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汀在美國做博後的這兩年,時不時能在網上看到給路肖維歌功頌德的文章,大部分都有堪比馬三立相聲選的效果,不是《這個男人給母校捐了一個億,卻隻戴不到一百塊的電子表》就是《他的公司市值百億,卻還在抽中南海點八》,抑或是《這個億萬身家的男人,竟然在坐經濟艙》。
工薪階級節儉是應當應分,有錢人省錢才能算是新聞。
路總唯一奢侈的就是經常換車,新車開不到仨月便拿到網上去賣,不過這完全可以解釋為工作需要。八年前,還在上大四的路肖維把手上已經出具規模的sns網站給賣了,把錢和精力全力投入到路遇網上來,路遇是一汽車垂直網站,最開始的定位是一第三方交互型數據庫,主打中正客觀,汽車交易區純屬自娛自樂,不過現在二手車電商成為了路遇的核心業務。公司前年在香港上市,路肖維的身價也水漲船高。
自前年起,路肖維的二手車拍賣就成了路遇網的保留節目,一季度一次,他最新賣掉的是一輛摩根,最後的拍賣價比原價還要高。
鍾汀覺得這事兒十分荒謬,但這是真的。
國內從不缺有錢人,光靠資產路肖維注定是沒有姓名的那一個,可他卻能經常靠著不到十塊的國產鋼筆、幾十塊的電子表以及所謂的二手車登上頭條,以一己之力給公司省下一年八位數的營銷費。
不可謂不精明。
他用白手起家的經曆給男人們造夢,同時也不忘潛在的廣大女性用戶。
這樣的人設,當然不好配一個豔光四射的太太。在接受采訪談到自己的夫人時,路肖維總會表示不希望她曝光,然後不經意地提到她是一個女博士,偏娛樂的訪談問他太太漂不漂亮,他回漂亮並不重要,不過太太在他心裏當然最漂亮。這種回避幾乎在明示他太太實際上並不算美。於是,大家便都知道他娶了一個貌不驚人的女博士。
他左手無名指上始終佩戴著婚戒,即使給財經雜誌拍封麵照,戒指也不曾脫下來。
那些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兒單憑一隻戒指便得出結論:男人越是英俊越不重視女性外表,路肖維和他的太太一定很相愛。
隻有鍾汀知道,那枚戒指和出鏡率奇高的不足百元的電子表一樣,都是路肖維維持人設的道具而已。
她來美國兩年,他從未主動聯係過她。倒是鍾汀經常打電話提醒路肖維不要忘了給家養的鈴蘭花澆水,後來他告訴她花送人了,於是隻能找別的題目。
鍾汀同室友學了幾句印地語,大意是我愛你愛得要死了之類,當然並未如此露骨,在電話裏講給他聽,下一句便是問他吃了嗎,兩種語言無縫銜接。
後來每天早晨她坐在陽台上拿著小紙條,用被熏陶出的印度英語給大洋彼岸的路某人朗誦葉芝的詩,詩中彌漫著一股咖喱味的哀愁,濃重得散也散不開。
碰上霧天,偶爾遠眺,煙霧繚繞,視線蒙上了一層灰白色調,這異國倒有兩三分米氏雲山的意境。弗利爾美術館曾展出過一批宋代的文人畫,她還去看過,那副米芾的《雲起樓圖》是仿品,可即使是假的,也是很珍貴的。
此時國內正是深夜,他有一次問她是不是在查崗,如果不相信的話可以開個視頻,她幹咳兩聲,非常真誠地說我還信不過你嗎。他沉默許久,就在她準備掛掉電話的時候,他突然來了句,那就好。
她知道路肖維說的是真的,他懶得騙她。騙一個人是很費精力的。
她又不是他的目標用戶。
鍾汀的二房東兼室友,一個印度裔激進女權主義者,聲稱自己愛好古希臘哲學,卻厭惡所有希臘哲學家。好比一個人喜歡雞蛋,卻十分憎惡下蛋的雞。她最厭惡的是德謨斯泰尼,他在《駁斥尼埃拉》中的辯護讓她惱怒:我們擁有情婦,是為了享受快感;我們納妾,是為了讓她們每天來照料我們;我們娶妻,是為了有一個合法的後代和一個忠誠的家庭女衛士。
房東偶爾會請鍾汀喝茶,茶是普洱茶,鍾汀從國內帶來送她的,她對此很是珍惜,每次泡茶前隻從茶餅中搓些茶屑下來。茶盛在雪白的骨瓷茶杯裏,一杯不超過50毫升,這樣一杯茶兩人能喝一兩個鍾點。
