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霍屹究竟在等什么时机,张校尉对此隐隐有所揣测,但八年了,时机仍然没有成熟么。
当今圣上是大越第六任君主,正统天子,在位已经有二十五载。他是一位中正平和的君主,勤俭治国、与民休息、劝勉农桑、减轻赋税,经过这二十五年来的发展,大越已经是天下翕然,大安殷富,黎民醇厚。
如今大越国兵强马壮,国库充裕,南方诸国战乱已经结束,正是反击匈奴最好的时机。
霍屹却并不这样认为。
大越国还缺少一些战胜必备的东西,例如一支精锐的骑兵,能够支持军队向西挺进而不会迷路,在半途中因缺乏食物和水源功亏一篑的方法,关于匈奴更多的信息,以及最重要的,至少一位精于马上作战,一往无前,充满勇气与智慧的将领。而且匈奴身为游牧部落,他们败了可以逃,大越却不能追——霍屹做事,喜欢一劳永逸。
这只是战争方面的,在大越之中还有更多因素在阻扰,甚至那些才是导致大越国无法反抗匈奴的主要原因。
大越国和匈奴的拉锯战,还将持续很久。
霍屹对张校尉吩咐完之后,正准备离开,忽然间远处燃起了红色的火,在黑夜之中熊熊燃烧。
烽火!
敌袭!!!
张校尉瞬间紧绷起来,没想到匈奴居然会夜袭西河边郡!他转头看霍屹,却发现霍屹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
他总是如此沉着冷静,张校尉看到烽火的光在他的脸上留下深刻的阴影,他就像被精心雕刻的坚硬石像,任何风雨都无法让他动摇。
霍屹说:“他们离此地还有五里的距离。”
但按照匈奴骑兵日行二百里的速度,他们很快就会兵临城下。
霍屹极为重视侦察,斥候会深入距离河西边郡极远的位置,所以每次匈奴来袭时,他总能够很早得到消息,以充分的准备应对来势汹汹的匈奴。
“匈奴兵大约有五百人。”霍屹根据烽火传递的消息,说道:“后面还有大部队……让所有斥候立刻赶回来,封闭城门,准备□□!”
这是又要打防守战了。
张校尉传出消息,很快烽燧那边便放出狼烟,告知所有在外侦察的斥候立刻回城。郡内的士兵们也纷纷登上城墙准备作战,霍小满将一张漆黑的巨弓抬上来放在霍屹身边,这是霍屹常用的角弓,历时三年制作完成,高七尺,以柘木、未丰之角、小筋、鹿胶、赤色丝线与黑漆制成。
这把弓是霍屹亲手制成的,从小他爹霍丰年教他拉弓射箭,先用的小木工,后用标准的复合弓。他始终想拥有自己的弓,所以哥哥霍信为他准备了柘木和牛角,父亲霍丰年为他准备了小筋和鹿胶,母亲丛云梦为他准备了赤色丝线和黑漆。
然后霍小满又拿了一个冰凉冷硬的面饼出来,眨巴着眼睛看他。
霍屹:“……”他捏了捏面饼,已经完全失去了食欲。
霍小满是他的亲信,霍家本家人,今年十四岁。他足够忠诚勇武,还很开朗爱笑,但照顾起人确实马虎大意。
不过霍屹并不太注重生活质量,因此就和霍小满两个人凑合着过下去。他身边人很少,除了霍小满就是几个仆从。堂堂郡守,身边既没有美人,也没有知己,一直陪伴在身边的就只有冰凉的文书案牍。
霍小满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青白长袍的男人。
这男人看上去不到三十,身材清瘦,脸颊凹陷,皮肤白皙,面色沉静,此时双手拢在袖子里,夜风将他的衣摆与袖子吹起来。他随意地将长发挽起,用黑布绑在头顶,几缕黑发落在脸上,看上去更加苍白,仿佛十分虚弱。
“落安,你来了。”霍屹摘下披风给他披上,陶嘉木毫不客气地接受了,毕竟他也是半夜被惊醒,连件外袍都没来得及穿就匆匆赶来的。
然后陶嘉木拿出一块香喷喷热腾腾的馕饼递给霍屹。
陶嘉木,字落安,蜀郡人,自小和霍屹一起长大。
他们两个人小时候关系一般,但总是被命运联系在一起。当初霍屹十五岁入宫的时候,陶嘉木担任宫中郎官。他十六岁在军队作战的时候,陶嘉木与他并肩作战。后来霍屹家道中落,八年前成为河西郡守,陶嘉木任长吏一职,又是他的同僚。他们相识已久,关系才慢慢变得密切。霍屹对陶嘉木十分信任,陶嘉木对局势有着非同一般的洞察力,为人谨慎,在他接触过的人中,陶嘉木是最靠谱的一个了。
而且他们对某些事有着相同的想法,例如固守城墙,静待时机。
