算今日没有我,也会有别人来这么做。谁不想长生不老?空叹日月无情,难道就能挽回这垂老之躯了吗?”

他舒展双臂,面上显露出几分狂妄之色,与之前水中那男人的神情何其相似。

洛元秋微微摇头:“你都活了数百年了,难道还未活够吗?我以为人生百年,只要有——”

只要有什么?

她话音一滞,回想起的,居然是早上景澜在她耳边的那句追问。

“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心口处隐痛传来,她有些恍惚,倒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这句话,又让她想起别的事。

“……你问我什么是人?这问题倒是问的好,依我愚见,人会恼怒忧虑,喜悦高兴,并不能以一言概之。倘若神要无情无欲,那人便是有情有欲,会动心会痛心……对了,你可为谁动过心吗?”

她忽然一笑,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似的,轻声道:“人生百年,只要你动过心,就不算是虚度。”

“当然。”洛元秋认真看了眼老人,深思细想后道:“如果像你这样,几百年都与自己影子为伴,我想应该没什么可心动的,大约已经心如死灰了吧?”

老人不怒反笑:“真是一代胜过一代,到如今来,居然还有人说出这等可笑的话!不守住本心,你拿什么破境?”

洛元秋自然而然道:“奇怪,我又不想长生不老,为何要守住本心?既然心动就随它去,我能不能破境靠的不是心静,是心境。心境不到,又无毅勇而行,要如何破境?”

她轻轻啊了一声,道:“我明白了,你虽然勘悟了生关,却不曾勘破死劫。你止步于此,只因你心有畏惧,跨不过死,所以心境难升。而天地间自有法则,生死依存,凡生灵皆有一死。故而你将自己与影子相融,就是为了让它们代你抵挡消亡之力,免去死劫……但,这到底不是真正的破境。”

洛元秋兴致盎然地围着老人走了半圈,低头去看他脚下倒影。其实老人本有影子,只是颜色已经淡得看不出来了。

水中那个弯腰的身影好像被什么东西吃了一样,右臂缺失,双腿下模糊成一片,乍然看去,像个虚无飘浮的游魂,不敢也不能触及地面。

洛元秋心想这人真是大胆,专行剑走偏锋之事。但想想一个人若活了几百年,做出什么疯魔的事也都不稀奇,看了几眼平淡道:“你还用自己喂它们?就不怕融成一体,难分彼此,最后彻底分不开了吗?”

想到他那影子疯狂到妄图反客为主的模样,洛元秋略为同情地瞥了老人一眼。老人仿佛察觉到她心中所想,牵起嘴角冷冷一笑:“欲得便有失,这世上岂能有无失只得的好事!”

洛元秋敷衍地点点头,又问:“你有几个影子?它们在一块时一般做什么?”

她无端蹦出许多奇思妙想,双手环抱在胸前,神采飞扬道:“不会没事就吵嘴吧?吵了你又打不得,反正都是你自己。那自己和自己争执,若是输了怎么办?影子会不会生气,会不会离家出走?我师弟就是如此,每次打不过我的时候就佯装要带着猪叛出师门,不过一般走到山脚下就再也走不动啦!”

她说完仍觉意犹未尽,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发现老人正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自己,不由讪讪道:“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你的影子应当不会这般招人烦心才是。”

老人呵呵笑了几声,道:“莫要顾左右而言他,你不如说说,你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将影子藏起来的。”

洛元秋抬手试着凝起青光,无奈道:“我都说了,我没有影子。”

老人冷冷道:“从阴山出来的人怎么会没有影子?你当我是那无知小儿,随你蒙骗吗?”

他晃了晃手中灯盏,面色稍和缓了些,声音轻柔道:“你不必再试,有此灯在,你是召不出飞光的。你若是将此法传于我,我自然不会亏待你。我手中另有一秘法,能号令活尸,可与你交换,你看如何?”

洛元秋目光从那盏眼熟无比的灯上掠过,不久前她还在墨凐手中见过一盏一模一样的。

老人见她盯着自己手中的灯,恍然道:“你想要它?”

洛元秋不动声色道:“怎么,不行吗?”