碰著喝茶時,二房東會拉著她批判古希臘的婚戀觀,有一次不知怎麽聊到了希羅多德的“妻子的羞恥感不應隨著脫掉裙子而消失,黑夜也無法掩蓋任何放肆”,這位室友非常憤怒地表示,難道一個人在和自己丈夫發生關係時還不能為所欲為嗎?說完她的問話突兀地轉向了鍾汀,問她怎麽看。
後來鍾汀才知道這位房東是個學術界的二道乃至三道販子,幾乎不讀原典,隻看二三手以及不知幾手的英文資料,她不得不懷疑房東哲學評論的可信度。
在博後合同的最後一個月裏,鍾汀接到了n大的聘書,於是立馬預定了回國機票。
鍾汀的博後老板建議她要想在美國獲得一個教職最好再做一輪博後,她可以給鍾汀寫推薦信,她在感謝盛情後果斷拒絕了。
美國自然是不愛她的,她也不愛美國。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路肖維於她是奢侈品,不在身邊也不必強求;可飲食不一樣,那是必需品。她俗得徹徹底底,並不是精神食糧就能喂養的人。但在美國尤其在西雅圖,中餐尤其是能入口的中餐,卻成了奢侈品。隻一點,她就沒法不愛國。
剛來西雅圖同人去奧特萊斯,點了一份號稱中式的炒飯,單看一眼,頓時沒了胃口。
赴美的第一個月,她就開始想念n大校內的煎餅果子,加兩個蛋才要六塊錢。美國公寓的煙霧報警器讓她每次煎炒烹炸的時候都提心吊膽,即使她換了一個高功率油煙機,報警器也沒對她寬容些,她又膽小惜命,不敢像有的華人那樣用塑料袋將報警器罩住,況且還有一個二房東監視她,所以隻能降低炒菜頻率。
寫論文太痛苦的時候一邊薅頭發,一邊翻《山家清供》望梅止渴,給國內雜誌寫美食專欄,寫到糟鵝掌鴨信的時候,口水還未流下來,眼淚先吧嗒吧嗒地淌在鍵盤上。頭埋在鍵盤上抱著電腦哭,屏幕上出現了連續幾頁的無意義字符,都是她的臉打出來的。
拿著寫美食賺來的稿費去號稱本地最好的中餐館吃鹽酥雞,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麽叫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但還是將盤裏的食物掃蕩一空。
外國的月亮並不比中國圓,隔著狹小的窗戶向外望,深藍的夜幕上懸了個月鉤子,鉤得她心口疼。
好在還有酒。三杯漸覺紛華遠,一鬥都澆塊磊平。
回國前,鍾汀把自己在美國買的油煙機等無法帶走的東西都留給了房東,作為回報,她得到了一本柏拉圖的《會飲篇》,英文版的。
回國機票當然是經濟艙,路肖維訂經濟艙是形象需要,她訂經濟艙是經濟需要。即使為了經營自己的形象,路總也不過是國內短途坐一坐經濟艙,國際長途,還是舒適度優先,畢竟狹窄的經濟艙實在無法安放他的兩條長腿。
對於鍾汀來說,坐經濟艙相當於掙錢,她在國內,一年博士所拿到的補貼也不過一張商務艙的機票錢。
在飛機上碰到路肖維的前女友完全是個意外。
因為路上遇到了起車禍,鍾汀到達塔科馬機場時已經很晚,值機的時候被告知經濟艙已滿員,她就這樣被免費升到了商務艙。
歐陽清在她的鄰座,正在看美版《紅書》,八開本的書翻開捧在手裏,如捧著一塊紅磚。她正在看德語手稿部分。
翻頁的手指細長白皙,鍾汀注意到她手指上並未戴戒指,隻在左手腕上配了一塊百達翡麗的腕表。
鍾汀坐在歐陽的左手邊,從她的角度看過去,那張側臉確實無懈可擊。
她幾乎是下意識打量了一下自己,運動褲加白底黑字的文化衫,球鞋邊緣已經磨破,手上戴了一塊國產運動手環,綁馬尾的發圈是她從國內帶來的,一個隻要五毛錢。十八歲這個樣子還可以說是青春無敵,可她已經二十八了。
鍾汀本科畢業直博,跟著那個五十歲還未婚的女導師做古代性別史,她在四年級時依然單身,導師勸她去談個戀愛,最好把一個普通女人能經曆的都經曆了,年輕時犯錯不要緊,年紀一大就不太好意思犯錯了。
