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万(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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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洛元秋一手牵着马,一手拉着陈文莺。陈文莺大约是被什么迷魂的法术弄得暂时失了神志,坚持自己是一匹马,是以死活不肯上马与洛元秋同骑,非得让她拉着自己走。

洛元秋怕她一时兴起,效仿烈马在街上横冲直撞,不得已牵着她走回去。陈文莺头上身上沾满草屑,洛元秋有心为她整理,奈何空不出手来,只得干看着叹气。

她思量这法术必不会维持太久,果然走到街头时陈文莺脚步一滞打了个冷颤,失神的双目渐渐有了光彩,她有些迷茫地看了看四周的情形,转脸对上洛元秋,困惑道:“奇怪,我方才是怎么了,好像是做了个梦。”

洛元秋随口道:“梦见了什么?”

陈文莺朝黑马看了一眼,道:“怪了,我梦见自己成了一匹马,正在马草里吃着呢,这梦当真是莫名其妙。”

洛元秋忍俊不禁道:“你的确是变成了马,不过那可不是做梦。”

遂将方才遇见那冥绝道女子之事说了一遍,洛元秋顿感愧疚,如果不是她陈文莺未必会有这番遭遇,歉然道:“是我连累了你。”

陈文莺如听天方夜谭一般,脸色几番变化,最后说:“你说你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马厩后房吃马草?”

洛元秋回忆了一下,的确如此,便点了点头。

陈文莺张了张嘴,看着自己袖口上沾着许多草屑,似乎想笑又想哭,迟疑良久道:“难道我真把马草吃了?元秋,你说人吃了马草会不会死啊?”

“吃几根应该做不得数吧?”洛元秋伸手拍了拍她肩头的草屑,道:“肯定不会有事,你且安心就是。”

陈文莺得了她这番保证后勉强点点头,又去拽洛元秋的袖子,紧张地问:“这法术那么厉害,我以后不会还这样吧?要是又以为自己是匹马,随处吃草……”

她想起马会随地方便,霎时被吓白了脸。

洛元秋不知那女子所施的究竟是什么法术,但见她手持银镜,也大略能猜到一二。镜中或许暗藏什么术法,凡入镜之人,心智稍有不定,或妄欲过重,便会被镜子迷失心魂。正所谓贪物者见宝,纵情者见欲,众生百相,皆在此镜中幻化。但她从未听过有人会想着变成马,想到这里,她不由多看了陈文莺几眼,感觉有些微妙。

难道陈文莺心中所想,是做一匹自由自在的马?

洛元秋百思不得其解,陈文莺久久等不到她回答,一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眼巴巴地瞧着她。洛元秋见她如此,摇了摇头道:“不会,这法术效力最多只能维持一段时间,待施法之人离去后,法术自然就会消解。”

陈文莺这才放下心来,看洛元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紧张道:“你想说什么,你快说呀,可别再吓我了!”

洛元秋将自己推测与她说了,陈文莺听后问道:“你是说,我被这面镜子照了一下,然后就失了心智,以为自己是匹马了?”

“是这样,”洛元秋只手在半空画了个圈,朝她解释道,“镜子映出的影子,其实是人心中的执念。执念愈深,镜中的影像便越清楚,在不同人眼中自然也是不同的,唯有入镜之人自己才知道那镜子里映出的究竟是什么。”

陈文莺稍一深思,震惊道:“你的意思是,我在镜子里可能看见了一匹马?所以我心中的执念就是做马?!”

她身旁的黑马眨了眨乌黑溜圆的眼睛,善解人意地向侧边避了避,洛元秋微笑道:“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陈文莺无语凝噎,失魂落魄地跟着洛元秋走了一路,像条乖顺的大尾巴。任她思来想去,如何琢磨,也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想做一匹马。

眼看天边雪云聚集,片刻后便到了日暮时分。街道两旁覆了一层霜色,屋瓦俱寒,北风骤起,吹得雪花纷飞,行人拢衣快行。等沿街店铺将灯笼打起时,天已近黑,裂云中露出一线朦胧红光,昏沉沉地压着漫天飞雪。

洛元秋将陈文莺送至陈府对街的巷口,看她仍是一脸恍惚,便安慰她道:“没事的,或许只是暂时的执念罢了,不必太放在心上。”

其实依洛元秋看来,或许这只是陈文莺一时起的念头,根本算不上是执念。

陈文莺脸色这才稍微好看了些,到底没按耐住心中好奇,眼珠一转,问道:“那……你在镜子里看见了什么?”

