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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泽朝他望过去的时候,后者也正好抬头,两人的眼神相撞。

此时的林天贵头发凌乱,腰背佝偻,衣袖处开了线,露出的小半截手臂宛若枯枝,比之数月之前在小煜儿家里颐指气使的样子可谓天壤之别。也是,这老不死的这几个月受到的打击接二连三,怕是不死也去了半条命了。

贺泽的心中毫无波澜,不过是扫了他一眼之后便移开了视线,连驾车的速度都未放慢,牛车一下子驶出老远。

林天贵此时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他猛地转过头,看着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牛车,面色狰狞,眼中的怨毒似要化成实质。

好半晌才恢复正常。

先前便说过林家人找不到落脚的地儿,在贺家村和旁边的李家村中间的地方搭了个棚子,暂时住了下来。

林天贵走了半刻钟,眼前就是这样一间不遮风不避雨的茅草屋。约莫是刚才见到贺泽的刺激太大,他脸上表情再度扭曲了一瞬。

推开门,他唯二的两个孙子坐在床边,那是他家大郎的两个孩子,可惜都耽误了,现在还没娶媳妇。刘氏半躺在床上,呻吟声断断续续,自从老三去了之后他的身体一直不好,他请过大夫,大夫也说撑不了多久了。

听到动静,刘氏有些困难地转过头,已经瞎了的一只眼睛唯余眼白,在微弱的烛光映照下分外瘆人,“回,回来了?多少钱?”

“五两银子。”林天贵知道他在问什么。

“好!好!”刘氏像是来了精神,抬了右手狠狠拍了两下床板,“大郎……快!”

林二孙子林寿意识到了什么,声音微颤,“阿爷,你真的把阿姆卖了?!”

李山凤虽然对旁人刻薄,可对自己的两个儿子那可真真是疼到了心坎里。林福从小被他宠成了小霸王,家里刚遭难那会儿还没什么感觉,闹了几次让林天贵捆起来抽了一顿鞭子总算消停了起来,这些日子也没谁顾得上他,也就是李山凤想方设法地顺着他,一跃成为林寿心里对他最好的人。

这会儿林寿得知对他最好的阿姆真的让阿爷卖了,心里的主心骨一下子就去了。

林天贵没有回答,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李山凤年纪大了,不签卖身契人家不要。

“阿爷,阿姆呢?你把阿姆藏哪儿去了!我要阿姆!”大孙子听懂了弟弟的话,又是眼泪又是鼻涕地嚎啕大哭,几步扑在了林天贵身上,扯着他的胳膊。

林家大孙子叫林福,脑子有点憨,但却是在满怀期待下出生的,从小宠着宠着也习惯了。若是平常林大孙子哭成这样,林天贵早就心软了,现在却只觉得满心烦躁,抬手便是一巴掌,把林福脸都打肿了。

他安静下来,像是被这一巴掌吓着了。林寿忙把他拉到了一边,眼睛却一直盯着林天贵。

“卖了,五两银子。”林天贵看了他一眼,舒口气坐在了地上——地上垫着一块木板,那是他睡觉的地方。茅草屋小,加上为了救大郎,他把能卖的东西都卖了,现在这个家是一穷二白。

“你放心,是大户人家,苦不着他。你们也别怪阿爷狠心,阿爷这么做都是为了救你们阿爹。”

因为老三的葬礼,刘氏的病,林家这十几年的积蓄花了大半,有了这五两银子,加上家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卖的银钱,也能凑个十两整。

他明天去县衙里看看,好歹先把老大救回来再说。这个儿子是他的命根子,听说大牢里穷凶极恶的人多,老大肯定受苦了。

林天贵越想越担心,声音却严厉起来,“以后你们就当没有李山凤这个阿姆吧,咱们林家的媳妇不能是贱仆,旁的人问就说她跟野男人跑了,便是你们阿爹回来了也这么说,听清楚了没有!”

林福眼神呆滞,听没听懂还不好说。林二心里发冷,但是因着林天贵这么多年来在这个家里积威深重,加上前些日子的那顿鞭子,半天也不敢开口说一个字。

“好了,你们先出去吧。我和你们阿奶说些话。”

林寿拉着林福出了门,房间里安静下来。林天贵的眼睛半眯着,眼神浑浊,“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里正那边我也去过了,但是人根本不见我。上次他表侄子那亲事咱没办好,可惜了咱家也没个哥儿。”

李山凤曾经上门想要给林煜说一门亲事,男方便是里正的表侄,还是个秀才,只是有了官身之后,便流连于妓院娼馆,去年染了花柳,据说是没有多久好活了。

他们家不想绝后,便想给人娶个哥儿回来。偏生眼光还高得很,旁的不说,身家一定得清白,林天贵从里正那里听说了这事,便自告奋勇地揽了下来,想的便是将林煜送过去。

哪曾想林煜攀上了贺家,那贺家小子是个心眼毒的,跟林煜定了亲不说,还请了族老作证彻底把林煜同他们的关系断了,这事自然没了下文。

没了林煜,他能从哪里给寻个身家清白的哥儿给送过去?这事办砸了,里正也不待见他了,这些天更是连门都不让进。

“张素那个婊、biaozi生得好哥儿!”床上的刘氏骂了一句,累得扑哧扑哧地直喘气。

“别骂了,骂也没用。”

