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希对在塔尼斯发生的事非常吃惊。
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的兄长,奉命驻守玛哈拉的大将军索兰,竟然在短短数天之内,越过一段路程不小的沙漠,亲自赶到塔尼斯,亲自在这座贸易城市的市场里捉住了碧欧拉。
这和原书剧情差太远了。
确实,按照原书记载,索兰也是女主碧欧拉的裙下之臣——但是他加入主线剧情可绝对没这么早,地点也不对。
原书中,索兰在亲妹妹艾丽希遇害之后恨透了法老提洛斯,当即起兵反叛,并且恨屋及乌把这笔账记在碧欧拉头上——他发誓要杀掉碧欧拉,让提洛斯品尝掉失去挚爱的痛苦。
一次偶然的机会,索兰擒住了女主碧欧拉,并且理所当然地也被女主的魅力折服,意识到自己不应当滥杀。
但是索兰纵然孤勇,却敌不过忠于提洛斯的大军,只能节节败退。
最后他选择在玛哈拉孤注一掷,全力拦住了一路追逐女主来到玛哈拉的法老提洛斯,放女主自由,任她跃上红海港口的船只,逃往邻近的小国——是一个“为爱放生”的男性配角。
身为大将军的索兰,统领埃及的边境军,轻易不能离开驻地玛哈拉——因此艾丽希先入为主,根本没有想到她的“亲哥哥”竟会出现在这里,因此也没能向碧欧拉提示风险。
虽然艾丽希感到吃惊,但是她很明白,一来她没有像原作那样一上来就被制成木乃伊,二来存在世界观叠加,女主剧情线发生任何改变都可能是正常的。
简而言之,她一早就扇动的蝴蝶翅膀,在遥远大河下游塔尼斯,终于成为阻碍自己计划的强大逆风。
根据碧欧拉啰嗦而详细的描述,艾丽希大概得出结论,索兰抓间谍的经验丰富,追踪与侦查能力相当强。
当时在塔尼斯的市场,索兰树起了一枚柱子,柱子上有近似碧欧拉身高的腕尺标记——人能够很容易地改变外貌,但很难改变身高。
因此索兰很容易就把整个市场中,和碧欧拉一样高矮的人全都筛出,然后再一个一个地仔细检查他们的发色和皮肤颜色,很快就发现了碧欧拉头发上残存的“染发剂”和隐藏在妆粉下的白皙肌肤。
索兰就像是有未卜先知之能似的,迅速看穿了碧欧拉的一切伪装,三下五除二就把她从人头攒动的市场里找出,并立即将她关在营地内。
“伟大的神明啊,您竟然知道我被擒到了这里。”
碧欧拉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她认为,被擒的责任在自己,她太小看这个世界里普通人的智慧了。
少女因此而羞愧难当。
“是我太不小心了……”
艾丽希没有安慰她——毕竟现在碧欧拉以为她是神明:神可不会婆婆妈妈地安慰人。
只要碧欧拉能够牢记这个教训,一切都是可以弥补的。
因此艾丽希只管打量碧欧拉被关押的环境。
有明亮的光线透进来,有清新的空气流动——这比当初碧欧拉被关在孟菲斯王庭的那间牢房要好多了,
碧欧拉已经换回一身埃及女性的打扮,洗去了头发上和脸上的伪装,极其局促地坐在一张木制的矮榻上,正仰头望着艾丽希。
这时一座营帐——艾丽希判断。
而她通过“荷鲁斯之眼”浮出的表面,可能是营帐上方用亚麻布或是苇席遮盖的部分。因此艾丽希能够俯瞰整个营帐内部。
只见碧欧拉赤着雪白的双足,正坐在木榻上盘着腿。木榻周围很明显,整整齐齐地铺着一层雪白的细砂。
砂子表面极其平整,只要走上去,势必留下脚印。
碧欧拉情绪有些低沉,耷拉着脑袋说:“只要我在这片砂地上留下脚印,外面的守卫就会被砍掉脑袋。”
“我要是想逃,就会连累无辜的人。”
——这么狠?