陶嘉木看了一眼烽火,便对现在的情况有了把握:“这五百匈奴兵只是先锋,接下来还有大部队。看来匈奴那边也得到了长安的消息,准备趁乱进攻。”
霍屹对他的想法表示赞同:“这次的攻势会比以往更加猛烈,匈奴必然有备而来。”
陶嘉木沉思片刻,说:“这样的话,他们不止会进攻河西边郡……陇方边郡也很危险。”
霍屹也想到了这一层:“我立刻写信告知拢方边郡郡守……”
拢方边郡位于西边更南的位置,是长安的屏障,匈奴要向那边进军,需要更长的时间。
拢方边郡和西河边郡成掎角之势共同守护着长安,西河边郡位置更西一点,深入戈壁大漠之中。而拢方边郡则面临着匈奴和小羌国两方的包围。小羌国的立场摇摆不定,哪边风大跟哪边,近年来匈奴势大,小羌国几乎完全沦为匈奴附庸。如果匈奴准备大肆进攻,必然会联合小羌国,拢方边郡的压力会很大。
这就是霍屹必须写信的原因。
“拢方边郡郡守李仪。”陶嘉木说:“他一向不喜欢你,恐怕不会听从你的建议。”
他说的非常直白,旁边的张校尉却听得有点胆战心惊,默默退下了。
这个层次的矛盾,就不是他能接触的了,不过陶嘉木神色淡然,他和霍屹相处二十多年,知道什么话可以直说。
霍屹随意地摆了摆手:“他虽然不喜欢我,却不会忘了郡守的职责。当今郡守之中,只有李仪身先士卒,与匈奴作战最多,甚至连匈奴都畏惧他的名号。”
他当即让霍小满准备纸笔,亲手写了一封信,又派信使快马加鞭,连夜送到拢方边郡。
李仪不喜欢霍屹,更多是看霍屹为人作战的风格不爽。霍屹却并不讨厌他,当然,也谈不上喜欢。朝廷之中,很多人做事都有顾虑,然而李仪却是一个能够专心做事的人。
虽然李仪本人并不讨人喜欢,否则以他的战功,不可能仅仅只是拢方边郡的郡守——他无形中得罪了很多人。
李仪作战时,往往身先士卒,自然首当其冲,这样下去,恐怕迟早会死在战场上。如今他已经四十多了,从十九岁起便参加各种战役,受过很多伤,但这并没有带给他应得的权势和荣誉……就算不死在战场上,他还能支撑多久呢。
霍屹脑子里快速地思考着李仪那边的事,手上飞快地写好了信。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他这时候才有空吃下那块馕饼,热喷喷的食物驱赶了寒意,也有了闲心和陶嘉木讨论一些其他的事。
例如长安传来的消息。
“东边传来消息,那位确实要不行了。”霍屹咽下干涉的馕饼,说:“本来以为七皇子稳登宝座,但之前传言他和圣上闹出不合来,如今的王皇后也不喜欢他……”
到时候,王皇后可就是王太后了。
霍屹的言语之中非常细微地流露出对皇室的态度,并非尊敬也不怠慢,语气之中夹杂着无可奈何与避之不及。
别人都觉得边郡郡守是个苦差事,每日面临着匈奴胡人的进攻,而且无法在皇上面前常常露脸,有什么好事也轮不到自己。
霍屹反倒觉得挺好,天高皇帝远的,虽然他当初并非自愿成为西河郡守。
“喜不喜欢,都是他的。”陶嘉木淡淡地说:“狼入羊群,最多一个月的时间,便尘埃落定。”
一个月吗……霍屹相信陶嘉木的判断,七皇子周镇偊在那些兄弟之中鹤立鸡群,并非其他皇子不够优秀,而是他太过优秀了。霍屹不由自主地想起来,在很早之前,周镇偊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很有心思,很有主见了。
他心里不禁有点苦涩,这样的皇上,总会比其他皇上更能折腾一些。如果七皇子继位,他必然不会满足现在以安抚和亲为主的大越,从而积极地做出一些变革,甚至会搅个天翻地覆出来。霍屹不知道七皇子将带来什么样的改变,但少不了他们这些中间层劳神费心,上下打点。
巨浪即将来袭,霍屹对此保持着悲观的态度。
要不,还是辞官回家吧。
霍屹脑子里又开始考虑解甲归田的事,他注视着那些依次回到城中的斥候,将思绪从自己的事情中抽离,眉头慢慢皱起来。
九支斥候队都已经回来,还剩最后一支。
霍屹脸色一凛,问:“还有哪支斥候小队在外面?”他已经下令让所有斥候返回城中,按照他们的速度,此时应该都回来了。
张校尉连忙点兵清人,很快便回答道:“癸小队!”
“队长是谁?”霍屹握紧手中的弓,摩挲着弓弦。
张校尉不假思索地说:“秋鸿光!”
霍屹慢慢皱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