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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牧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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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被迫来这里,我得了个新名叫奴隶,嗬咿。得了这个新名字,从此,我失了个旧名叫作人,嗬咿。——科尔沁民歌《奴隶苦》

——

又一个晚上,大家围坐在篝火边,对着山民期盼与崇敬的目光,康朱皮却没有讲三国和孙大圣的故事,而是扯起了近日之事,谈论灭文氏一战中那百骑乌桓山民的突出表现,参战的人在康朱皮不停地夸赞中自得起来,嚷嚷着如果下次还有斗战的机会,康萨满不要忘记叫上他们。不料康朱皮话头一转,故意问道:

“你们都是勇士,怎么要住在山里,放任那四姓乌桓住在平原上?”

“唉!”桓真人叹了口气,往篝火里添了些干柴,骂道:

“平地上的羊真太凶,不让我们下山放马。平原羊真也没见多勇敢,若是比摔跤,我一个人能摔他们三个!还不是靠铁刀铁箭,盔甲好马,还有那秦人发的官,叫什么,叫什么?”

“大晋乌丸归义侯,祁部大很喜欢摸刻着那几个秦人符号的金骆驼,经常和家里人炫耀,讲了不知道多少次,我都背得下来上面的字。”

一个战士接话道,他本是乌桓祁氏的牧民,一度因个人武艺还混出些地位,后来因悖逆祁氏的命令而逃亡,被桓真人收留,成为山民的一份子。

“是啊,我就不懂了,怎么他们就凭金骆驼,却能换到秦人的盐铁还有别的好多好东西?而咱们拿毛皮、木头、马匹去和秦人换盐巴和铁器,就偏偏不给,秦人赶我们走,逼我们把货交给平原羊真们,凭什么啊!”

桓真人越说越气,山民们也激愤起来,纷纷大骂,用恶毒的话语诅咒平原乌桓大人们靠“金骆驼”的巫术骗人,肯定不得好死。

“那可是官身啊。”李道之侍立在少主人身边,意味深长地说,但是山民却不太懂这中原人话里有话,还在那骂骂咧咧,甚至开始骂起汉人。

山民们虽然分不太清平原乌桓和汉人的具体区别,只知道“秦人”比“平原羊真”更强大,因为他们能捉羊真的女子做奴婢,把羊真的男人拽去很远的地方当兵打仗,用很少的盐铁换大量的牛马,还雇佣心黑手辣的平原乌桓清剿他们,许多坏事都是“秦人”造成的。

“叱奴啃的山下秦人,上次我打了好大一只老虎,和那叫什么文的秦人偷偷地换铁,居然只给我一柄巴掌大的铁斧头!呸,活该被我抢,被康萨满杀,秦人都不是好人,都是屈孑(卑鄙下人)......”

“够了!客人里有秦人,秦阿干更是秦人,你瞎狼叫唤个什么?”听着部下骂得污秽,瞅见李始之表情不悦,桓真人赶紧制止。

“诶,话不能这么说,寇萨满他家还是好人,给咱们许多黄片片烧的水,治好了咱的病。真人的秦人朋友也都是好人,能射会骑,还有法力,你嘴臭,应该罚你赔罪!”

“用虎皮换铁斧,那是你不懂。平原上的羊真们若是碰到秦人卖盐掺沙,卖铁生锈,就用生病的马,瘸腿的羊,虫啃鼠咬的皮毛跟秦人换,不亏。”

听着渠帅与众人的数落,那祁家的逃民还趁机科普着平原乌桓大人的策略,刚才辱骂汉人的乌桓山民就立刻站起来,干净利索地割下段发辫,捧向李始之,为他的冒犯道歉,李始之摆摆手,表示他没放在心上。

单纯的发泄与辱骂没啥意义,又到了康朱皮“展现格物致知”的时候了,根据调查分析,平原部落大人与山民的矛盾已经难以调和了,但他没打算单纯靠煽动仇恨的方法来鼓动山中乌桓,而是不厌其烦地分析起来:

“乌桓山民穷,平原乌桓富,众人皆知,但我得让山民们知其然,知其所以然,了解谁是他们的盟友,谁是他们的敌人。不然打赢乌桓大人后,山民抢够了继续回山里做土匪,或者变成新部落大人,我怎么收编?”