洛元秋笑意淡了几分,答道:“那镜子已经映不出我的影子了。”

她说的是映不出影子,但陈文莺则理解为她修为太高,已经不受此类法术迷惑,顿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失落,不无艳羡地道:“要是我像你这般厉害就好了。”

洛元秋目光落在不远处,寒风卷起瓦片上的雪纷落而下,冥冥中有种缥缈虚无的东西涌上心头,她轻轻摇了摇头,墨色的眼眸在昏暗中闪过一道冰冷的光,低声道:“你不会想的。”

风有些大,陈文莺没听清她说什么,正要问个仔细,突然听洛元秋说:“哎,那是不是你嫂子的——”

陈文莺大惊失色:“什么?我嫂子来了?!”

她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巷口绕了几圈,不等洛元秋开口,急忙说道:“要是被她知道我不在家里那就完了!我这就先回去躲着了,下次再去找你!”

洛元秋咽下“灵兽”二字,眼睁睁看着陈文莺连滚带跑走远。她走到街对面,绕至府后,看到院墙上通体漆黑的灵兽慢悠悠地走过,微卷的长尾不经意间将瓦片上的雪扫落些许。

这只灵兽外形与乌梅相近,却比乌梅大了一圈。最令洛元秋惊奇的是,它的背上背着一个大包袱,行走间依然悄无声息。灵兽走到院墙某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像在召唤着什么。不一会,院墙里头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大爪子,如呼应一般抓了抓。那灵兽晃了晃头,抖落鬓毛上的雪粉,将背上包袱顺着尾巴滑进院里,自己也跟着跳了下去。

洛元秋看得津津有味,回想起山上的那头野猪,恨不得将它捉来让驭兽师好好训上一训,教教它什么是灵兽的本份,多学着耕地砍树,莫要再胡作非为,尽做些踩坏药田拱倒篱笆的坏事。

忽然觉得身后被什么东西顶了顶,洛元秋转头一看,那匹黑马不知何时自行过了街,站在她身旁看着,不满地喷了喷鼻息。

洛元秋伸手摸了摸它,黑马上前几步低下头,大有恃宠而骄的意思。洛元秋顺势翻身骑上马背,说道:“走了,是该回去了。”

想起景澜早上所说给她留门的话,洛元秋不觉笑了起来,心底微微发热,想见景澜的念头蓦然生出后就再也压不下去。她迫不及待地调转马头,迎着风雪疾驰而去。

曾于清晨信誓旦旦要给道侣留门的景大人坐在承光殿中,面无表情地将手中锦盒放在桌上。

手边那盏茶已不知换了几遍,但她始终不曾碰过。

风从半开的窗吹来,几点雪落在地上,消融后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景澜垂眸扫了一眼,透过轻轻摇摆的窗扉,将目光投向远处隐没在风雪中的殿宇楼阁。

她心不在焉地捏着手中玉玦,甚至用它来敲了敲桌沿,眉宇间少见地掺杂了些急躁与不耐。

不一会有脚步声传来,内侍在门外道:“大人,陛下议事方毕,召您过去。”

景澜动作一顿,继而把玉玦紧紧握在手心,平静地答道:“知道了,这就去。”

长信宫中灯火通明,房檐下悬挂的琉璃灯制成莲花样式,宫道未分主次,两旁栽种着青松,松枝。往来宫人手捧食盒,鱼贯而入,平添了几分烟火气息。

景澜刚进殿就听见皇帝的怒吼声:“真以为朕不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吗?!云和当年守陵守的是什么?是平宜山上大启的列祖列宗!他们让老六去守谁的陵?昭王!那是他自己的亲爹!”

章公公瞥见她来,忙道:“陛下暂且息怒,您看,景大人这不就来了吗?”

