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动车悠悠上路。
真给谈韵之说对了,这辆电动车屁股大,底盘沉,经过同一处地砖起翘的路面,单车型电动车颠簸得车篮盖子跳动,她们平稳驶过,徐方亭压在后座愣是没滑动半分。
天暗风凉,没多久徐方亭指尖吹麻了,而谈韵之两口衣兜微张,像山洞似的等过路人进来遮风避雨。
“谈嘉秧,你的手冷不冷?”
“你的手不冷。”谈嘉秧果然混淆人称代词。
徐方亭立即纠正他,说:“你说,我的手不冷。”
谈嘉秧不太耐烦:“不冷不冷,啊——!”
谈韵之骑着车,平常语调此刻听着像咕哝:“你怎么不问问我?”
徐方亭瞪了一眼他的后脑勺,说:“大人皮厚,雨浓姐说的。”
“她说什么鬼话你都信,我也很冷好吗,”谈韵之说,“谈嘉秧不会冷的,头盔罩着挡风镜呢。”
其实谈韵之给她挡去大半冬风,徐方亭躯体暖和,只有指尖受凉,并非不可忍耐,还是有心情开玩笑:“小东家,那你连小孩也不如啊。”
谈韵之叫道:“刚才叫我‘大哥’的是谁?”
“我叫谈嘉秧也是‘大哥’,”徐方亭赶紧打住,“骑车说话好冷啊,回家再说吧。”
刚一直忙着说话,不知不觉间她把他卫衣抓得更紧,没有半分别扭,指尖靠近衣兜口,避开一些冷风,那股想往口袋钻的冲动越来越强烈,好像那是自己的衣兜,冷了就自然兜进两只手。
路上有年轻情侣骑电动车经过,看衣着像房产中介,外套里面还穿着白衬衫,后座的女人贴着男人后背,圈住他的腰,两只手躲进衣兜里,像裹上厚实恒温的手套。她刚好换一边脸颊贴他,徐方亭看清她的脸,那是一种恋人间自然流露的幸福。
徐方亭忽然缩手进自己衣兜,终于感受到温暖的幸福。
不幸福的是前头人的声音。
“干吗了?不怕掉下去?”
徐方亭在兜里握严实了拳头:“没事,手冷。”
谈韵之说:“我这里有口袋。”
也许东风和路上嘈杂声破坏他的语调,徐方亭听不出异常。
谈韵之若是一个女孩子,她会毫无顾虑立刻抱住。但可惜他不是……
徐方亭以前跟男生仅限于语言交流,内容也十分普通,在校谈论学习,校外打声招呼。
即使有几次搭王一杭的摩托车外出,她往后扣住尾座的座架,也没攀肩抱腰——这些亲密动作在同性间极为寻常自然,甚至会更过火,在异性间却会被定义成恋爱关系。
也不知是谈韵之生长的城市氛围太前卫,还是她来自信息落后的农村,过于保守,徐方亭一直紧紧兜着她的手。明明过去一年半,和谈韵之虽偶有摩擦,总体相安无事,而这一刻,她对异性交往界限的认知动摇起来。
谈韵之仍不放弃,说:“谈嘉秧一样兜我的口袋,你不敢了?连小孩也不如啊。”
徐方亭不吃他激将,冷冷道:“小东家,你这口袋装过几个女孩子的手?”
谈韵之口吻重了一些:“很多,多得数不过来。”
这会,徐方亭的直觉陡然失灵,听不出正话还是反话。
她扯了扯嘴角,说:“我就知道。”
那道悦耳的男声忽然平淡几分,甚至显出几分这个季节的萧索。
“没有啊,一个也没有,真的……”
徐方亭舒坦了,坏心道:“听起来好可怜啊,那我帮你继续保持0记录吧。”
谈韵之:“……”
电动车把短途缩短一半,谈韵之骑进遮阳棚,脱开谈嘉秧的头盔,把人放下来。
徐方亭直接踮起双脚,往后滑下电瓶车。
谈韵之低头后望,盯着她的动作。
徐方亭扯了扯两边牛仔裤,说:“看什么,我腿也不短好吗。”
谈韵之轻轻一笑,脱头盔锁车。
谈嘉秧愣愣站在着,手抓着裤/裆。
徐方亭弯腰问道:“谈嘉秧,干什么了,要尿尿吗?”
