缬罗 三(1 / 1)

汤乾自不答,反而疾步走来,用注辇话向侍女问道:你们的宴客歌舞中,有破阵舞,或是剑舞么?

回将军,宫中从未献演过东陆乐舞。侍女答道。

汤乾自思索了片刻,忽然命令道:为殿下穿上外袍与斗篷。

侍女的年纪只得十七八岁模样,应对却很老练。将军,若没有吾王的御准,您与殿下夜间不得擅自外出,请不要为难奴婢。她的身量与汤乾自同高,下颌却傲慢地扬起,一双注辇人独有的浓黑眼睛睨视着少年。

昶王从黄花梨木榻上赤足跳了下来。震初?孩子看着他的近卫将军,满眼茫然。

铿锵一声,少年的佩刀出鞘了。那不算什么名刀,只是徵朝军队制式的佩刀,显是有年头的东西,刀脊乌润稳重,如饮饱了血的黑土,不见一丝新淬火的浮亮,锋刃却悉心磨砺过,在灯烛下犹如半轮幽暗的月。

一握黑沉沉的长发被横厉的刀势扫过,连着束发的珠珞被削落下来,直坠到那侍女用菀莨花汁绘过花样的赤裸脚面上。

侍女才喊出尖锐而短促的一声,便被刀尖指住了喉咙。

少年面色冷凝,握刀的手使着不必要的力,指节泛白,眼里却有了沉稳而锐利的神光。他的视线始终不曾离开自己的刀尖,已换了东陆言语。殿下,请您即刻更衣。

夜雨绵密地落着,仿佛重重昏蒙的帘幕笼罩下来,精巧的黄金王城失去了轮廓,只余下祭塔顶上那明炭般的一点红,以及无数穹顶与檐角,兀自在夜里反射着微淡的光。自辽远的黑暗海面,到灯火如珠的港湾,阴暗脏污的庞杂水路上,乃至氓民承接漏水的破碗内,每一处水面上无不激起交错涟漪,与飒飒的凄清声响。在这广大的雨声里,金铁交击的鸣动渐渐响亮起来。

季昶慌张扣着纽子的小手停了下来。震初!那是什么声

接着,他把最后一个字吞了回去。

那声音渐渐明晰起来。即便是生长深宫不谙世事的孩童如他,也能听出那是什么了。不是演兵,亦不是破阵舞或剑舞。那是刀剑劈刺砍杀间撞出的凌厉声响就在距此处不到一里的地方,这座王城里,两百,不,或许是三百柄刀与剑,连同它们的主人一起,正彼此搏命纠缠着。

汤乾自侧目朝半开的窗飞速一扫。

王城东角,某座高峻楼阁的风台上灯火通明,四面下着帘幕,却有两面已熊熊燃着了,随风散出无数火星,在漆黑的夜里恍如一支巨大的松明,把王城照耀得犹如白昼。人与利器的影子在轻软的纱帛上急速交织变幻,仿佛一场来不及看清的乱梦;喷溅的浓郁血痕却被灯火映成稠黑的浆汁,固执地、缓滞地流淌下来。那是所谓宴殿,注辇王赐宴贵客的所在。

纵然刀尖正稳稳地抵在那侍女脖颈的肌肤上,汤乾自依然觉得出自己的手在颤抖。

他们都听得见,许多轻柔而频密的簌簌声,像穿越草丛的蛇群,隐秘地朝他们包围过来。季昶赤足凑到窗口,目光向下稍稍一扫,便惊恐地收了回来。

好多人,把羯兰的寝宫围住了,还有人朝咱们这边来他竭力要稳住自己稚小的声音,却沙哑得不能成言。往后的情景,也再无需他转述宫人的凄厉悲鸣已撕裂了雨幕。

若非注辇王钧梁在席,宴殿便不能使用。而此刻宴殿上下竟有数百名武士在拼死鏖战,太子寝宫亦遭血洗。毕钵罗是这样挤迫的城市,王城内虽然宽敞些,常年守卫亦不过千把人这数百人的械斗,无疑就是一场反乱。而那剑与火的漩涡正在他们眼前缓缓扩大,逐渐要将整座王城吞陷下去。

恐怕是叛军要挟持殿下。您的印信与文书呢?汤乾自沉声道。

孩子不待他提醒,早已爬上床去,从床头小屉里翻出了朱红拼明黄的绸缎小包,忙乱地挂到颈间。

侍女明艳的红唇早没了颜色,削断的半蓬头发散了开来覆在脸上,跟着她的人一起,止不住地哆嗦着。

汤乾自咬紧了唇,反过手来,刀刃朝侍女脖颈一拉,使了那么大的气力,刀刃几乎卡在血肉里。他猛力一拔,掣回了刀,血却也跟着喷了一脸,也顾不得抹,一手抱起了季昶,提刀便往外走。正在此时,楼上楼下驻守的二十名徵朝羽林军听见外头动静,也闯了进来,个个的手都按在刀柄上。汤乾自朝他们点了点头,简短说道:走。

