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那天,鍾汀又見到了路肖維。
門鈴響的時候,客廳彭巴杜座鍾的指針正指向九點半,鍾汀伏在柏木桌子上寫申請書,她要申請國家教委的一個青年基金項目。
雖然她住的是n大的家屬院,入室搶劫和偷盜事件的發生率並不大。但自從一個人住後,她對門鈴的態度愈發謹慎。
鍾汀從貓眼往外看,像仰拍鏡頭似的,目光由下及上,她一眼就看見了那雙長腿。在思考了五秒之後,她並沒開門,而是隔著門問道,“有事麽?”
路肖維雙手插兜站在門前,他出了公司就來這兒了。老公房沒電梯,又趕上樓道的燈壞了,他隻能借著手機手電筒的光亮,一步步向上走。鍾汀離婚找房子的時候,他說用不用幫忙,鍾汀說不用,他就索性真不給她幫忙。他真沒想到她會租這麽一房子,不過也好,她過得太好了未必會回心轉意,也體現不出他的重要性來。
“我餓了,還沒吃晚飯。”
“路肖維,不要再給我送花了,也不要再來找我了。”
她今天在眾目睽睽之下又簽收了一大捧風信子,鍾教授不無好奇地問,“送花的人我認識嗎?”鍾汀斬釘截鐵地說您不認識。
“不喜歡?明天給你換一種。別隔著門說話了,現在這個點兒鄰居都休息了,打擾到別人不好。”
“這個點兒,還有沒閉門的館子,你快點兒去吧,要不沒飯吃了。”
“我就想在你這兒吃。”
“我們離婚了。”
“我說過,我後悔了。我不介意咱倆隔著門說話,不過到不了五分鍾就會有人出來看。”
“我今天不想見你,哪天你有空咱們換個其他的地方談一談吧。”他倆確實應該談一談,但絕對不是現在,也不應該在她家裏,她目前還沒想好要說什麽。況且他現在的表現並不在她的預料範圍內,她得再想想。
“擇日不如撞日,就現在吧。”
“我困了,要去睡覺了。你趕快回去吧,大冬天怪冷的。”鍾汀又轉身回去寫申請書。門鈴一直在響,她的思路被這門鈴聲打斷了,手指不停地敲擊著鍵盤,不過都是無用功,打完一段之後又按刪除鍵,循環往複。
她把路肖維從黑名單裏拖出來,給他發了條短信:明天早上你要有空的話,咱們可以找個地方談談。現在你回去吧。說完她又補充了一句,你也算個公眾人物,以前在校新聞首頁上也掛過一段時間,被人家看到了對你形象不好。”
他很快回了一條:你又不是外人,被人看見了也沒什麽。我今天就想來這兒吃頓飯,你不會誤會我對你有什麽企圖吧。
我這兒沒什麽可吃的。
我隨便吃點兒就行。
確實沒什麽可吃的。
她給他煮了碗麵,湯底清亮可鑒,麵條一根根碼在白瓷海碗裏,像舊時女人剛梳好的發髻,上麵鋪著一層片好的醬牛肉,他最不愛吃的。
路肖維一看便知道她是故意為之,她知道他不吃牛肉,在一起的那幾年她從沒做過牛肉麵,他揀了一片牛肉放在嘴裏,“刀工不錯。”
他很快把她的家掃了一遍,他看見了她的牆紙,沙發上的針織靠墊,沙發下赭紅色的手工地毯,大肚子陶罐裏插滿了幹蘆葦,已經是冬天了,青花瓷瓶裏的傘草依然鮮綠,台燈散發出橘黃色的光。
桌椅都是柏木的,眼下是冬天,椅子上墊了同色係的坐墊。
她離了他過得並不算差,起碼比他剛才想得要好得多,可他現在並不為此感到高興。
“你這兒有酒嗎?”
“沒有。你不是開車來的麽?不能喝酒。”
“那這是什麽?”他的目光瞅了瞅那個玻璃瓶。
桌上很大,上麵鋪著一層鼴鼠灰的粗紡布,桌子中間擺著一隻非常顯眼的寬口玻璃瓶子,裏麵是糯米酒,裏麵放了枸杞紅棗和甘菊。
“這個不能算酒,不過開車不能喝。”
路肖維並未接下茬,“明天早餐你打算吃什麽?我今天早上喝小米粥的時候突然想到了你以前做的烤饅頭片,饅頭片焦黃焦黃的,上麵鋪上一層厚厚的芝麻醬,然後再灑上一層細細密密的白糖,一口咬上去很甜,我在外麵倒沒看見過。”
“你當時說太膩了,一點兒都不好吃。”
“我說過麽?”
“你當然說過,不過這些小事兒你不記得也不奇怪。”
那天她還給他煎了小泥腸,小泥腸滾了一圈胡椒粉,水疙瘩絲切得很細,和香油一起拌了。她之所以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那天是她爺爺的忌日,那幾樣早點在奶奶去世後,很長時間之內都是爺爺早餐的標配。
她聽爺爺講過,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奶奶為了給生了胃病的爺爺弄點兒好吃的,費盡了心力,那年頭一個人一月隻有二兩芝麻醬的份額,冬天還不賣。
鍾汀記得,那天晚上她還去和路肖維聽了一場知名大提琴演奏家的獨奏會,音樂家的麵部表情十分豐富且陶醉,她坐在前排看得十分清楚。
當然是很好的,如果沒覺出好來,隻能是她的問題,按理說音樂都是共通的,她卻始終對大提琴缺乏鑒賞力。
路肖維的腳放在鍾汀椅子的橫檔上,很有節奏地上上下下,話也說得十分自然,“我看你最近瘦了,還是兩個人好做飯。你這個人肯定怕浪費糧食,一個人不肯多做,一來二去總不免委屈了自己的胃。咱們明天一起吃早飯吧。”
“啊?”鍾汀認為自己不至於會錯了意,“我們已經離婚了,這個難道要讓我一直強調嗎?”
