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箱外面过一层薄膜,徐方亭没完全撕掉,只把轮子和栏杆这几处抠破,留着外衣。
搭上熟悉的班车回仙姬坡,车厢内乘客比去年又少一些,中途招手上车的人也没几个。
小时候某个国庆,她跟徐燕萍搭车进市里,在仙姬坡村口压根挤不上过路车,出到镇上汽车站也是人山人海。她们后来和几个人拼了一辆三轮车,摇摇晃晃半小时,她后脑勺不时撞上车棚的铁杆,吃了一路灰尘,到了县城车站依然挤半天长龙,有人险些打起来——记忆中的乡下总是呈现一种失序的混乱。
时间尚早,徐方亭在镇上下车,顺道去看小童老师,免得改天还得再出来一趟。
行李箱轮子顺滑,估计坐一个谈嘉秧上去也没问题,她从汽车站走到市场没怎么费劲。
对联摊支起来了,但因井非街日,外出务工大潮还未返乡,逛摊的人不是很多。
徐方亭这才恍然,大城市井没街日闲日一说,只有在人流量不大的地方,才需要约定日子出来摆摊,减轻成本,效益最大化。
事先在微信上打过招呼,徐方亭直接奔赴探店。不但小童老师在摊铺里,还有多了一个坐藤编婴儿车的小姑娘。
小童老师没再写对联,坐藤椅前给小姑娘摇摇铃。
“咦,小童老师,谁家的小姑娘?”徐方亭靠边放好行李箱,同样蹲到藤椅前,对上小姑娘灵动的眼神。
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nt,遍地都是nt,好像谈嘉秧成了唯一一个星星的孩子。随着距离变远,谈嘉秧日渐进步,从视频上瞧,他似乎跟nt没什么区别,这一瞬间的认知似乎能麻痹神经,给人带来一种平淡的希望。可当昨日浮现,谈嘉秧的异常无法抹去,每一个细节都在给他扣上摘不下的“帽子”。
小童老师瞧着比去年精神,喜笑颜开道:“我女儿,一岁零一个月,刚会走。”
徐方亭惊诧一瞬,慌忙收敛的尴尬还是在脸上遗留下蛛丝马迹。
“真可爱!”下一瞬她倒是真心实意。
“是吧!”小童老师怜爱地看着女儿,“我觉得我捡到宝了!”
徐方亭从藤椅上挂着的玩具挑了一只会叫的小鸭子,吱吱吱吱,在小姑娘眼前逗她。
“妹妹叫什么名字呀?”
“阳阳,”小童老师说,“大名童静阳,暑假我接她回家那天刚好暴雨就停了。”
“阳阳。”徐方亭喃喃,秧秧,都是小太阳般可爱的名字。她特意扫了眼小童老师的左手,依然没有婚戒的踪影。
阳阳抬头瞧她,双眼水灵,忽然伸手轻轻抓空气,“呀”了一声,露出上下几颗玉米粒般的小乳牙。
“呀——”徐方亭笑着接住她的手,跟她晃一晃,大半年没亲近小孩子,她有些想念谈嘉秧了。
“呀!”阳阳双手往藤椅桌板一拍,扶着站起来。
“哎哟哟——”小童老师立刻去扶她,将她从藤椅中释放,“会走路了就是坐不住。”
阳阳颤颤悠悠走动,仰头将摇铃伸给徐方亭。
“要不要姨姨抱抱?”徐方亭拍拍手,打开怀抱迎接她。
小童老师纠正:“叫姐姐。”
小姑娘向她走两步,有点认生,旋即摇摇晃晃转身,扑向她妈妈。
徐方亭没多大失落,笑道:“就是姨姨,比她大的小哥哥都叫姨姨,对不对?”