侍女们大多逃散了,下楼的途中只撞上两个,汤乾自刀尖上的血还未曾滴净,又染上了新的,季昶大睁着眼看见她们往地上倒下去,空气往破碎凹陷的喉管冲进去,又和着血喷出来,朝他伸出手来,仿佛是哀恳的意思。但是他没有停留,亦没有哭。孩子的心沉重冰冷地向下坠着,深不见底的恐惧里却又有什么滚热的东西翻腾上来。

小楼建于水上,底层是青石筑成,单只借那潮湿阴凉之气贮存新酒,到了二层三层才有数道别致桥梁通往旁的屋宇楼台。汤乾自领着二十名部下直下到底层酒窖。酒窖内有个矮门,是平日将酒桶从小船上滚进来时使用的,他们便从那儿依次钻了出去。青石的楼基下窄上宽,是茶托样的形状,从水里花瓣般向外翻开。外面此时自然没有船,二十余人都收刀入鞘,下了水,潜伏于青石基座的阴影中,头顶的空中,纵横交错的悬廊与小桥上,百来名明火执仗的注辇衣装兵士叫嚷着,自各个方向朝小楼涌进来。

汤乾自向他的人做了个手势,他们便一言不发地簇拥过来,将他与季昶裹在中央。水恰恰没到汤乾自的下巴,季昶紧攀着他的脖子,只露个脑袋在外。他们谨慎涉着水,向北面宫门的方向行去。水面上映出彤红的天色与金粉般飘散的火星,王城里那铺天盖地的金色被火光一照,仿佛都着了起来,光焰再折在水上,像是整座王城都熔了,顺势淌进了密布的河湾里。霏微的雨无穷无尽地下着。

不一会儿,河汊到了尽头,迎面一座水榭,内里并无人声,灯火也不见,汤乾自认得那是注辇王子们的画室,再向北不远,便到了连通内外王城的持澜桥。

震初。黑暗中,孩子忽然小声说。

是,殿下。他即刻答应。

刚才那是你第一次杀人么?

汤乾自一面单手翻上水榭的栏杆,一面答:回殿下,是的。

你怕吗?

汤乾自静默了一刻,却不曾停步,约摸又走了三五十步,才又答道:怕的。

季昶像是得到了他要的答案,便也静默下去。

殿下怎么问起这个?汤乾自觉得季昶话里似乎有沉重的心思,隐约觉得不妥起来。

季昶偎在他颈窝里,低声说:我不知道第一次杀人到底有多可怕恐怕我早晚也总要有这样一天的。

少年将军忽然觉得,方才在水里浸透的军装异常湿冷而沉重,全塌在身上,直凉到骨子里不知是因这孩子的一句话,还是因为此刻听觉捕捉到的一点异声。不及细想,他扬起一手,示意身后的部下们止步。

水榭内登时静寂如死。高空里,长风送来宴殿风台燃烧的烈烈声响与震天的厮杀声,仿佛都是极遥远的了。又过了片刻,每个人都听见了那小小的异声。就在那一列三十二扇云母抠金团镶柘榴石的屏风后边,有个细碎的脚步啪啪地朝这边来了,是柔软赤足匆匆拍打着冷硬地面,间中还杂着点洗豆般的沉闷哗哗声,也不知是什么在作响。

他放下了季昶,独自侧身闪到屏风后,飒地一声轻响,佩刀自鞘中退出一寸,蓄满了劲力。屏风沉重得像堵墙,背面是一道回廊,正对着分隔王城内城与外城的河流,面上零星缀有拇指大的云母片,隐约透出河上摇曳的火光。那一点点跃跃的红有时会被什么东西遮没,转瞬又沁了出来,看得出是有个人正急忙走着,远处的火光将人影巨大地投到了屏风上来。

他们屏息等待着。

到了屏风尽头,那黑影子便绕过这一面来。最先探出来的,是一只手。

汤乾自一把拽过那只手,顺势紧紧箍住了来人的肩,刀也应手跃出鞘来,在空中刷地一横,架上了那人的脖颈,压低声音用注辇话低低喝了一声:别出声!

