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小木偶】
“哎呀走啦走啦,一会儿太阳下山就要返校了。”
“就是啊,别跟哑巴浪费时间。”
“我还想坐旋转茶杯。”
“好呀,一起去!”
小学生们七嘴八舌,为首男孩气消了大半,将那束打秃了的玫瑰花随手一丢,跟同伴勾肩搭背地转身就走。
被打趴下的小孩子动了动,裸露在外的胳膊腿上都是花刺划出的小血口,浑身脏得不行,看上去可怜兮兮的。他挣扎着爬起身,捡起木偶,步伐踉跄不稳,看起来四肢协调性很差,就连个头都比同龄孩子要矮得多。
伤疤没好,傻小孩却压根不记得疼,摇摇晃晃地追上去,口中断断续续地喊:“等……等唔……噢!”
唐靖西脑中一片空白,眼神如同放空那般,他眼眸深处倒映着蓝天花海,以及小孩儿笨拙奔跑的背影。
伊萨瑞尔无声靠近,犹豫片刻,他默然牵起唐靖西垂在身侧的左手,仔细握进掌心。唐靖西如梦初醒,手腕下意识一抖,他掌心全是汗,冰冷湿凉,像一块正在溶化的冰。
“那是你?”伊萨瑞尔只低头看掌心微微打颤的手,指腹描摹过骨肉匀称的指节,最后以两枚掌心焐住,轻轻揉搓。
“我不知道。”唐靖西茫然回视,唇瓣喃喃翕动,“那孩子好像……”
他想说“有病”,然而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像根卡进肉里的软刺,细小而锋利,一动就疼。
“过去看看?”伊萨瑞尔提议。
唐靖西没再接话,而是心事重重地颔首应下。
两人跟了过去。
那浑身是伤的孩子极其瘦小,四肢细成竹竿,比其他人矮了足有一头。他拼命奔跑,努力而又迫切地跟上同学,口中一直咿咿呀呀的叫。
远离花田后,渐渐地,周围游客多了起来,不禁朝孩子们投来好奇的视线。
或许是旁观者的在意太过明显,那群孩子终于按捺不住,为首男孩脾气火爆,怒而转身,他快走几步扯住小孩衣领,连拉带拽地将人拖进角落里,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
其实小孩子打架拳头不硬,比起虐待更像无理取闹的发泄。小傻子蜷起身体不叫也不动,只是唔唔哼唧。
“说过让你别跟了!”男孩怒吼,“听不懂人话吗?”
碰巧过山车呼啸着驶过他们头顶,游人尖声高呼,瞬间又将那咆哮声淹没殆尽。
小孩没听清楚,扬起细绒绒的脑袋看向对方。
唐靖西和伊萨瑞尔在不远处停下,那个被拎着领口的孩子背对两人,可没来由的,唐靖西却觉得小傻子是笑着的。
“笑什么笑?我在骂你啊!”男孩变得更加暴躁,“为什么总跟着我们?”
“哪里是跟着我们?”旁边的小姑娘嘲他,“哑巴明明只跟着你。”
“对啊,哑巴可喜欢你了!”
“是呀,哑巴想跟你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其他几个小孩顿时笑作一团。
“闭嘴!”男孩气到不行,末了又看向面前的傻子,“你喜欢我吗?”
小傻子点点头,含含糊糊地努力说道:“数……数学……作业……给……给你……抄!”
男孩:“……”
其它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羡慕啊!”
“就是说,哑巴数学那么好!”
“以后有保障啦!也借我们抄抄呗?”
“滚!”男孩扭头咆哮,继而对傻子大吼,“别喜欢我!我会揍你的!”
“哥……哥……”
“我不是你哥!滚!”
发泄完,男孩再次夺过小木偶,手头发狠一掰。
咔嚓咔嚓数声闷响,小木偶多处关节断开,男孩又把木偶扔在地上,狠踩几脚,最后发泄似的胡乱踢进草丛。
傻子怔住,一双眼睁得溜圆,再也顾不上扬长而去的其他小孩。
他浑身发抖,啊啊抽气,手脚并用地爬进草丛,跟小老鼠一样一边畏畏缩缩地哭,一边翻找木偶断肢。
“je……je……!”