她在直博五年級時同路肖維結婚,同年拿到博士學位後出國做博後,一晃馬上就三十了。
鍾汀對於穿著一貫從簡,不過從簡到這個程度也是罕見,因為要長時間坐經濟艙,所以她身上集齊了衣箱裏最寬鬆且最舊的衣物。
她這個現任和前任對比過於明顯,不知怎的她竟然替路肖維感到有點兒難過。
歐陽結婚那年,“寧可坐在寶馬上哭,不坐在自行車上笑”十分流行。
不過她並不能坐在自行車後麵笑,路肖維的自行車沒有後座。
她嫁的人也不開寶馬,那人有司機,司機開賓利。
歐陽嫁的是鍾汀的小舅。
路肖維二十歲那年敗給了一個四十四歲的中年男人,裁判是歐陽。
鍾汀同路肖維結婚,歐陽還同小舅一起來參加婚禮,給了一筆很豐厚的禮金。後來婚禮的全部禮金都被路肖維以夫妻二人的名義捐給了希望小學。
一場婚禮過後,鍾汀還是一個光榮的無產者。領證前鍾汀和路肖維簽了一堆婚前婚後的財產協議,婚前財產很好界定,最重要的是婚後協定,那一頁頁的條款看得鍾汀腦殼疼,她懶得一條條確認,直接問路肖維你不會坑我吧,他頗有意味地看了她一眼,說你還是仔細看一遍吧。鍾汀大筆一揮,說了句我還信不過你嗎,便十分瀟灑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一刻,筆走龍蛇,仿佛張旭附體。
她還是信得過路肖維的,他雖然不想把自己的錢同她分享,但也不至於拿個耙子從她那兒耬錢。
這趟航班實行分段餐製,等到上完主餐,空姐突然拿著個小本子來找歐陽簽名。歐陽拿出鋼筆很迅速地簽好了自己的名字,簽完還附送了一個禮貌性的微笑。
她的笑容把握得很有尺度,不像鍾汀,永遠不知道什麽是微笑,要麽是呆著一張臉隻有嘴角在動,要麽笑得極其誇張,見牙不見眼,把虎牙完全暴露出來。鍾汀的高中班主任很看不慣她的前一種笑,他總以為鍾汀在嘲笑他。
最後還是鍾汀先打的招呼,在她的生活經驗裏,見到熟人不主動問好是一個沒有禮貌的行為。在“小舅媽”和“清姐”之間她最終選擇了後者。
按理說,鍾汀應該管歐陽叫舅媽,可一想到她隻比自己大兩歲,就實在叫不出口,況且她之前一直叫她清姐。她想,歐陽後來不怎麽同她家來往,和稱呼也有關係。
歐陽如今是一家訪談節目的主持人,節目叫《清談》,上節目的都是有名有款兒的,路肖維也不過前年公司上市後才將將有上她節目的資格。她這趟赴美是因公外出,《清談》最近策劃了一個美國行的節目,采訪對象從舊金山一直到西雅圖。
鍾汀畢竟不是歐陽的采訪對象,兩人都無交談的義務,於是寒暄了兩句便各做各的。
將近十二個小時,除了吃飯,鍾汀不是睡覺就是翻手裏的《居家必用事類全集》。
飛機落地前,她正在看飲食卷,目光定在醃菜這一章。
食香瓜兒、食香茄兒、胡蘿卜菜、假萵筍、胡蘿卜鮓、茭白鮓、蒲筍鮓、芥末茄兒……
鍾教授曾標榜鍾汀小學便看《紅樓夢》和《儒林外史》,實際上鍾汀和相府的老太太一樣,不過看個吃。她以前慕名看李宗吾的《厚黑學》,整本書看下來,厚黑是一毛沒學著,隻記得厚黑教主的老學生黃敬臨有一個會做三百多種鹹菜的母親,不由得心生羨慕。
鍾汀少年時代曾有一個階段的理想是當家庭主婦,她自認很有做主婦的天賦,那些在地攤上淘的民國家政學課本她能津津有味的看半天。她曾用壓歲錢買過一台迷你縫紉機,並用這台縫紉機給自家的京巴做了四季衣裳,單夾皮棉,應有盡有,材料不是家裏的舊衣服就是淘來的布頭,這證明她不僅心靈手巧還能勤儉持家。她也會養花,養得最好的是鈴蘭,一到四月便開得很好看,她姑媽們見了很喜歡,拿到自己家去養,沒多少天便凋了。她最喜歡的是吃,且願意把菜譜上的白紙黑字通過煎炒烹炸忠實地翻譯出來。
然而千裏馬常有,伯樂不常有。並沒有人願意聘任她當一個家庭主婦,那隻能是兼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