“不要尿!”
她放轻声问:“鸡鸡痒了?”
“鸡鸡没有痒!”
谈韵之坐在车上,单脚踩下侧撑,回头又瞄了她一眼。
徐方亭不明所以,与他对视片刻。两人同时默然,强化了那份本不该有的尴尬。
她恍然想起,第一次提这个词时,是笃定谈嘉秧会把“舅舅”发成“鸡鸡”音,谈韵之半是揶揄地告诉谈嘉秧,“你小阿姨好色哦”。
一年多过去,谈嘉秧已经可以清晰喊他“舅舅”,但“鸡鸡”还是一个模糊的敏感词。
谈嘉秧还在抓弄刚才的地方,谈韵之弯腰扒开那只小手,沉声警告道:“谈嘉秧,不要玩鸡鸡!”
徐方亭顺势牵起谈嘉秧的另一边手,谈嘉秧就这么给两个大人锁住,从他的快乐中短暂离开。
两个大人又不自觉对视一眼,再久一点依然会尴尬,只能匆忙别开,但刚才那一瞬里,似乎默契达成某个共识。
徐方亭展现比他大半年的成熟风范,不得不开口挑明:“一会回去再跟你讨论。”
谈韵之点点头。
他垂眼问小的:“谈嘉秧,你要不要飞?”
谈嘉秧双脚踢踏,全然忘记刚才的快乐,笑道:“要!”
谈韵之说:“你要说,舅舅,我要飞。”
谈嘉秧立刻鹦鹉学舌:“舅舅,我要飞。”
“一、二、三,飞——!”
两个大人一把子拎起小孩,快速跨出几大步。
谈嘉秧双脚离地,飞了一米多远,挂在两个大人之间,像一条准备上杆晾晒的腊肉。
徐方亭笑道:“谈嘉秧,还要不要飞?”
谈嘉秧笑得只剩一对睫毛,答:“要飞。”
谈韵之提醒:“你说,一二三飞,我们就飞,好不好?”
谈嘉秧不带停顿地喊:“一二三飞。”
徐方亭和谈韵之又把“腊肉”拎出两米远,两大一小就这么玩到电梯间,徐方亭第一个投降,甩甩胳膊说:“不玩了,姨姨手累了。”
谈嘉秧撒娇地拽她的手:“姨姨不累。”
“舅舅陪你玩。”
谈韵之让他拽住两边手指,仿佛从井下吊物,将他往上提了提。
电梯门刚巧打开,徐方亭给他俩按住,谈韵之便将谈嘉秧提进去。
徐方亭差点按下楼层,忙问谈嘉秧要不要按,这是他进电梯的例行工作,谁要好心替他按了,他又要哭闹半天。闭娃思维就是这般刻板,像头倔牛。
谈嘉秧挨着轿厢壁站立,一边手习惯性牵住大人的,另一边手又开始搞东搞西,冬天布料有厚度,他的动作无法隐藏,清清楚楚映进轿厢门的铜黄镜面。
“嘿——”谈韵之提了一下他的手,立刻制止:“手拿开,不能玩鸡鸡。”
谈嘉秧叛逆道:“能玩!能玩鸡鸡!”
“不能玩!”
“能玩!”
徐方亭过去牵起谈嘉秧另一边手,不禁在壁镜里跟谈韵之撞上眼神。
电梯只有她们三人,跟在家差不多,徐方亭索性开启话题,说:“他那方面意识开始萌芽了。”
出了电梯门,走廊依旧空无一人,谈韵之声色不改地说:“但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单纯的刺激。”
“我知道。”徐方亭有记忆的探索是在小学,那是一种跟他人无关的快乐。
谈韵之又看了她一眼,她能感觉跟往常不一样,但无法具体描绘,这让不太寻常的话题更加艰涩难行。
钟点阿姨做好饭菜温在锅里,清理好厨房,刚离开不久,两人打住话题,先把晚饭解决。
谈嘉秧依旧是第一个离席,徐方亭让他摘干净衣服上的饭粒,地板上用纸巾包着捡起,一起丢垃圾桶。
做完这一切,谈嘉秧跑到儿童桌边站着拼乐高车。
不一会儿,徐方亭发现异常,谈嘉秧正好背对着她,快乐源泉差不多到儿童桌的高度,他便时不时往桌角蹭一下。
她愣了一下,不得不出声:“小东家,你看谈嘉秧。”
谈韵之手腕一顿,放下碗筷,擦了嘴,走过去单膝跪下,把谈嘉秧移开一些,手掌握住儿童桌角。
“谈嘉秧,不能玩鸡鸡,会坏的。”
谈嘉秧想扒开他的手:“不会坏,啊——!”