皇帝这才收敛了怒气,指着椅子道:“来了就坐。”

景澜行礼后起身,见皇帝勃然色变,便问:“舅父,这是怎么了?”

皇帝冷冷道:“那些个老臣勋贵,想让赵奉去为昭王守陵,说什么效仿云和公主,于社稷有大功劳。”

景澜低头,心下一片了然。

人道虎毒不食子,但先帝偏偏是反其道而行之。先是不顾朝臣劝阻,几废几立储君,致使慧太子在宫中因病亡故。又以不孝忤逆的罪名连贬了几个亲子至偏远苦寒之地,命其驻守封地永不得归京。再将劝谏的臣子流放三千里,酷刑重罚之下,使得朝堂大臣一时间如寒枝挂叶,因畏其威势,恐有性命之忧,不敢再提立储君一事。

从此以后,就连慧太子的儿子都不能以皇孙自称,而是承其父封衔,以昭王世子居之,不敢僭越半步。数年后在其父所亡宫殿内自缢,先帝得知此事,便将昭王剩下的几个儿子送与几个就藩的亲王,美名其曰叔侄相亲。

从来只有无后者过继兄弟子嗣的,还从未听过将死去儿子的子嗣分给兄弟们的。如此一来,慧太子便彻底成了无后之人,坟茔再无祭祀香火,足见先帝恨意弥深。

先帝行事荒诞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他既然能让公主去守陵,逼死势力日益强大的储君,自然也不会对几个儿子手软,这番行事看似吊诡,实则是敲打诸子,借此安插眼线,窥视诸王有无违令。

皇帝当时不过是偏安一隅的小小藩王,不得不捏着鼻子收了这已故兄长之子,平白多了一个儿子,还险些被王妃给打死。本以为只消好吃好喝供着就行了,谁料到一朝登极成了天子,形势陡然逆转,连这位昭王遗子也跟着水涨船高,入京之后成了玉牒加盖的六皇子。

而就在此时,昔日支持慧太子——也就是昭王的臣属也紧随而来,在新君的立储一事上起了别样心思,朝廷上暗涌再起,一时间奏本如雪花飞来,令皇帝不胜其扰。

“若是让老六去为昭王守陵,那朕又算什么?”皇帝将茶盏重重放在桌上,溅起一斜茶水,忿忿道:“是不是都在盼着朕死了,好早日送朕去陵寝?这样也不必让老六去拜什么坟了,直接往朕脑门上插几柱香算了!”

章公公嘴角抽了抽,只得求救般望向景澜。

景澜缓缓道:“舅父可不要说气话,当心传到舅母耳朵里,那可就——”

她说到此处停了停,皇帝倏然睁大眼睛,顾不得生气,忙道:“章则端快去看看,外头可有皇后派来伺候的宫女!”

章公公领命出了门,皇帝见他在殿门外来回走了几步,最后摇了摇头,登时心中大定,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道:“真是好险吶……”

说着又瞪了景澜一眼:“你可不能将那些话告诉你舅母,知道不知道?”

景澜敷衍地一点头,漫不经心道:“六殿下这是要为自己造势,所以遣人来试探陛下了?”

想到那个白占自己便宜的侄子,皇帝瞪了她一眼,叹道:“可不是,老六这招数可真不高明,派的尽是些泥古不化的老臣,三两句便能扯到礼法上去,听多了真是没意思!”

“只盼他快些出招,最好年前就动手。如此一来,大家也能过个顺当的年。”景澜面色如常,揶揄道,“舅父也不用担心被舅母揪着耳朵教训了。”

皇帝乍闻此言,刚要跟着点头,听到后半句脸色就不大好看了,重重咳了几声训道:“说的是什么话!皇后自然什么都听朕的,要教训也是朕教训她!咳咳咳……章则端,你到底看好没有,还不快进来!”