“姨姨就姨姨,升级一下,”小童老师自然模仿幼儿口吻,然后说,“你们当初送的小金锁终于用上了。”
“嗯!”她重重点头。
“小姑娘漂亮吧,”小童老师晃悠着女儿,“像她妈妈。”
“气质像你。”徐方亭也不算恭维。
“阳阳,你听听,”小童老师笑道,“你姨姨嘴巴真甜,以后你要多学学她。”
“啧!啧!啧!”阳阳甩着摇铃开始说婴语,这个月龄的谈嘉秧估计只会笑眯眯,还不是看着人笑。
小童老师突然一叹,压低声说:“我做了两次试管,没成,上年纪了不想折腾,干脆领养一个。孩子啊,都是缘分。——是不,我的小阳阳?”
许是徐方亭凑巧拥有育儿经验,在大城市呆了两年,观念不至于太落后,小童老师乐意把她当普通成年人。
“现在多好啊,女儿才最懂妈妈。我之前带那个小男孩,可爱是挺可爱,可有时觉得自己和他生活在两个世界——不仅仅是物质方面——”徐方亭想起谈嘉秧爸爸葬礼上,那些亲戚们对男丁的推崇与狂热,哪怕只是一个被抛弃的孙子,也比养在身边的孙女金贵,“我就想着,如果我是个男孩,我妈一定会更开心。”
小童老师比她多吃十年米,哪能不懂,一针见血道:“重男轻女呀?哎,哪都一样,我前夫家就他一个儿子,所以怎么样都要给人家生个孙子的。”
徐方亭没见过小童老师的前夫,只听同学的“内部消息”,据说也是一个老师。
“啊……我还以为,老师家庭,观念多少会先进一点。”
小童老师习以为常,淡淡地说:“我们学校的老师,女儿都大学毕业了,开放二胎后,一直在拼二胎。”
徐方亭默算年纪,跟徐燕萍差不多,想象她妈妈如果二嫁拼三胎——
她使劲皱了皱鼻子。
“有一个做了两次试管,也没成;有一个生了儿子,高兴死他爷爷了,说盼了二十年终于盼来一个孙子,”小童老师说,“还有一个老师,女儿都生小孩了,还领养了一个男孩——我就是他介绍渠道的。”
“啊?这年头还能领养到男孩?”徐方亭瞠目道,“小时候路边纸箱丢的可都是女孩……”
她其实也没凑近纸箱确认,都是大人们告诉的。
“有啊,”小童老师说,“有些阿三阿四生下来不要的,就送人了。”
“……”徐方亭一时间不确定谈论对象是一个孩子还是一件东西。
小童老师如觅知音,跟她絮絮叨叨。若不是小阳阳得回家吃粥,对话可以持续到天黑。
临近中午,徐方亭搭乘班车回到仙姬坡。半年间隔不及以前久长,再说离家不远,重新走在乡道上没有以前那般厚重的感触。
徐方亭刚到孟蝶家的路口,徐燕萍骑着小电车风过来,在她跟前刹车。
“哎,你回来得正好,”母女间省去寒暄,徐燕萍单刀直入道,“快跟我去孟蝶家一趟,她们两个打起来了,要命!”
“啊?!怎么回事?”徐方亭在校关机,错过许多八卦秘事,连孟蝶何时回来也没听说。
徐燕萍帮忙把行李箱横搁在踏板上,说:“你换新的箱子了?真好看。”
“以前那个轮子坏了,”徐方亭跨上后座,扶着徐燕萍的肩膀,“我以前的东家买给我的……”
“人那么好呢……”
“嗯。”
徐燕萍忽然说:“孟蝶是不是给了你一个红包?”
徐方亭懵然片刻,说:“大半年前的事了,那会要离开沁南回来读书,她就给我了。”
徐燕萍说:“孟蝶没工作,还要养一个孩子,你以后别再拿了。”
孟蝶刚出去打工那会,过年也会给她红包,徐方亭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她强辩道:“她女儿出生那会,我也给了红包呀,礼尚往来。”
“可不是,”徐燕萍说,“婆家怨她没收入还乱花钱,她就带着女儿自己搭车回来了。她老公都追上门要接人回去。”
徐方亭闷闷道:“那么多规矩,我以后不拿就是了……”
行车风急,母女俩没再聊天,风风火火赶赴孟蝶家。
孟蝶家在山脚下,巷道狭窄,仅一车通行,掉头费劲。门口挤了一辆福特嘉年华,两厢白色,略显老旧。
徐燕萍停好车,扶稳行李箱,示意嘉年华一眼,悄声道:“孟蝶老公花三万买的二手车。”
“噢……”徐方亭又看了眼,沁南市车牌需要摇号,嘉年华上的还是外地牌。
孟家屋子果然动静不小,但没有喊打喊杀,只是大声争吵。
徐方亭和徐燕萍走近敞开的大门,孟蝶抱着女儿枯坐墙脚,阮明亮隔了两张矮凳坐在一旁,孟蝶妈妈叉腰站在夫妻俩面前,气势汹汹数落道:
“明亮开那么久的车来到家里接人,你怎么结了婚还耍小性子?”