康朱皮有意引导着“忆苦工作”,引导着山民们,特别是那些从平原乌桓大人处逃亡的牧民的思绪,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回溯。

凭借胡汉互市,替汉王朝当兵,以及积攒劫掠和畜牧所得,原本出自“有勇健能理决斗讼者......无世业相继”,也就是不能世袭的乌桓大人们一度空前强大,直到曹操北伐才遏制了势头。现如今虽然乌桓再不复当年鼎盛,精兵也多被晋朝禁军、边军招募,但部落大人与普通乌桓牧民的力量对比已极为悬殊,原本的氏族部落社会已不可逆的解体,只有在荒山草甸中才能找到桓真人这样半牧半匪的氏族公社。

中原王朝给乌桓酋帅授官划地,开放互市,乌桓大人也主动学习汉人,不再住穹庐,逐水草而居,而是修建起雄伟的坞壁,圈了大片的农田和牧场,搞起了农业和定居畜牧业。

牧场被乌桓大人们圈定后,大量的牧民无处居住和放牧,特别是在漫长的冬季里要吃草,全家老小也得有地方过冬,若不想冻死饿死,就只能依附部落大人,靠租或买部落大人

的牲畜生活。

同时,牲畜一旦集中,劳动力就大量富裕,“一千只牛羊也是这么多人放,一百只牛羊也是那么多人放”,大量无事可做的牧民就只能仰部落大人的鼻息而生存,进而让部落大人们更方便地剥削。

说到这,康朱皮便问那些乌桓逃奴,他们原本交多少税给部落大人?

一听这问题,逃奴们想到苦日子,纷纷打开了话头:

“每养十只牛羊,部落大人就要一只,你不养牛马,打猎的话,每打一只猎物,无论大小,部落大人都要拿一只!而且这还不算完,部落大人要找人巡逻放哨,就收我们的牛羊或者奶渣来供养!”

“部落大人要养可薄真、胡洛真(马夫),还养折奎真(诗人),他们穿的衣服,吃的粮食,也要我们交牛马供,皮子供。”

“我和秦人做生意,卖些牛马,每卖一匹,部落大人也要抽一头的钱粮走,说是什么部落大人替牧民找场地、找销路、找秦人的官担保,所以要拿这么多,我也搞不懂为啥这些值钱,只知道交不起,就穷得没法了。”

有常年呆在谷里的山民此刻难以理解:“我以前还不知道,你们怎么交这么多,那怎么活得下去!”

“每个邑社,每个牧团,每个穹庐之间都一样,每个人都是勇士,凭什么要给他大人缴皮毛猎物?”

“凭什么,部落大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听老萨满讲,以前还不是各勇士都同意的人才能做头领,哪能阿爷是部大,儿子就是部大,做点小事也要收这么多牛马的部大,你们不选他做部大不就好了!”

祁家逃民听了嗤笑,逃奴们也苦笑:

“不听部大的话就要杀头咧,还许你选部大?”

“你们不知道,部大们春天拢在一块议事的时候,经常抓奴婢去吞部大吐的痰,没有奴婢就点牧民的名字,你连部大的痰都得吃,还说什么部大能不能传给儿子,笑话!”

桓真人的外甥桓道子,年纪才十四五岁,听得血气上涌,当场就跳了起来,挥舞着稚嫩的拳头:

“你们为啥不自己抢啊!秋天马肥了,就去抢呗,抢鲜卑人,抢南边中原人,乌桓大人也可以抢。抢够了就自己做部大,多快活!”

大伙对氏族军事首领的外甥没什么敬畏之心,该笑话就笑话,该喷就喷,此刻就一齐用话呛他:

“哪有这好事?打仗会死人,鲜卑骑兵多,打不过,秦人和羊真都住坞壁,墙壁有这么厚,你打得下来么?你的马不吃草料,刀枪钝了,箭头折了,怎么办?”