章公公快步进门,躬身答道:“陛下,外头并无皇后殿中的宫女在。”

皇帝痛快地挥了挥袖:“不在就好,多看着点外头,有些话千万不能让皇后知道了。”

对于皇帝畏妻如虎的模样,两人俱是见怪不见。昔日皇帝做藩王时,娶了这位将门虎女做王妃。王妃虽生的柔弱,却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使得一手好鞭法,能将长鞭舞的密不透风。反观宁王,在京中呆了多年,效仿的是古时雅士的闲情趣致,煮茶观花,行尽风雅之事,连去围场行猎都嫌粗俗,自然无法与王妃相提并论,新婚燕尔时没少被王妃用鞭子抽过。

于是在宁王府中便有这么一道奇观,王爷负责在王府里打理事务,王妃则出门纵马游猎。封地署官皆知宁王御妻无方,难成气候,倒也省了不少事。

如今王妃成了皇后,一手鞭法使得也是愈发纯熟了,皇帝虽说已是皮糙肉厚,也时常被追得满宫窜逃,毫无天子威严。

想到此处,景澜忽觉得自己比这位舅父强上百倍,洛元秋也是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话,能动手就尽量动手的性子,她还不是巧妙地避过了这一劫?

皇帝见她出神,还以为她正在想事,也顺手拿起一本奏章看了起来。章公公见状默默退出殿外,命人去传膳。

皇帝皱眉看完一本,又去摸下一本,无意中瞧见她嘴角微微翘起,笑意掩都掩不住,只觉得十分新奇,问:“你笑什么,这是碰上什么好事了?不如说予朕听一听,看看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你这般高兴。”

景澜回过神来,唇角笑意犹在,道:“是一件好事。”

皇帝奇道:“什么好事?”

景澜自然不会就这么告诉他,摇头道:“若是无事,舅父不如放我出宫去。”

“出宫?”皇帝看了眼殿中灯盏,觉得有些莫名,“这时辰出宫做什么,事情还未议完,你不如今夜就在宫中歇一宿。”

若是平日,景澜就顺水推舟答应了。但今日不同,外头还有个人在等她回去留门,说什么也得回府看一看。

皇帝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总觉得她与平常有些不同,刚想再追问几句,就见章公公神色匆忙进到殿来,低声说道:“陛下,那座‘塔’出现了!”

夜色中寒雾弥漫,淹没重重殿宇,时不时能看见一点微弱的朦光从宫殿间穿行而过,那是宫禁中守夜的宫人在巡视。

景澜拢了拢大氅,凝目而望。随风摇晃的宫灯映出一片昏黄火光,短暂地照亮她的面容,勾勒出眉目间暗藏的锋芒,片刻之后,她的手指轻抚过腰间佩剑,挑高灯笼,照向近处蜿蜒陡峭的高台。

脚步声传来,皇帝迎着风雪走上台阶,站在高处向下眺望:“塔这次又在何处?”

一旁的章公公向夜色深处,云烟肆漫的地方指了指道:“回陛下,就在那里。”

皇帝顺着他所指之处看去,茫茫寒雾之中,依稀可见青瓦飞檐,沿着山势一路铺下。只见高墙环立,古朴庄重,楼宇屋舍多是重檐高叠,分岔相对,样式与远处宫阙楼阁相去甚远,更非今时所见。

那些屋宇因落在山上,兼有云雾遮挡,在夜色中从高处看去,便如同仙都殿宇一般。而在这片屋宇之中,一座云塔拔地而起,塔身如莲覆,在暗中发出洁白的微光。上有十六角,各有悬铃,亦非今世可见。

“……果然出现了。”

皇帝眯眼看了一会,拢袖道:“这就是那长安的阵眼?”

景澜拎着灯笼随意道:“不错,应当就是这座塔了。城中十六座塔分属阵外,唯有这座在宫中,寻常也难见得。”

皇帝嘴角一歪,不愉道:“这布阵之也是奇思妙想,居然把将这塔设在宫中,隔三岔五地显一回形,若不是此地被圈出做了冷宫,过路的宫人少,怕传言不日甚嚣尘上,到时候满城的人都知道宫里闹鬼了!”

说罢向外甥女看去,却见景澜微妙地偏过头来,提灯照在脸旁:“舅父,你不会是怕鬼吧?”

皇帝眼皮抖了抖,不自在地皱眉道:“胡说八道,朕怎么会怕鬼?”