比起张素和林煜,林天贵更恨的其实是贺泽。

他从林大郎那里得知了吴翠偷人那事儿都是那贺家小子在背后捅出来的,这事害死了他的老三,害他这一大家子现在无家可归,林天贵恨不得生吃贺泽的肉,啃他的骨,可是再骂又有什么办法!

“大郎……”

“大郎那里明儿我就去。”林天贵起身给刘氏倒了一杯水,到底是几十年的伴儿,看刘氏这个样子他心里也不好受,“我让福寿两个在家照顾你,别让他们出去。福哥还好,我怕寿哥跑去找李山凤,让人笑话!”

“好,我记得。”

茅草屋里安静下来,两个孙子让林天贵叫了进来,和衣躺在房间里的另一块板子上,盖了一床发潮的薄被。

有风灌进来,林寿忍不住瑟缩了下,他眼睛睁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离罗湛明上门已经过了两日,这两日天气都不错,阳光明媚,春风习习。贺泽除了教贺安习字,其余时间都在抄宣传单。

贺安那日里去找徐叔没碰着人,晚上他就自己去了。倒是让徐庆生提醒了一句,镇上识字的人不多,便是他雇人抄再多份也是浪费。贺泽想想也是,除了让徐庆生帮忙,剩下的他便自己来了。

房间里有些闷,这日里他把书桌搬到了外头。正抄着,贺安浇完最后一盆花,将瓷碗扔在木桶里,抱着一盆盛开的屁颠屁颠儿地跑了过来,“阿兄,阿兄,快看,开花了!”

贺安抱来的是一盆山茶花,这一株山茶上共三朵花,只开了一朵,其余两朵还是花苞。盛开的那朵花形优美,花瓣呈淡粉色,重重叠叠,上面洒满了略红一些的斑点,还有一些紫红的条纹,看上去十分艳丽。

贺安落下最后一笔,伸了个懒腰,倾身嗅了嗅,“花香有点淡,还挺好闻。”他抬起头,“这盆是山茶中的珍品倚阑娇,前朝有个读书人给它另起了个名字,叫铜雀春深,因为意境优美广为流传。嗯,放在花市上大概二十两左右。”

“二十两?”

“对,二十两。”贺泽摸了摸山茶花的叶子,“快放回去,成年的山茶喜欢晒太阳,你小心花焉了。”

“啊?!”

贺安听得一慌,忙把花送了回去,这可是二十两银子啊!

看他小跑过去,贺泽失笑出声。趴在院边睡觉的旺福被他的笑声吵醒,走过来蹭了蹭他的裤腿,又趴下了。它最近吃得多,长得也快,一趴下来肚皮上就挤出了一大坨肉,十分喜感。

贺泽挠了挠它的下巴,惹得旺福舔个不停。

贺安跑了回来,“阿兄,这么多花才只开了一盆呢。剩下的那些赶在下个月十二号之前开得了吗?只半个月了。”

“放心,肯定能开。”

这一批花共四十九盆,八成都是珍品,比如月季中的软香红,黑美人,山茶中的铜雀春深,十八学士,牡丹中的姚黄、魏紫等等,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小县城里,市价加起来都得上千两银子。

名贵程度可见一斑。

这些花要开本就艰难,甚至有些花期都不对,若是换了旁人,开上两三盆就该偷着笑了,但是贺泽有木系异能在手,自然不必担心这些。

两兄弟正说着,贺有财从院门口进来,面上带了忧色。上午他让村里的族老找去了,看这情形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贺安有些担忧地问了一句。

“没啥大事,这不是又三年了吗?族长说再等些时候,衙门里征兵的就该来了。”贺有财回答道。

如今虽然天下大定,但朝廷的日子并不好过,北方游牧民族虎视眈眈,东面有叛军割据,大战没有,小打小闹不断。因此朝廷不敢放松,沿用了前朝的征兵制,三年一次,每户有两个成年男丁以上的人家一次必须得出一人。

贺泽前几天刚过二十生辰,家里正好两个成年男丁。

“阿爹,不是说出二两银子的兵补就可以不去的吗?”这事儿贺安因为常年待在村里,从小到大看得不少,倒是比贺泽还清楚。

“没错,小泽我不担心,只是村里人……唉,也不知道这一去还有几个人能回来。”贺有财叹了口气便没再开口,往灶房寻李氏去了。

他也只是想起了往年征兵时心有戚戚,感慨了一句,这件事在贺家没有掀起什么浪花,时间很快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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