康朱皮听得真切,乌桓的部落大人也和桓真人一样组织各种劫掠,但具体表现却截然不同。

乌桓部落大人、渠帅、小帅及其亲属卫队捡好的挑选够了,下面的牧民才能分,那些借部大装备的牧民,捡最好的战利品以偿还,如借一匹马须还二匹,借一副马鞍得还一匹马,借一张弓得还一头牛;拖欠的话,再利滚利;而且战利品交换制度也极不公平,比如牧民没有羊,想用抢来的马向部大小帅们换,说好了一马抵四羊,往往结果就变成了一匹骏马抵四只又小又瘦的羊。部落大人们靠残酷的高利贷盘剥,不怕乌桓牧民们作战不勇敢,抢劫时不凶残。

而桓真人分战利品则是另一个极端,比上党的羯胡还“落后”,羯胡小帅还记得孝敬康朱皮一份,桓真人这边战利品完全平分,谁也不能多拿一份,就和山民打猎,凡是打到鹿猪一类大猎物,也是统统平分,谁多吃一份就要挨骂。

谈完抢劫的种种辛苦,逃奴们的话头反倒收不住了,还要抱怨:

“青壮年男人才能去抢,干不了的人就去做牧工。”

“牧工?我听说,在部落大人那,牧工和奴婢差不了多少!”

“呸,奴婢比牧工好,”有逃奴笑骂道:“大人有时拿奴婢当人,拿牧工当牲口用,因为牧工不是自家人嘛!”

康朱皮边听边做笔记,不时询问几句,分析一二,帮助山民们了解这生活“有多苦”,顺带活动活动手指,写下的字歪歪扭扭的,他也不在乎。

牧工说,最忙的时候,他们每天要工作一个白天加半个晚上,闲的时候也要整整一个白天,根据叙述,康朱皮估计忙时一天工作九到十时辰,闲时一天工作一个时辰。

男女老幼都有活干,男人要宰杀牲畜、剪毛、接羔、放牧、制弓、修马鞍、种田还有保护驮队;女人挤奶、做饭、烧水,还要制陶器,作文绣,织氀毷;孩子也不能例外,放牧小牛马,捡牛粪和干柴的生活也很辛苦。

“部落大人不拿牧工当人看,”一个逃奴说:“在山里我还能睡穹庐,在给渐部大干活的时候,居然要睡在牛羊圈里,眼睛一睁,天上全是星星。”

“祁氏何尝不是,我阿娘怀我妹的时候,想休息几天都不行,一样得干活,还不能在穹庐附近生孩子,嫌脏,生完发现是个女孩,就当累赘赶走!”

“别说生孩子了,你在审部大那放个响屁,让他听到了,就得挨一顿鞭子。”

“诶诶,”也有前牧工想说句“公道话”,他摆着手讲:

曾当过牧工的安贡告诉我们:“我讲句好话,薄部大还不错,以前我家给他家干活的时候,管饭管水,每年还给雇工发件老羊皮做的袍子,有时还给帽子和鞋,如果人恭顺,薄部大说什么就做什么,每年再给两头羊,我觉得还行吧!”

可旁人特别是逃奴的情绪已经被康朱皮调动起来了,哪里肯听:

“嗬,你不知道薄氏大人只要青壮,老病一律赶出家门?”

“你是个勇士,卖一年命也就件衣服,两头羊?我呸!这也太瞧不起人了吧!你真是个拂竹真贱种,这活也干!”

“你才是拂竹真,渐部大和薄部大斗战,伤了我阿爷,薄部大养的折奎真连口奶渣都不给我阿爷吃,我才抢了他家的马,来投桓渠帅,这怎么不是勇士?”

山民们七嘴八舌的争论着,几乎要打起来,又被桓真人劝开,康朱皮立刻抓住机会,将笔记翻到武乡庄园奴婢生活的相关内容,

“勇士们,我来讲一下秦人奴婢是怎么过的,如何?”

——

讲完上党、上谷等地黔首的生活后,望着那些乌桓山民因为共情与联想,或若有所思,或骂骂咧咧,或群情激愤。我问一旁的李始之:

“三郎,你觉得咱中夏人的奴婢和乌桓人的奴婢谁过的日子苦?”

三郎当时脖子都红了,岔开话题:“诶!我家可没这么干过!”

当时我觉得这是很好的开端,三郎也开始像丹英一样思考问题了——《往事录·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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