这时一声飘渺带着叹息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既然如此,陛下何不看我一眼……”

皇帝僵住,木着脸转头看向右侧,发现空无一物,又听左耳旁传来一声叹息:“陛下再向此处看一看。”

皇帝抚额道:“好了,宴师快些出来,莫要再捉弄朕了。”

一位紫衫老人出现在皇帝身侧,拱手笑道:“陛下心性十年如一日,倒还是如此,与当年在王府中也无甚区别。”

皇帝冷哼一声:“宴师也与从前一样,这捉弄人的功夫如今是炉火纯青了。”

紫衫老人嘻笑不已,此时景澜将灯笼递给章公公,俯身朝紫衫老人一拜,以示尊敬。紫衫老人面色微变,后退半步道:“怎么又是你?”

景澜仿佛看不见他恨不能遁地而逃的神情,微笑道:“塔既然出现,我当然也会来,绝不是有意要与宴师遇上的,宴师大可放心。”

紫衫老人眉头一抖,轻咳道:“你、你可要记得说话算数,别再拿那些个事情来烦我了!”

景澜道:“宴师多虑了。”复又笑容满面道:“此事自然不提,不过旁的事,还需向宴师请教。”

紫衫老人瞪了她一眼,景澜佯装不解,半晌后他泄了气悻悻道:“罢了罢了,就当是我欠你的,这可真是上辈子造的孽,此生临近垂暮,竟还要来还这份情,真是世事难料!”

皇帝闻言看了看他们二人,问:“这又是为了何事?”

紫衫老人面上稍有疑色,景澜一本正经答道:“有些术法奥义上的疑问,关乎生死,所以想向宴师讨教。”

“生死?”

一听是与玄门有关,皇帝顿失了兴致,不再多问,向紫衫老人道:“柳先生还未到么?”

紫衫老人答道:“陛下在此,柳宿怎能不来?”

皇帝拂去肩头雪花,缓缓道:“一眨眼便过去了这么多年,朕观宴师容貌,似与数年前并无不同,可称是驻颜有术。柳先生为修复法阵长居地宫,连半点闲暇都未得,也不知他如今是何种模样。”

紫衫老人摆摆手道:“能是什么模样?都是快入土的人了,不过是头发白了,胡子一大把!老了,早已不复当年了!”又仿佛感慨般说道:“我还记得昔日在王府时,每每陛下宴饮归来,王妃站在门前执鞭相候,陛下不敢从正门入,只好拉着我去爬王府院墙——”

“咳咳咳……宴师!”

皇帝向他猛使眼色,紫衫老人莫名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景澜仿佛没听见,姿态恭敬地垂首而立,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

忽有一人道:“世间之事,以生死为最,古往今来前赴后继者难以数计,陛下难道不愿听一听宴师这生死之术吗?”

风雪中一麻衣老者持杖而来,须发俱白,翩然若仙,大有出尘之意。

也不见他如何行步,转眼间就已来到四人身边。紫衫老人最道:“柳宿,你来迟了。”

麻衣老者向皇帝行礼,皇帝道:“适才柳先生所言生死,朕以为有生便有死,毋须人力更改,顺其自然便可。”

麻衣老者微微颔首,又道:“若有一日,陛下亲近之人不幸离世,此时有一法门,能有起死回生之效,陛下可否愿意一试?”

皇帝颇有些意外,沉吟片刻后答道:“从前皇后倒与朕说过此事,倘若有朝一日,她因病逝世,朕是否会重用方士,搜寻道法,使她再活过来?”

高台上只闻呼啸风声,远处云塔高耸,积雪莹莹,映照着千百年来的风流云散,兴亡更迭。

“逆天而行,所付出的代价难以估量。”皇帝挥了挥袖子说道,“朕不会那么做,皇后也不会让朕这么做。因一己之私,罔顾江山社稷,那朕又何必来当这个君主,还不如早早退位让贤算了。”

麻衣老者闻言看向景澜道:“云和离世前将你托付于宴师与我,你也算是我们的半个弟子,应当多学一学陛下的豁达,人世间并非只有生死二事,只有置之度外,才能走得更远。”

景澜俯身行礼,道:“敬谨从命。”