徐燕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上前相劝:“不要吵架,不要吵架,有话好好说啊!难得小蝶回来一次,一年也就这么一次了。”
但没人理会她。
孟蝶怒气丛生,甚至连徐方亭也视而不见,红着脖子叫道:“难道我结了婚,在自己家过年都不行吗?”
一岁半的小姑娘岂肯一直安坐大人怀里,不多时便挣扎下地。孟蝶这副状态也匀不出精力盯小孩,徐方亭忙过去帮她看着,孟蝶对她挤出一个恍惚的笑。
孟蝶妈妈说:“出嫁的女儿初一不能回娘家,这是传统!你看看仙姬坡的女人,有哪个结了婚还在娘家过新年?”
徐燕萍轻拍她肩背,宽抚道:“消消气,消消气。”
徐方亭下意识看向孟蝶,想跟她确认说法的真实性,她可真是闻所未闻,也不知道有何深远的效用。
孟蝶又是没空理她。
孟蝶妈妈说:“就算是你萍姨,家在仙姬坡,嫁在仙姬坡,正月初一也而不能回娘家,会影响娘家财运的,你懂不懂?”
“……”
徐方亭可算知道这两年家里越做越穷的“原因”。
孟蝶嘴硬道:“我去年没回来,也没见你们财源滚滚啊!”
“哎,你让你姐妹听听你讲这什么衰话,”孟蝶妈妈咆哮道,“你再问问你老公同不同意。”
阮明亮两手交握,抿了抿唇,像仙姬坡的许多外地女婿一样,来岳家说不上几句话,多半时间在发呆。
徐燕萍调和道:“叫她老公留下来过年不就行咯。”
徐方亭附和道:“对啊,一举两得,孩子那么小,假期那么短,两地奔波也累。”
“老公……”孟蝶看向阮明亮,目光像看唯一出路。
阮明亮展现外地女婿的安静特质,沉默半晌,嗫嚅道:“我爸年三十生日……”
孟蝶眼前一暗,泪涌而上,跳起来骂道:“我去你家可以,凭什么你来我家不行?”
孟蝶妈妈斥道:“都说了小孩爷爷生日,当然要回去一起过,你怎么结婚了还那么不懂事!真是气死我了,白养你那么大!”
乡下屋子地方下,小姑娘要到处转,徐方亭只能追着她跑,不忘回头帮忙:“姨,她想仙姬坡,你就让她留下来呗。哪有结了婚自己家都不能回的……”
徐方亭刹那间红了眼,这好像不再是假设与抗辩,而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娘家泼出去的水,婆家外姓的媳妇,出嫁的女儿是没有家的。
孟蝶妈妈一摆手,说:“亭亭,你没结婚,说了你也不懂。——总之,你今天一定要跟你老公回去,不然村里人还以为我教不好女儿,大过年没礼数,被婆家赶出来了呢!”
孟蝶一顿脚,泫然道:“行,今天出了这个门,我以后在仙姬坡再也没有家了!”