但艾丽希马上就想通了:这是索兰的双重控制,毕竟碧欧拉是个香喷喷、娇滴滴的大美人,难保不会有守卫军士对她动起歪心。
用这个方法,不仅约束了心肠柔软、不忍累及无辜的碧欧拉,也震慑了索兰麾下的守卫——这个美人万一有失,人人都是个死。
想到这里,艾丽希对这位“亲哥哥”的心性总算是有个初步了解。
她只用口型给碧欧拉丢下“无妨”两个字,就直接退出了。至于怎么个“无妨”法,碧欧拉可以自行脑补,自由发挥。
艾丽希则直接去了索兰在的营帐。
经过多次对“荷鲁斯之眼”的使用,艾丽希已经逐渐掌握规律——通过“荷鲁斯之眼”,她的灵体可以定位特定的人物,通过在心中默念人名可以直达,或者可以定位她曾经亲身到过的位置,比如萨卡拉星象台上那座石碑。
因此她要找到碧欧拉毫无困难。
找这位“亲哥哥”索兰也是一样。
当艾丽希无声无息地浮现于索兰营帐一角的时候,这位手中掌握着下埃及绝大多数边境军调动权的大将军正在和副将一起观看下埃及全境和附近海岸地区的全图。
这副地图同样用莎草纸绘成——由于角度问题,艾丽希无法得窥全貌,但是从地图卷起的两角来看,这副地图画得相当精致。至于准确与否,应该只有索兰有权评价——毕竟谁用谁知道。
“将军,您率边境军擅自离开玛哈拉,等法老到了塔尼斯……真的没问题吗?”
提问的是索兰身边的副将,他是一个身材矮而敦实的中年男人,皮肤因为日晒雨淋而呈现出橄榄色。他的发型有点像艾丽希的侍从塔巴克,粗而硬的短发鬈成细细的一粒一粒紧紧贴在头皮上——这证明他们都有上埃及的血统,祖先可能来自比大河源头更要偏南的广阔高原。
在副将对面,索兰强健的双臂正撑在木制桌面上,黑色的长发从宽阔的肩上垂下,落在半空中。
从艾丽希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他的侧脸:尖下巴、脸颊有点长,鼻梁高挺、眼眸深邃漆黑,他的五官和艾丽希的十分肖似,气质却迥然不同。
艾丽希还是法老的宠妃时,骄纵、高傲,眼里清楚写着对任何人都不屑一顾——但她同样天真、坦白,只要是看见她的人都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望而知。
而索兰的言谈举止看起来相当不羁放纵,但接触他眼神的人大多下意识地转开目光回避。因此无人能看清他的心意。
面对副将的发问,索兰冷笑一声:“我可是接到了来自法老的王命,还亲自在塔尼斯留住了他想要的人。”
那名副将顿时露出一脸便秘的表情,大概是想说:可法老从来没有下令您可以随意在边境调动军队。法老的命令只是寻人、寻人!
“放心,法老还欠着我妹妹的一条命,却不管不顾地下令全境掘地三尺也要找这么一个女人。”
索兰笑嘻嘻地开口,说话的时候露出一对温驯可爱的小虎牙。
“等法老赶到塔尼斯,对我只有一份感激和一份理亏——只要我愿意把女人给他,他哪里还会在乎我为什么会出现在塔尼斯?”
旁观的艾丽希心想:这位果然十分了解法老,对提洛斯的心境拥有相对准确的判断。
“所以这就是我们等了很久的天赐良机,我们边境军在边境上吃了那么久的砂子,现在终于有机会吃点别的了。”
索兰敛去笑容,他这番话并不像是在像副将解释,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传令下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沿海这几个最富庶的诺姆,就在这几天。”
“是,将军!”
艾丽希听着忍不住挑了挑眉毛——
这就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除了大神官达霍尔以外,眼前这位大将军索兰,竟然也一样,在利用法老陷入感情纠葛的良机,迅速扩张自己的势力,以最快的速度攫取利益。
“您的大多数士兵都相信您这是要为了‘第一王妃’出头……”
副将小心翼翼地说出大多数人的想法。
“为第一王妃出头?”