碗裏的牛肉路肖維忍著吃了一片,也隻能忍著吃一片,“我不是說了麽?我後悔了。隻要你願意,我們明天就可以去複婚,我明天下午三點後有時間,正好趕在你生日之前。”路肖維把牛肉搛到一邊繼續說道,“我剛看了,你門口安了報警器,你自己一個人住一定很害怕吧。樓裏連門禁都沒有,外人進來很容易。萬一剛才按門鈴的不是我呢?一直按一定把你嚇死了吧。你的心髒也不好,我記得你小時候得過心肌炎,別再嚇壞了你。你還是搬回去和我一起住比較好,至少打雷下雨的時候可以往我懷裏躲。”
“我有什麽可怕的?又不是不能報警。真的,咱倆沒必要鬧到那一步。好聚好散不行嗎?當初我說離婚的時候你不也同意得很爽快嗎?怎麽到今天就變卦了呢?”
“我發現習慣是很難改變的。如果你當初不主動來找我,我也很難養成這個習慣。”
他倆第二次在一起的契機始於三年多前的一場同學聚會,那次他倆都去了,彪馬特意拿來了自己年輕時的照片,問他和路肖維像不像,畢竟師生一場,大家隻能說一些善意的謊言,最善意的同學說至少有八成像。
那天鍾汀喝了點兒酒,一罐啤酒,300毫升,麥汁度數12度,酒精濃度隻有4度,可她卻不爭氣地醉了。她問路肖維能不能幫忙把她送回家,他沒拒絕。一路上,她講他聽,都是些閑話,無非是日子過得真快啊,大家變化都不小,彪馬怎麽又從耐克改穿阿迪達斯了。路肖維回她,咱們不是一個星期前才見過嗎,你怎麽搞得像是多年未謀麵似的。一個星期前,她同他在樓裏遇見,她說你好,他衝她點點頭,就此而已,多少年了,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她並不是很甘心。
那次小聚之後,她以感謝為名,請他吃飯,他並未拒絕。之後她一次又一次請他吃飯,請三次他總會答應她一次,不過也隻是吃飯而已,並沒有更進一步。
鍾汀當時正在給一家雜誌寫美食探店稿,吃飯也是工作內容的一部分,她請他吃飯,算是公私合一。
從同學聚會到結婚,期間他們一共吃了九次飯,都是鍾汀主動的。
第七次和第八次期間隔了一個月,那段時間她很忙,中途還去香港參加了一個學術會議,從香港回來不久,她打電話請路肖維去一家滇菜館吃飯。鍾汀記得那家的汽鍋雞很好,據說雞是武定母雞,不過她至今也不知道那雞到底騸過沒有。
從滇菜館出來已經是晚上,路肖維問她要去哪兒,他住的酒店離這兒不遠,鍾汀說我現在想回家了。都是成年人,鍾汀當然不會不明白他的弦外之音。
她拒絕倒不是因為她多保守,在感情上,她從來都是對人不對事,如果那人是路肖維,她願意和他發生一切可能發生的關係。
那天她的生理期來了,不過總不能直白地說出來。人家問你要不要來家坐一會兒,你說我因為身體原因不能跟你發生關係,這不是神經病嘛。
路肖維並未勉強她,直接開車把她送回了家。
也就是那次,鍾汀確定路肖維對她有些意思,她認定他並不是一個隨便請女孩兒去酒店的人。
第九次她請他吃菊花火鍋,相比往常,這次她請他吃飯頗費了些功夫,請了四次才請到。她是一個嗜吃如命的人,那天她卻沒吃多少,吃的最多的就是菊花瓣,菊花是餐英菊,可以一片片直接吃,她一邊給他拿勺子撈料,一邊說,你現在應該沒有女朋友吧,如果沒有的話,我暫時充當一下可不可以。
他低頭並未看她,聲音不大,卻一字一字地烙進了她的心裏。他說,我現在沒心情也沒時間談戀愛。鍾汀愣了一下,用公筷把胗肝撿在碟子裏遞給他,特意用一種很輕鬆的語調說道,如果你不喜歡戀愛的話,那咱們就結婚吧,反正咱倆早就到了法定結婚年齡了,你要不放心你的錢的話,咱們也可以簽協議。
鍾汀說完之後他一直沉默,不過當兩人從館子出來的時候,路肖維對她說了個好字。
她現在想想,如果那次生理期推遲一兩天的話,他們應該根本不會結婚吧。
他就為了這個跟她結的婚,真是他媽太好笑了。
鍾汀按捺住自己說道,“不是經常有人說21天就能養成一個習慣嗎?換個人你不久也會習慣的。”
“我為什麽要換人?”路肖維把眼鏡摘下來,直勾勾地盯著鍾汀看,“而且,你不是跟我說你要從一而終嗎?”
“我說的是我要擇一而終。如果擇錯了,我再換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