老人犹豫片刻,珍爱地抚了抚灯盏道:“我手中这盏不能给你,但此灯乃是一对,有两盏,另一盏如今不在我身边,那盏可以给你。”

给她?

洛元秋微妙地看着那灯,心道你说的那盏早就被墨凐取走了,用来借机追寻你的下落。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那灯已经在墨凐手中了,老人如何会不知?但观他神情,反倒像从未听过灯盏被夺一事。

难道这冥绝道也不太平,另有一拨人阳奉阴违,表面归顺教主,实则另培植势力,想取而代之?

她心念陡转,落在老人眼中便是在思量该不该交换。老人不禁柔声道:“这灯也是件宝物,能定神明心,实属难得。”

言外之意,是她占了天大的便宜。洛元秋也不介意,随口问:“那你为何不自己留着,左手提一盏右手提一盏,灯光亮不说,看路也清楚,更适合你们这种上了年纪的人。当然,明心定神的效力也应更强才是。”

“还是说,”她眸中光华隐蕴,手掌摊开又缓缓收拢,道:“你本心近乎消亡,已经难以控制这些影子,所以你想将它们藏起来,或者说,封起来?”

老人感慨道:“有光的地方就会有影,我也只能是将它们暂时封起来,并非是长久之计。”

他说着提起灯盏:“来罢,将你那方法告诉我!”

洛元秋静默了会叹道:“我当真不会什么藏影子的方法。”她再度低头看了眼脚下,只见水波轻漾,别说人影了,什么都没有。

老人不信,嗤道:“心中有欲念便会有影子,是人皆有,你又怎么会没有?”

洛元秋知道此时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信,只好对着水面跺了跺脚,试图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她这番举动在老人看来便如挑衅一般,老人皱眉道:“你年纪轻轻,竟能将影子藏的这般好,确实是种本事。”

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倏然高举手中灯盏,喝道:“倘若你不愿相告,那就别怪我自己来取!”

话音方落,洛元秋便觉得自己浑身僵硬,竟是动也不能,连说话也无法开口。脚下水波骤然翻涌,那抹幽蓝光芒渐渐游来,拽着她的双腿用力一拉,顷刻间她便彻底落入深不见底的水中。

她无声无息向下沉去,隔着一层清透的水,她看见老人手中那盏灯光色如月,似寒霜一般撒落在水面。涟漪轻而缓地层层荡开,在银辉当中,老人身侧站着三个人,高矮不一。既有垂髫少年,又有方才所见的那位中年男人,还有一个面目十分模糊,观其体貌形容,像个年轻书生。

一串透亮水泡从她口鼻中漂出上浮,洛元秋心中彻悟,难怪自己的剑刺不到他!

这念头一闪而过,她便觉得身旁水一荡,一片幽蓝光芒扑面而来,将她彻底裹住,向着茫茫深处游去。

世人问道寻访仙踪,偏爱向高绝之处而去。总以为在险山峻崖,青松掩映的料峭石壁当中会有洞天福地,仙迹留存。幻想就此能得一段机缘,聆听天音点化,脱去肉体凡胎,得以成仙。

往者不复,去者无穷,徒为岁月消磨,只在后人所记书页中留下寥寥数笔,仅添笑言尔。

但在此地,他们或许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仿佛是到了天地的尽头,高山为巨斧所劈,纵横向天,连绵数百里,显出一种难言的峥嵘气度。

这里的山深如精铁,从高处望去,唯有黑白两色静静流淌在天地间。少年伸出食指将面罩拉了拉,不敢长久注视,低头看向山下不远处的一片晶莹水泽。

“就到这里,看到这石碑没有?这是后来人立下的界碑,越过此碑,那后面就是真正的阴山腹地了。”

男人说完,用袖子敬畏地擦了擦这块漆黑的石碑,弯腰扒开雪堆,捡起一块颜色相近的碎石,低声道:“一般修士入山历练,能走到此处已是命大,拿着这块石头出去,就足以证明修为不凡。”

他从怀中掏出一串东西,约莫是腰牌玉佩之类的物件,转身看向身后两人,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此次进山的一共三十一人,如今只剩我们三个了。小子,哑巴姑娘,你们还想向前走吗?这次要是死了,可没人会为你们收尸。”

半晌后少年道:“前头的路,真有那么难走吗?”