他急得直喘气。
木偶被彻底踩碎,碎木碴到处都是,只有上半身相对完整,但即便如此,整条左胳膊也不知所踪。四下无人,小傻子抱着半截木偶吧嗒吧嗒掉眼泪,而那只小木偶却像忽然有了知觉,扬起仅剩半截的右胳膊,动作僵硬地蹭了蹭小主人脸颊的伤口和血珠。
“呜呜呜!”
“别哭。”木偶歪了歪脑袋,“我保护你。”说完,它咔咔嗒嗒地扭过脑袋,一张白板似的脸越过小男孩,迎向他背后的唐靖西和伊萨瑞尔。
两人与木偶诡异对视。
唐靖西跟原地没动,伊萨瑞尔主动上前,把瘫坐在地上的小男孩扶站起来。
两人视线相遇,伊萨瑞尔表面不动声色,眼神却不免微微滞住。
太像了……
凝视片刻,他复又抬眸看向唐靖西。
唐靖西一瞬不瞬盯着对方眼眸,他在伊萨瑞尔眼底看到了答案,于是也起脚上前,按住男孩肩膀,在伊萨瑞尔旁边单膝落地地蹲了下来。
这小孩发育迟缓,社交障碍,从刚才那群孩子的对话来看智力却不受影响,甚至可以称得上非常聪明。唐靖西心里有数,推断这孩子多半是阿斯伯格综合征,是孤独又笨拙的天才。
男孩不明所以,泪眼汪汪的黑眼珠在两个陌生人之间来回巡睃。
那双眼黑白分明,清透漂亮,目光直白且不染纤尘,既没有表现出怕,也没有任何疑惑,仿佛他对凭空出现的两人丝毫不具关心,只是单纯地想看看他们的模样。
唐靖西也在看他。
“你叫什么名字?”他伸手抹掉小孩脸侧一颗快要凝固的血珠,淡声询问。
那一下或许蹭得发疼,小家伙往后缩了缩,咕哝道:“唐……唐——”
伊萨瑞尔:“唐靖西?”
唐靖西:“……”
小男孩一脸淡定地点了点头,乌亮的黑眼珠一丝波澜也没有。
唐靖西觉得有些奇怪:“你都不好奇他为什么会知道你的名字?”
男孩摇头,继续淡定表示自己一点都不好奇。
“为什么?”伊萨瑞尔神色淡然,却起手摸了摸小家伙柔黑的发,替他摘下夹在发间的一片叶子。
小男孩支吾半天也说不出完整的话,索性放弃开口,直接原地坐下,从书包里翻出一块平板电脑。他熟练开机,点开桌面上的编译器app,调出键盘,十根短小的手指格外灵活,键字如飞,跟“语言障碍”“动作笨拙”的表现截然相反。
唐靖西随便一扫,在注意到编译器上方的几段代码后不禁怔了怔。
这小孩发育迟缓,身材瘦小,年纪自然不好判断,但他的同学目测至多**岁,是群正儿八经的低年级小学生。
可他所使用的编译语言,无论是代码的工整性、简洁程度,还是逻辑的严谨性同与算法使用,其高级程度都跟资历十几年的开发人员不相上下。
小家伙打字飞快,不多时转过平板屏幕,让两人看。
那上面多了行中文汉字,他说:【我知道你们是谁。】
唐靖西顿感意外,同伊萨瑞尔交换了一个眼神。
伊萨瑞尔道:“那你知道自己是谁吗?我的意思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身份和名字。”
小男孩点头,继续噼啪打字,然后立起屏幕。
【知道。我是记忆里的角色,每天都在重复追赶同学、被打、被嘲笑,最后被拯救的流程。】
唐靖西:“那我们是谁?”
小男孩:【你是未来的我,他是智能造物。】
伊萨瑞尔:“……”
唐靖西一怔:“我是未来的你?”
小男孩这回没打字,而是乖乖点了点头。
唐靖西又问:“谁告诉你的?”
小男孩把只剩半截身子的独臂木偶举起来:“je……je……”
“jesse?”唐靖西看向木偶,“我还以为它是杰西卡。”
小男孩闻言点头。
唐靖西:“?”