麻衣老者抚须道:“闲话叙罢,不如来说说这云塔。百年前此地乃上清山,寺宇云集,和帝时笃信释教,置行宫于山下,每年七月脱去袍服冠冕,入寺苦行清修。此塔乃是长安城法阵初布时便有之物,相传是阵师仿古越人北冥白塔所建,曾于战乱中被毁坏大半。和帝有心重建,但复原此塔太过耗费财力,大臣多有阻拦。”

“此时忽现一奇人,自称能在一夜之间将塔修好,且无需废一砖一石。果如他所言,一夜之间云塔便已修缮完毕。塔修成后,此人不辞而别,再无踪影。和帝将此视为上苍恩赐,自此更是深信释教。临国若有不信释教或信奉他神者,皆被和帝视为异端,必亲征之。及后命太子亲送一物入寺中云塔供奉,令四周寺庙卫守。说来也奇,自供奉伊始,这座塔便突然消失了,只有数十载一次的日月相交时的晴夜之际,方能一见。”

皇帝疑惑道:“和帝征战之事朕也略有耳闻,但如今不是晴夜,更兼风雪昏昏,为何此塔却又出现了?”

麻衣老者但笑不语,一旁的紫衫老人答道:“自前代以来,长安城阵法几经修缮,及至前朝初,一位大阵师无意中开启此塔,于是将此设为阵眼,另在城中设下十五座塔,相与配合,以庇护宫中……换句话来说,哪怕整座城池都沦陷了,单凭此塔在,皇宫依然固若金汤,也无修行之人能在宫中随心所欲地施法。”

皇帝面露惊奇之色,道:“可是那件供奉在塔中的珍宝所致?”

麻衣老者点头:“正是如此,如今城中阵法皆为人所破,也是为了此物而来。”

景澜淡淡道:“之前曾宴师曾推测,每破一座塔,云塔便会暂时显现一次,等十五座塔皆没,云塔自然再无遮掩。昨日最后一座塔中的阵法已破,星历官正着人修缮。”

她说完看向皇帝,城中如今的乱相,说来也有皇帝的手笔在里头。否则仅凭那些人微末之势,就算再怎么搅合,也不至于乱成这般样子。

皇帝一派悠然地道:“这羊圈的栅栏不破几个洞,在暗中窥探的豺狼虎豹又怎会放心大胆地入套呢?”

紫衫老人故作惊讶道:“陛下竟知道羊圈在何处?这倒叫我想起来一件事——”

眼见外甥女目光移来,皇帝忙道:“宴师若是有事不妨等会回宫再说,咱们舔一壶热酒,也好叙叙旧情。”

众所周知,皇帝做皇子的时候非风雅之事不碰,如何会知道什么羊圈栅栏之类的东西,大概是昔日在王府时被王妃揍的东躲西藏,最后躲到羊圈才侥幸逃脱。

于是景澜佯装不知,安静侍立在一边。

麻衣老者则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这是要把自己当作那圈里的羊,引豺狼争前来了?”

皇帝道:“若非如此,又怎么能知道哪些人是豺狼,哪些人是虎豹呢?”

麻衣老者道:“愿闻其详。”

“豺狼尚能以威势镇之压之,恩威并施,倒能驯服一二。”皇帝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却云淡风轻道:“但虎豹却有僭越之心,妄图取而代之,恩威不可缓其心,反而助涨妄念,使其更为嚣张跋扈。”

麻衣老者叹道:“只怕万一罢了,陛下到底是天子,如此冒险行事,恐怕有所不妥。陛下可要想清楚了,若将云塔中之物取出,宫中失去了法阵庇护……”

皇帝抬手果断道:“朕心意已决,劳烦两位将塔中之物取出。”

“凭我二人之力,实不足以至塔前。本该陛下前去,但陛下又非修行之人……”麻衣老人杖头一歪,指向一旁的景澜道:“就让她去。”

四周雪雾迷茫,远看如仙宫的庙宇立在荒山之上,重重飞檐扬起,如剑尖一般指向天穹,弥漫着森然之意。

屋舍上青瓦犹新,这古时曾卫守云塔的庙宇仿佛不曾经历风雨摧折,依然完好无损。但仔细看去便能发现,这些状似真景实物的庙宇,不过只是如镜中影般的虚幻之物。

景澜手持一盏灯,从雾气中穿行而过,耳边除了风声,似乎还能听到模糊的低语。许多打扮得如古时人的影子迎面走来,或交谈或环顾,穿过她走向黑暗中。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一片微光,一座通体洁白的石塔屹立在庙宇之中,塔门大开,好像早知有人会来。