男人将手上东西埋进雪中,站起来仰头望向天空,恶狠狠道:“不知道,但我是不会去的,这鬼地方,我真是呆够了!”

少年下意识向身旁看去,那人已经不见踪影。随即他听见男人惊恐道:“你是疯了吗,别过这石碑,别过石碑!”

但为时已晚,一道灰扑扑的身影大步越过石碑,顺着雪坡滑了下去。

少年与男人难以置信地对视一眼,男人喉头滚动,指尖发抖,低声道:“不能去,千万别去!若是过了这湖,就再也回不来了!这哑巴不要命了,但你不能犯傻!”

说着他们就看见那人走到湖边,开始解拴船的绳索。

少年见状一怔,紧接着他也跨过石碑,滑下雪坡,追着那人而去。只留男人一人站在石碑后,气急败坏道:“你们都不要命了吗?好,你们就把命留在此处,我走了!我走了!”

少年赶到湖边,一把拉住那人道:“你还要走?”

绳索被冰冻着,一时半会难以解开。那人伸手在自己的眼睛上点了点,又点了点他的。

少年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他犹豫了会,看了眼这片湖水,轻声说:“现在还看不出来,你看那个人,他不是也没有发现吗?”

那人摇了摇头,俯身继续去解绳索。于湖光雪色里,层层波纹向四方荡漾开来。小船在水面上轻轻摇晃,倒映出一个灰色的身影。

少年转身向山坡石碑看去,那男人似乎真的走了。他心防卸下大半,对面前人说道:“你也是从斗渊阁出来的吗?你在那里修习多久,为何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那人手上动作一顿,摘下面罩呼出一口白气,说道:“我,不是。”

她面容清秀,但嗓音却像是被火熏过一般,粗糙低沉。她指了指自己的嘴道:“我不是,哑巴。”

少年先是震惊,又有些生气,道:“原来你会说话?那你之前为何要装哑巴!”

“只能,说几句。”

她用力掰开冻硬的绳索,深吸了口气:“你的眼睛,在变。已经有,白色。”

少年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手虚虚按在眼睛上,他却连到湖边看一眼的勇气都提不起,颤抖道:“不……怎么、怎么会这么快!”

说话间她已经将绳索解开,她站在船上把绳索拉过来,示意少年看向湖对岸:“走。”

少年咬牙踏上小船,耳畔却响起那男人说的话,有些畏惧地停住了脚。

比他们之前所经过的地方更为可怕,那阴山腹地,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呢?

死亡的恐惧如影随行,迫使他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他咬牙道:“总会有办法的,回北冥,去斗渊阁见我师父,他一定不会看着我变成活尸的!”

说完,他就感觉脚边什么东西飞快滑走了,那人收好绳索站在小船上,船身轻轻向后移了几分。

少年突然间明白了,她早已看出自己不会过湖,所以至始至终她都打算独自前往。

他喃喃道:“你难道就不怕死吗?”

那人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有种近于异样的平静。少年霎时想起那流淌在天地间的黑与白,顿时心中一紧。而小船慢慢后退,他听见她说:“已经死过了。”

他一愣,还未来得及深想,小船突然加快了速度,向湖心漂去。少年忍不住道:“我叫姜城!你叫什么名字!”

一样东西从船上丢来,少年捡起一看,居然是个破旧的布娃娃。

在这巴掌大点的娃娃背后,工工整整的写着三个字:洛元秋。

少年声嘶力竭道:“洛姑娘!如果你没有出来,我会找到你师长亲友,代为转告!”

他说完转身就跑了起来,奋力爬上雪坡,再度跨过界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湖中小船仍在慢慢漂着,船没有摇橹,只能随它自去。船上原本站着的灰影慢慢坐了下来,她躺在船里,头顶天幕晦暗,四周雪山沉沉压下,好似随时都能倾覆下来,将她连同这片湖埋没。

“已经死了。”她轻声说:“没人,会记得我。”

船行到湖心,四周都是光怪陆离的影子。她静静躺着,仿若一个游荡在人世的孤魂,终于要去往该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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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是什么日子?

七夕就是我对着键盘啪啪啪啪啪啪啪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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