索兰扬起脸,突然露出一副近似痴呆的表情,仿佛根本不知道这“第一王妃”是谁,更遑论要帮人出头了。
好在艾丽希看出了他表情里的做作,否则可能也会相信——大将军突然间失忆了。
副将顿时惊呆了。
“哈哈哈哈——”
索兰看见他如此简单就愚弄了副将,突然爆发出一阵狂放的大笑。
他仰天而笑,前仰后合。他的笑再也没有刚才露着虎牙笑时流露的狡黠与可爱。
那副将反应过来这只是将军的戏弄与嘲笑之后,只是无奈地耸了耸肩。很明显,这种戏弄并不是第一遭。
哈哈大笑一旦止歇,索兰脸上的笑意已经像是被抹布抹过一样,全部消失。瞬间他已经严肃得像是历代法老的雕像。
“告诉他们,本将军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还有你。”
艾丽希可以极清楚地看见副将眼里的光陡然点亮了,直直弯腰,行了个礼,然后出去传令。
索兰又唤来一名侍从,
“去准备纸笔墨水和香料……我要给死老头子写信。”
“死老头子”自然是指索兰的父亲,大神官达霍尔。
侍从见怪不怪地应了一声,赶紧去准备。
“看来我真要感谢‘第一王妃’。”
索兰自言自语。
“艾丽希,但愿你永远保持这种‘死了又好像没死’‘不知道到底死没死’的状态——这才是我的好妹妹。”
艾丽希极度无语地注视着索兰点燃熏香布置仪式,催动佩戴的护身符,使用僧侣体象形文字写信……
当然,没有森穆特在身边,艾丽希目前并没有能力阅读索兰写下的文字。
索兰写完信,吩咐侍从快马送回孟菲斯,送到大神官达霍尔那里,随后就在帐中一张铺有毛皮的长椅上恣意一躺,闭目小睡。
谁知艾丽希却对索兰十分好奇——这真是一家子奇葩吗?
大神官一家,老父满肚子都是算计,母亲势利却顺从,兄长外表狂放,内里细密,却和老爹一样货色,没有一秒能放得下争权夺利……明明书里都是纸片人,现在竟然都这么复杂……
艾丽希看着闭目休憩的索兰,突然决定一不做二不休。
她先退出“荷鲁斯之眼”,重新登入了一次,这次她直接进入了索兰的梦境。
“没用的东西!”
梦境里飘忽的雾气还没有完全散去,艾丽希就听见了这么一声。
是中年男人的声音,语气里透着毫无遮掩的贬低与鄙夷。
接着艾丽希眼前出现了小时候的索兰。
年少时的索兰完全没有如今的强壮与狂放,他脸色苍白,身材还未长成,个子不算高,双肩瘦削单薄,再加上眉眼精致,乍一看有点像是个漂亮而娇弱的女孩。
在艾丽希的回忆里,索兰是家里的第三个男孩,出生没多久就生了一场重病,是大神官夫人亲自送去塞赫梅特女神的神庙才得以治愈。此后索兰的身体状况一直不佳。
但由于索兰前头的两个哥哥都因为疾病而夭折,索兰成为事实上的长子。大神官达霍尔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下定决心要把索兰培养成为勇武的战士,战无不胜的将军,因此给了他最苛刻也是最残忍的教育。
粗暴的体罚、失衡的膳食、随时随地的公开羞辱与叱骂,以及无处不在的冷暴力,让索兰的童年成为不堪回首的梦魇。
梦中的索兰微微喘着气,突然伸手,用手背把咬破嘴角留下的血迹擦去,眼里清晰透着愤恨与不甘。
艾丽希悄悄来到他身侧,望着他对面的人。
那是年纪稍轻的大神官,头发胡子还是黑色的,腰背还没有佝偻。在索兰的梦中他的身形异常高大,眼神完全藏在阴影中,面孔严酷而阴森。背对着光线,大神官宛若一具恐怖的人偶。
艾丽希顿时醒悟:这既是索兰的梦魇,也是他童年时代的记忆。
“你连你妹妹的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
对面身躯庞大的大神官突然说出这样一句。
几乎与此同时,索兰年轻稚嫩的面孔上流露出愤恨的表情。他再度紧紧咬住下唇,咬得太紧,以至于猩红的血液再度从嘴角渗出。
艾丽希:淦……
——能不能不要这样!