谈韵之顺势拉他坐大腿上,圈在怀里,略带威吓道:“会坏。鸡鸡坏了,谈嘉秧就尿不出去,尿尿就在肚子里,爆炸——!”
“你别恐吓小孩子啊!”徐方亭进行到她的擦嘴程序,顺道问,“你还吃吗,不吃我收掉咯?”
“不吃了。——我说的都是大实话。”谈韵之扭头为自己鸣不平。
谈嘉秧习惯性走神,迷惘片刻复述道:“鸡鸡坏了,尿不出来,肚子就会——爆炸。”
他双手扩展,仿佛揽着一个隐形的火球。
“对,”谈韵之欣慰道,“只能洗澡时候玩鸡鸡,好不好。”
谈嘉秧轻轻吐出一个“好”,听起来并未那么坚定。
谈韵之说完,下意识寻找徐方亭的眼神支持,刚才自己教谈嘉秧时坦坦荡荡,刚触及她的眼神,莫名别扭。这两个人到底不一样,一个是懵懂小孩,一个是心智成熟的女孩,就跟她们的手放他口袋,会激起不同的情愫那般。
钟点阿姨包揽大部分清洁的活,徐方亭只用收拾餐桌和餐厅地板。
她撑着桌沿擦餐桌,也只看着餐桌说:“小东家,小男孩这方面最早的记忆在几岁?”
谈韵之把谈嘉秧送回站位,自己退坐到沙发上,两边胳膊开在靠背上。
他思忖片刻,无意识抖一下左边膝盖,说:“我忘记了。”
徐方亭停下抹布,抬头盯着他,不可思议道:“这也能忘记?”
谈韵之恍然大悟道:“我是说……忘记在书本上看到的了。”
徐方亭瞠目道:“我也没问你的经历啊!”
谈韵之死鸭子嘴硬:“我也没打算告诉你!”
桌子完工,徐方亭随意拿着抹布,挺直腰背望着他:“小东家,其实有这种意识或者行为很正常啊,无论性别。郭神不是说吗,没有一种行为是孤独症独有的。只是像谈嘉秧一样的小孩,不分场合地这样那样,只顾自己的快乐,所以才成为问题行为。”
谈韵之下意识又望了一眼主角,谈嘉秧又在偷偷摸摸夹桌角,手里还握着乐高,偶尔小幅度来一两下。
“谈嘉秧,不能玩鸡鸡!”
谈嘉秧木然退开一点,似乎专注上了乐高。
徐方亭茫然一瞬,回想起今日蓉蓉阿姨提醒蓉蓉不要那样子时,全然没有给那里安一个名字。
那里相对隐蔽,她们不会把它叫成“小蒂蒂”,“小弟弟”可是男孩专用,同音词也是不允许的。
大人们一般把那一片统称为“尿尿的地方”,可女孩们像她一样长大就会知道,尿尿、生孩子和快乐之源分明在三个不同的地方,哪像男孩“一管通”。
长辈们总是喜上眉梢地开着鸡鸡的玩笑,不断强调它的存在,却不肯给女孩那里安一个类似的名字,有意无意抹杀它的存在。就像仙姬坡那些嫁过来的媳妇,叫不出名字便是遗忘的开始。
谈韵之摸了摸自己后脑勺,主动请缨道:“一会我给他洗澡时候再上上课。”
“嗯……明天我跟缪老师也说一说,请教一下她。”
徐方亭一直好奇男生在这方面的发展历程,跟她有无明显不同,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探讨对象,她连谈论的同性也没有,更别说异性。
她瞄了谈韵之一眼,缄默是金,还是等以后有男朋友再问问。
徐方亭进厨房洗净抹布晾好,再脱好地,趁谈韵之还在沙发上,拉过儿童椅坐到谈嘉秧身边。
“对了,小东家,”她说,“过几天谈嘉秧上全托,我又不用做家务,一整天都空出来,你看……开的工资是不是有点高了?我问了其他阿姨,她们既要做家务,还要带小孩,工资还没我高,我拿着这么多钱,实在有点过意不去啊……”
谈韵之垂下手机,手背刚好搁在大腿上,不由蹙眉道:“小徐,你还能不能有点追求,我见过要涨薪的,没见过主动降薪的。”
徐方亭笑道:“我这不帮你刷新0记录,让你见识一下吗。”
谈韵之沉默不语,眉头成了他的晴雨表,此刻怕是要发布红色预警。
“想都不用想。”
徐方亭急道:“小东家,我见过老板主动涨薪,没见过老板不同意降薪的。”
谈韵之模仿她的口吻:“我这不让你见识一下吗。”
徐方亭贴着椅子搬到谈韵之跟前,谈韵之立刻缩回腿,她不得不再挪近一点,一手握着另一手手背,瘪嘴道:“小东家,我活没干多少,还拿那么多工资,心里不踏实。”
谈韵之问:“给你降薪你就踏实?”