“……已经过去几百年了,那些寺宇早已不在,我等所见之景只是幻术罢了。就连这座一夜之间落成的塔,怕也不过是虚影而已!莫要轻信眼前所见,遭虚妄所惑,便可入塔取到此物。”

景澜踏上台阶,脚下微微用了些力,与平地并无二致,竟觉察不出到底是真还是假。她提灯走入塔中,光莹洞彻,四下明明,不如所想的那般阴诡。

但在这种地方,越是平和宁静,越需小心谨慎。她不敢大意,握紧了腰间咒剑,向着深处走去。

地上仿若一池平滑的水,从深远漫出一抹静谧的幽蓝。随着她的脚步向前,这幽光如轻云一般,贴着地紧挨在她的脚边。景澜低头看了一眼,幽光散去,地面清晰地映出她的影子。

景澜脚步顿了顿,地上映出的人影比她现在矮了许多,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袍,长发用一根玉簪半挽起,隔着灯笼照出满地虚晃的光影,随着她一并走着。

那是她十五岁,初入寒山时的样子。

景澜只看了一眼便继续向前走,地上的影子跟在她脚边,说道:“你为什么不看我?”

景澜嗤道:“因为我知道你是假的。”

影子还是十五岁模样的少女,反问道:“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假的?我在你心中早已经呆了很久,我便是你。停下来,不许再向前了!”

景澜不理会她,径自向前。

影子说:“必定是你心中有悔,所以不敢看我,我说的对不对?”

“倘若你真的是我,就不应当问我‘对不对’。”景澜道,“你难道不知我心中所想吗?”

影子忙追上她:“我当然知道,因为‘她’,你日日夜夜都不曾忘记!”

景澜点了点头,赞同般道:“这倒是不曾说错,你既然知道我心中惦念她,何不变成她的样子?或许我还愿意与你多说几句。”

其实惦念到底还不够,说是觊觎更为恰当。这么一说景澜反倒是想起洛元秋来了,催着影子快些变个小师姐的模样。影子大约没想到她是如此没皮没脸,怔愣了会说道:“变成她?你心中的那个人?但她已经没有影子了……不,别再向前走了!回来!”

景澜闻言脚下不停,走到中央,四周空无一物,只有一面镜子立在当中,她手轻抚过镜面,带起如水波般的涟漪。

镜中又出现与她少年时一样的人影:“如果你不取走那样东西,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你心中的那个人为何会没有影子?”

景澜面色自若地拔出咒剑,对着镜子里的人说道:“只要我问,她什么都会告诉我,这根本不算是秘密。现在轮到你了,塔中供奉之物究竟在何处?”

镜子里的人突然诡异一笑,学着她的语气轻慢道:“你不妨自己找一找看。”

景澜将镜子咣当一声踹倒,倒提着剑寻着幽光所在之处走去,漫不经心道:“有光才有影,这还用问吗?”

她站在那团起伏不定的幽光之上,拄剑而定,刚想向那团光刺去,剑尖在触及地面时猛然一顿,那团光也如受惊似的飘散至深处。她若有所思般看着那光,最后视线落在倒地的镜子。

片刻之后,景澜将镜子扶起,推到那团幽光在的地方。她转身看向镜子,镜中不见如池水一般透亮明澈的地面,只映出一座石台,幽光在处放着一盏精巧的灯盏,盏如莲状,瓣瓣温润,一抹幽蓝光泽从灯盏中溢出,如同水波一圈圈漾起,从镜中蔓至地面,顺着塔身而上,最后在塔尖化为一道幽光,正与地中的光相对。

景澜定定看着镜中的灯盏,最后收回剑,伸手触向镜面,向那盏灯轻轻一握——

霎时幽光盘旋飞速攀上塔尖,云塔以目力所见之势缓缓消逝。地面恢复成坚硬漆黑的石砖,一瞬间仿佛经历了百年光阴,尘埃落定之际,她置身于一片坍圮的废塔中,砖石朽木散落在脚下,就连那座石台也不知为何从中裂开,覆满了灰尘。