她转身回房,嘭地一声,把行李箱放倒在地,开始往里面摔衣服。
孟蝶妈妈嘤嘤呜呜,抹眼眶感慨怎么生出这么难管教的女儿。
徐燕萍劝她少说两句,现在也有一年跑一边的,她在工地上就认识一对。
孟蝶妈妈还是那句话,不去婆家过年,结婚干什么呢。
徐方亭正要把小姑娘一起抱进孟蝶房间,想了想,拐弯塞进她木愣愣的爸爸怀里。
徐方亭走进孟蝶的房间,这还是她以前住的那间,只不过一年才回一次,一半空间堆了杂物。也许再过几年,等她弟弟结婚,杂物会搬空,变成她弟弟小孩的游戏间,反正父母不会给出嫁的女儿预留房间。
“真的要走吗……”冬天小孩衣服繁多,徐方亭不禁吸了吸鼻子,帮忙把小衣服叠好,由她放进行李箱。
“那还有其他办法吗。”孟蝶一直埋头整理东西,动作利索,仿佛有多年劳作经验,让人忘记她也才二十岁出头。
阮明亮车技一般,在狭窄小巷倒车费了一番功夫。
等终于倒好,孟蝶才把女儿放进后座,嘉年华不是阮明亮一人所有,一家人都靠这辆车出行,后排没有儿童椅,方便捎上更多人。
孟蝶眼眶未干,鼻头发红,缓不过气般笑了声:“亭亭,我走了啊。”
“嗯,”徐方亭皱皱鼻子,姐妹间很少有这般煽情的时刻,实在难以自持,“暑假……我去沁南找你们。”
孟蝶忽然一把抱住她,埋进她肩窝,热流滑进她的脖颈。
长大以后,她们再也没有这般亲昵的举动,至多走路挽胳膊,连手也不会牵,却把亲密分给男人。
徐方亭也下意识回抱她,跟着她抽鼻子。
孟蝶妈妈伫立家门前,瘪着嘴巴,低头转身进屋。
徐燕萍看看两边,有苦难言,托着一边手背留神着车里爬上爬下的小姑娘。
“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孟蝶抬起头拍拍她后背,凌乱发丝跟她缠在一起,“不要像我一样……”
徐方亭张开嘴巴,双唇颤抖,像步入极寒之地,发不出一个音节。
孟蝶弯腰上车,隔着车窗跟她摆摆手。
小电车停在嘉年华前,徐燕萍母女俩不得不先走。
徐方亭将上车时,脑筋一转,背对着徐燕萍上车,扶着车尾箱。
徐燕萍回头看一眼,只叮嘱一句坐稳。
小电车悠悠上路,像给嘉年华开路。
天色转暗,阴风阵阵,孟蝶母女坐后排,徐方亭其实看不到她。
等开到下坡的岔路口,嘉年华和小电车拐上两个方向,徐方亭能看见嘉年华的车屁股了,依然看不见孟蝶。
再下一个路口,连嘉年华车屁股也没了。
孟蝶这一走,以后仙姬坡的长辈又多了一例训斥出嫁女儿的实例:你看,孟蝶当初闹得那么凶,不还是要去婆家过年,没有用,传统就这样,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妈——”徐方亭叫了一声,吃进不少寒风,肚子似乎跟着凉了几分,“我以后不结婚行吗?”
生不出孩子会像小童老师一样被离婚,生出孩子还得为每年过节在谁家过操心,有家不能回,孩子的可爱真能平衡一切烦恼吗?
徐燕萍郎笑两声,大声说:“就想着结婚的事,不会有男朋友了吧?”
“没有啊……”徐方亭脑海莫名闪过一张脸,他跟她咧嘴一笑,又消失了。
“男朋友都没有,你就想着结婚的事。”
“我是说以后……”
“不结婚老了干什么呢,”徐燕萍浑不在意道,“你年纪还小,以后你就不这么想了。”
“……”
冬风跟竹枝扫把一样刷着脸,似乎又冷了几分,刹那间,有什么细小的东西飘到脸上。
“啊、下雨了。”徐方亭摸摸脸叫道。
徐燕萍加快马力,自言自语道:“怎么就下雨了呢,我的干豆角还晾在外面。”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这八个字乍然撞进徐方亭的脑海,带来颠簸般的视觉眩晕。
她不禁抬头,天空铅云冻结,天色暗沉如傍晚。
也许有一天,妈妈也会以同样的方式离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