徐方亭双眼发光,忙点点头:“对啊。”
“不行,”谈韵之握着手机拍拍大腿,用出了惊堂木的效果,“你踏实了,我不踏实。”
徐方亭也皱眉道:“你不用掏那么多钱,你怎么还能不踏实呢?”
谈韵之把手机贴贴胸口,一本正经道:“我有良心。”
“小东家——!”
徐方亭着急地推了一下他的膝头,双足微顿,整个人像焦虑的谈嘉秧。
谈韵之扫了一眼她触碰过的地方,立刻合拢膝盖,不太习惯,又撇开一点。
“……你别跟我撒娇,我不习惯。”
“……”
徐方亭都听不出原来这是在撒娇,印象中这个词从未和她拉上关系,她一向挺刚强的人,很少会示弱求和。
小时候被男生占了玩耍的地盘,还直接把人揍出鼻血,又不敢告诉徐燕萍,直到男生的家长找上门来,她也没低头认错。
徐方亭板起脸,纵使视线矮他一截,气势仍压他一头。
“谈韵之,你到底给不给我降薪,再不降我就走人了!”
“……”
谈韵之像给唬住,片刻才回过神,咕哝道:“就是,这才像你。”
“小东家!”
徐方亭快哭了似的,两手拍了拍膝头。
谈韵之依旧不肯让步,语气强硬道:“你既要存学费,又要寄回家,这还降薪,你今年还想不想回去读书?”
“回啊,我已经两三个月没寄回家了,”徐方亭说,“我有我的计划,你不用担心我。”
谈韵之抱臂冷笑,道:“没门。”
“……小东家!”
“叫爷爷都没用。”
徐方亭撅嘴道:“你不让我干活,又给我开那么高的工资,你知道这像什么吗?”
谈韵之:“像个人!”
徐方亭忽然噌地站起来,居高临下望着他,控诉般道:“你要不是慈善家,就像是要……包、养我……”
“胡扯!”谈韵之一拍沙发,站到她面前,气势立刻盖过她,“我要是包养你,会只给这么点钱吗?”
场面似乎掉回刚才尴尬的冰点,只是性教育的话题犹可因为教育二字,添上几分严肃,现在的包养话题无论怎样都属敏感范畴。
更何况,有人似乎一针见血了。
徐方亭抿了抿唇,犹豫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应该是‘我才不会包、养你’吗?”
谈韵之自暴自弃般摔回沙发,整个人稍稍弹了弹:“反正一个意思,你不用想。”
徐方亭没有离开,反而走近一步,谈韵之抬头警觉盯着她。
“小东家,要不、我们玩石头剪子布?”徐方亭试探道,“运气这个东西,最玄妙,根本不用讨价还价。”
“……”谈韵之似乎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方法。
“小东家,来吧。”徐方亭煞有介事拉了拉袖口,露出跟谈嘉秧差不多大的手腕。
谈韵之抬起手,听到那个“布”时,比出了布——
“哈哈!我赢了!”徐方亭比着剪刀晃手腕,“愿赌服输哦,小东家!下个月开始,你按市场价开我工资吧,4000就好了。”
谈韵之的布罩上自己的后脑勺,不禁摸了摸,怅然一叹:“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