小男孩埋头打字,然后给他看平板,上面写着:【jessica就是jesse。】
唐靖西:“……”
小男孩:【最开始我想要个不会打我骂我的小伙伴,但是没想好它应该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而且木偶也没有性别,所以就取了两个差不多的名字。】
伊萨瑞尔道:“我们也认识一个jesse,他的性别被明确定义成了男性。”
小男孩扭头看他:【我知道,那是后来的jesse。】
唐靖西不明所以:“方便详细说一下吗?”
小男孩:【木偶是我创造的第一个同伴,我希望它可以永远陪着我,不会因为我说不好话、走路不稳就要我滚。后来它被哥哥踩烂了,零件丢在了游乐场,我找不全,只好又重新做了一只。在制作第二只的时候,我才确定了他的身份和名字。】
唐靖西问:“所以你想要个男孩子陪你?”
“不……”小男孩摇头。
他打字解释:【我想做个没有缺陷的我,jesse就是我。他可以正常说话,可以正常走路,不会流口水,也不会被其他小朋友嫌弃。】
唐靖西顿时哑然,瞳仁不受控制地微微收紧。
伊萨瑞尔说:“那jessica又是怎么回事?”
小男孩:【jesse创造了jessica。】
伊萨瑞尔:“为什么?”
小男孩:【为了保护记忆里被打以后又被丢下的我。】
唐靖西沉思半晌,道:“你刚才说我是未来的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小男孩有些茫然,不答反问:【难道你觉得我们是一样的嘛?】
唐靖西被问住了,静了几秒,他说:“那jesse呢,为什么我不是jesse?”
小男孩说:【不管有多么相似,人工智能都不可能成为人类。jesse比我们完美,但是他的思维受源代码指令影响,他眼中的世界非黑即白、非对即错。他复刻出这段记忆,再安排jessica出现,他将这个世界视为对我的弥补和救赎,却不知道我已经被困在这段痛苦的回忆里太多太多年了。】
【你在编译器中键入内容,运行代码,然后输出。只要最后的结果正确,那么整段代码就不存在bug,是成功的,这就是人工智能的思维模式。】
【然而人类是不同的,我们同样在意过程。于是放在这段记忆里,jesse只关注最后的我有没有被jessica拯救,关注欺负过我的人有没有受到惩罚,却不在意我一遍一遍经受的侮辱、殴打和谩骂。】
【他经常来看过我,很多次,他会抱着我轻轻地摇,抚摸我脸上的伤口。他对我说,「亲爱的,我保护你,不要哭了」——说这句话时,他是认真的,他的快乐发自内心,我能感应的到。】
【可是我快乐吗?你认为我可能感到快乐吗?】
就在这时,远处蓦地响起一声尖叫。
唐靖西第一时间侧头看去,正要起身,小男孩忽然握住他的手,温温柔柔地将他拦了下来。
“布……以嗷……去。”
他说话不利索,一脸懊恼,只好一手拉着唐靖西,另一只手继续打字。
小男孩说:【不要去,是那些欺负我的小孩又被杀掉了,每天一次,也算jessica工作的一部分。】
“你的记忆停留在哪里?”伊萨瑞尔道,“未来发生的事你知道多少?”
小男孩:【我本身就是一段记忆,或者说是被注入了一段记忆的人工智能。我不知道未来发生过什么,我所了解的只有7岁那年,学校春游,在游乐场这一天发生过的事。】
唐靖西满目犹疑地拧紧眉心:“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之前说的那些不就不成立了?”
小男孩不明所以,露出疑惑神色。
伊萨瑞尔耐心解释:“你为jesse所做的定义,创作他的初衷和理由,包括jesse又创造了jessica这件事。”
小男孩:【都是jesse告诉我的,时间太久了,他又经常过来,陪我经历这段记忆的时候他总喜欢说些未来的事。】
唐靖西眸色旋即暗下,冷声道:“他就不怕经你的口,将这些事传进别人耳朵,比如我们?”
“不……”
小男孩解释:【他知道你会来这里,会见到过去的自己。他说他隐瞒了整个世界,但唯独不包括你,他很希望你能了解。】
“了解什么?”唐靖西追问。
小男孩说:【了解他所创造的密室,不仅仅是对那些伤害过你的人类的惩罚,同时也是他送给你的礼物。】
唐靖西怔住,继而难以置信道:“密室对我来说怎么可能是礼物?”