他们都只觉得眼前一亮,刀光如虹如电,明厉得仿佛要在眼底刻下永远的痕迹。但又仿佛,不是为了那一刀。

流水般的铃声霍然响起。

仿佛整整一桌子的琉璃碗盏被人扫到地上,凿雪碎玉,翻滚碰跳,跌破成千万张薄锐甜脆的冰糖片儿,又撞成块、撞成碎、撞成晶莹的粉末,许久许久,直到那铃声终于停歇,每个人耳里还是恍然有着潺潺不绝的余韵,犹如一枚银铢在绝薄的青瓷瓶腔子内弹跳。

羽林军的少年们都惊住了。

那只是个小女孩儿,那么小,只得五六岁模样,怀里抱着个锦绣的包袱,两手腕上堆满了银丝的缀铃钏子,想是害怕行走中银铃响动,用披帛将左右手腕缠好,只剩下那种洗豆般的闷响。经汤乾自一扯,披帛都散落了,一手的银铃便恣肆地响亮起来。她有张浓秀微黑的尖俏脸蛋,服色灿烂,像是宫中门阀贵族的孩子,满头卷曲的乌发却披散着,衣衫也系歪了,狼狈无措的模样,一双杏核眼惊惶地大睁着四下张望。那瞳子,比最深的渊裂还要深,吞噬了一切的光,视线却始终落不到人身上原来是盲的。

汤乾自清晰地觉得怀里箍着的盲女孩儿周身在止不住地颤抖。她一手被他扯着,却不拍打抵抗,也不喊叫,只管死死地在腿脚上用力,要站稳身子,另一手抱定了怀里的包袱。许是太用力了,那包裹内竟挤出哇的一声响亮的婴孩啼哭。小女孩儿惊跳起来,唯一自由的那只手却正抱着襁褓,她只得笨拙地用脸孔去贴着婴孩的脸孔,一面喃喃地哄着,自己亦怕得哭了出来。

你是谁?你们是谁?小女孩儿声音细弱,断断续续地说着注辇话。

殿下。汤乾自咬了咬牙,转回头来看了季昶一眼,不能留她性命。他面色严峻,预备着要有一场争辩似的。

季昶劈口答道:我明白。他们说的都是东陆华族语言,注辇女孩是听不懂的,季昶还是将脸撇向一边去,仿佛畏惧与她目光相接。其实也是荒唐的,这女孩儿哪里能有什么目光。我们的行踪不能泄露,哪怕是一分的险也冒不得。若是我落入叛军的手里,他们必然要拿我当作要挟注辇王与父皇的筹码可是等他们明白了我不值那个价钱。季昶的话到这儿就收住了,后半截被他咬进了嘴唇里,眼里有薄薄的、倔硬的泪。

咱们也都得死。有个羽林近卫低声地接口道。

又一个少年咬着牙说:五千个都得死。

外头的火依然熊熊地燃烧着,听得见木石崩毁,楼台倾屺。事态恐怕是已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小女孩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亦看不见他们神情,只晓得这些人至今尚未对她不利,或许不是恶人。她捉住了汤乾自的手臂,牵扯着哭喊道:去救我妈妈和我哥哥,救救他们!我赏你很多很多钱,还有田地

汤乾自握紧了手里的刀。这女孩儿果然是贵族出身,然而事到如今,怎样的显赫家世或丰厚财富,在生死面前,都是无用的了。他少年失怙,倘若今日命丧于此,寡母晚年何依尚且不论,如季昶亦死,他这随扈将军的亲族,怕都是要问罪的。

这五千名羽林军兵士都还年轻,有父母兄姐,预备着有漫长的来日,或许混个一官半职,娶隔壁街上余家的二闺女,没有一个人是已经打算好了要死的。是他把五千个活跳跳的少年领到了这个异国他乡来,也需得把他们尽可能好好地领回去。

情势如此危急,带着这个女孩儿逃走,便是平白多了一个累赘,断无生路。若是将她抛在这儿,他们的行踪必然泄露。

他们得活下去。

他咬死牙关,攥住了女孩儿纤小的肩。女孩儿大张着无光的眼,茫然地抱住怀里的婴儿,大半细弱的脖颈袒露在外。她两眼不能视物,亦对这些人的言语一无所知,更不明白有一刃军刀正虚横在她脖颈上,只要朝内稍一压迫,再向右猛然一抽只要那么一抽。

那一瞬间,短得仿佛是燧石击发的火花,又漫长得犹如殇州极北永无尽头的黑夜。

就是那一瞬间,有松明火把的光亮自汤乾自眼角一闪而过,水榭外,一个声嘶力竭的嗓音高喊道:在这里!在这里!纷乱的注辇男人声音在后边轰然应和道:在这里!陛下钦命,不留活口,提头领赏!

烛炬明晃晃连成一行,自对面拱桥上绕了过来,如同游动的火蛇。火光照耀下,那些人的衣装甲胄都清晰可辨。

汤乾自凛然一惊,推开女孩儿,飞身朝季昶扑了过去,将他拉到身后。

原来截杀他们的,竟是效命于注辇王钧梁的王城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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