一切犹如幻梦,风雪扑来之时,景澜才回过神来,将手中的东西拿到眼前细看。

这莲盏已不再有光泄出,灯芯所在处,赫然是一块如玉的方牌。

景澜夹起玉牌,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

这玉牌正与洛元秋脖子戴着的那块所差无几,仅颜色略有些深,上头也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

等到快马加鞭赶到城西,天色忽已晚,洛元秋一路上紧赶慢赶,她想着等会见着景澜后要与她说些什么,一入锦河巷,眨眼间她就抛之脑后了。见大门紧闭,她下意识去寻后门。

毕竟她还记得景澜说要给她留门,这个门自然值得是后门了。当下便骑着马沿着高墙寻着后门在哪,下马后还未上前去推门,门就自己开了。

门后站着一位管家打扮的人,他一早便得主人了吩咐,上回又曾见过景澜亲自领洛元秋来,自然不敢怠慢,上前一步去牵那匹御赐的黑马,恭敬道:“贵客请进。”

洛元秋纵然是再认不清人脸,也不至不分男女。她没想到开门的人不是景澜,怔了会后心中说不出的失落,问:“她去哪了?”

管家道:“大人今日留宿宫中了,约莫明日归府。”

“宫中?”洛元秋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问:“在哪儿,远不远?”

管家被她问住了,又不忍辜负她期望的样子,含糊道:“就在北边,应该没有多远,一会功夫就能到。”

他说的其实不假,锦河巷住着的都是皇亲勋贵,来来往往的去上朝,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洛元秋听完后心中烦躁顿去大半,道:“既然如此,我这就去找她。”

管家瞠目道:“可、可那是皇宫啊!你未得传召擅闯,那可是死罪呀!”

洛元秋答道:“不是擅闯,我自有办法。”

不等管家说什么,她翻身上马,转眼就消失在管家面前。

天昏雪疾,马蹄踏过地上的雪泥,在巷道上留下一行深印。

洛元秋所谓的办法,就是先住的地方取那柄阵枢,有了此物在,长安阵法所覆之处她想进便能进,皇宫也不再话下。

本来只想带阵枢离开,洛元秋在床上简单收拾了一番,莫名想起清晨时两人在床榻上的情景,脸不禁红了红,想想便将被子披在身上,鬼鬼祟祟地出了院门。

她不知皇宫在何处,但早上的时候,她曾在景澜袖中塞了道符,跟着符留下的痕迹去找一准没错。

身上披着锦被,洛元秋觉得自己好像那话本中偷香窃玉的贼子,不过人家偷的都是闺房中的小姐,她却是神差鬼使地搬了一床被子,也不知到底是为什么。

马自然是不能骑的,夜间纵马,再如何掩盖都会被人发觉。她将短杖别在腰间,攀墙上瓦,顺着那道符所留的痕迹一路寻去,在一面朱红色的宫墙外停下脚步。

若在平日,洛元秋指不定也就爬上去了,但此时她身上多了层厚被,十分累赘,自然不复轻盈。她思来想去,在宫墙外等候良久,趁宫门前护卫交接时借着阵枢掩形,悄悄溜了进去。

一进宫门,还来不及欣赏常人难见的巍巍宫阙,在夜色的掩护下洛元秋避开一路巡视的银翎卫,终于在一间宫殿外停那道符留下的痕迹彻底消失不见,她小心翼翼地敲了敲窗格,无人理会。

难道景澜不在此处?洛元秋也不知该不该继续敲下去,在去留之间犹豫再三,最后打算再敲一遍,突然此时窗户开了。

两人四目相对,景澜长发披散,似乎正要就寝,见她来也是震惊不已。洛元秋先将身上的锦被丢给她,接着自己也跃进房中,将景澜连同被子一并抱住,心情雀跃不已。

她半边脸埋在松软的锦被里,本有千言万语想说,临到嘴边,只化为一句话:“我来找你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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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王阿葵!日万!欢呼转圈!

是的这是我一半的存稿,地主家快没有余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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