小男孩:【我不知道,只是听他说起过,你人生中所有的不顺和痛苦,都将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中得到救赎与弥补。】
【还没发现吗?你可以没有障碍的交流,而我只能用打字来回答。】
唐靖西霍然睁大眼睛。
小男孩:【你不再因为生理缺陷而遭受嘲笑,你的身边有很多人,他们会关心你、爱护你、依赖你、珍视你。跟我不同,我只会被他们一脚踢开,再勒令我离远一点。】
【所以啊,哪怕我只存在于记忆中的这一天,哪怕我每天都在经历相同的痛苦,哪怕jesse不理解我,不愿意放我离开,我依然不忍心责怪他——因为在他的描述中,有我求而不得的人生。】
【……我是真的很羡慕你。】
唐靖西眼睫垂下,视线轻移,注意到那只捏住自己手指的小手在轻轻发抖。
这时,脚步声由远及近。
伊萨瑞尔站起身子,目光冷然斜睨。
落日降临,如火燃烧的晚霞浸染过西方天幕,木模特瘦长的影子被余晖拉扯,投映在石子铺就的蜿蜒小道上。
杰西卡与怪物别无二致的身形佝偻着,一张木脸看不出表情,红唇抿紧,垂在胸前的小丝带被风吹拂得来回飘动。她手里提了把剁骨刀,刀身鲜血殷红,正滴滴答答地落向地面,将附近几颗卵石染上暗红的颜色。
“你们来了?”她毫不意外地打招呼。
唐靖西侧头看她,淡声道:“你知道我们来做什么吧?”
“当然。”杰西卡说,“按照‘落日游乐场’的隐藏规则,击杀第五位boss以后,无论当前积分多少,幸存玩家都可以取得通关资格。”
说到这里她略略顿住,片刻后轻描淡写道:“介不介意我先清个场?”
唐靖西眉心锁紧,下意识将小男孩护在身后。
然而被保护的小家伙却伸手戳了戳他肩膀,含糊道:“没……没咕安……系!”
唐靖西迟疑半晌,最终不动声色地让开位置,站到了伊萨瑞尔身边。
杰西卡随手扔掉剁骨刀,还十分谨慎地蹭干净手指上的血迹。她走过来把平板电脑收拾好,书包跨在肩上,再弯腰抱起小男孩,用单臂托着他直起腰身。
小男孩显然对她很熟悉了,伸出短胳膊箍住木模特纤细的肩背。
杰西卡依然是那副白板表情,只是在面对小家伙的时候,她抿紧的唇放松下来,嘴角翘起几度,像是十分艰难地憋出了一个笑容。她扬起树枝似的胳膊,指节弯曲,小心翼翼去擦对方脸上的伤口。
“还疼吗?”
男孩摇头,努力嘟嘴发声:“不。”
杰西卡叮嘱道:“以后被揍要知道把脸护起来,万一伤到眼睛会很痛的。”
男孩点头:“唔!”
“晚餐准备好了,我叫人送你过去。”说完,杰西卡一打响指。
两只木模特立马现身,一路小跑地过来接应。
杰西卡把小书包和小男孩一齐交给她们,吩咐道:“看着他吃饭,不能光吃虾,蔬菜和肉也必须吃,还有牛奶,多喝点,看他矮的。”
木模特们一躬身,小男孩却皱起眉头,啊啊叫着表示不满。
“没得商量。”杰西卡又刮了下小家伙的鼻尖,“快去吧,再耽误菜就凉了。”
话闭,她摆摆胳膊,俩木模特会意,抱着小男孩转身走了。
杰西卡朝他们离开的方向多看了一会儿,直到对方转过建筑,没了踪影,她才转而面向另外两人,唇线抿得板直,公事公办道:“虽然你也是我主人,但我不会放水的。”
唐靖西问:“击杀你以后会怎么样?”
杰西卡回答:“通关。”
唐靖西缓了口气,又问:“我的意思是这段记忆会怎么样,他又会怎么样?”
杰西卡愣了愣,说:“我的存在与游乐场息息相关,一旦被击杀,在避难所进行的这一周期里,落日游乐场都不会再开启。这里的npc将进入休眠待机状态,直到末日降临,避难所初始化结束。”
“至于小靖西嘛……”
唐靖西:“……”
杰西卡说:“他是被小木偶守护的记忆,失去守护,自然就要物归原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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