为啥所有心灵的扭曲都能归咎于她这原身小时候?
谁知这还没完,索兰面前,大神官身边,转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这正是小时候的艾丽希,头戴着一枚用彩色雀羽头饰,身穿镶嵌着裙钉的亚麻布齐膝裙,五官精致,娇美可爱,但是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一个漂亮的娃娃。
“哥哥……”
艾丽希听见她声音清澈地开口,心里就已经大叫不好。
“我是将来要做‘第一王妃’的人。我不希望自己的亲哥哥是这样没用……索兰,你有资格做‘第一王妃’的哥哥吗?”
小女孩的声音里满满的都是傲慢——这么小的女孩,哪里懂得“第一王妃”意味着怎样的命运与后果,她只是单纯被教成这样,虚荣、骄纵……无脑。
三岁看老,启蒙教育塑造人的一生,这话太准确了。
只见索兰牙关咬得紧紧的,艾丽希在他身边,几乎能听见他磨牙咯吱咯吱的声音。他泄了一口气,低下头,改用谦卑的口吻说:“是,妹妹。我会努力不让父亲和您失望的。”
在这一刻艾丽希果断选择从索兰的梦境中退出。
果然来自父权的压力是塑造这对兄妹反目成仇的根源。索兰从病弱少年到上阵便血战,血战则无不胜的大将——他终于被打造成了一个用夸张外表掩饰内里野心膨胀的狂将军,而她则终于被打造成一个漂亮的花瓶。
艾丽希很惋惜——但凡大神官当年能够一视同仁地教育这两个年幼的孩子,他心里不会那么多怨恨,而她不会那么无知而无能。
艾丽希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索兰的梦境之后不久,这位大将军倏地睁开了眼。他黑色的瞳仁在油灯昏暗的灯光里闪闪发亮。
“能够自由出入梦境的神明啊,您总算能够看清一切不幸的根源了吧。”
“是的,就是这个受诅咒的家。”
“我恨我妹妹。”
“我恨他们全部——”
他无声无息地从椅背上滑下,整个身体蜷缩在矮几跟前,伸出双臂抱住自己,将脑袋深深埋在臂弯之中。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压抑着发出一声叹息。
艾丽希从“荷鲁斯之眼”退出之后,假装小憩方醒,在南娜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侍从塔巴克扶着伤势转轻的孔斯过来向艾丽希行礼。艾丽希能够感觉到身边的南娜每一块肌肉都透着紧张。
孔斯看起来的确好多了,惨白的脸上稍许有了点血色。
用烧开过的水清理伤口并进行缝合,并伴随输送少量的“卡”——这种急救方法看起来非常有效。
塔巴克扶着孔斯,并且指点他向艾丽希躬身致意。
此刻的孔斯,像是一个完全无知的少年,那对微微突出眼眶的眼球令他的眼神毫无拘束,孔斯肆意地打量着艾丽希,仔仔细细地辨认她的发饰,她的脸庞,她胸前佩戴的神符——但他看起来只是觉得眼前的人生得异常好看,完全没有任何认出艾丽希的征兆。
南娜在一旁脸色发青,塔巴克尴尬无比,伸手在孔斯背后轻轻拍了拍。
孔斯顿时后背一僵,本能地做出防御姿态。随后他渐渐放松,抬起头,冲着艾丽希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这少年看起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行礼。
但是他的笑容异常纯真,不带半点杂质,竟然令艾丽希不由回想起她在孟菲斯王宫初见森穆特时,对方送给她的那个微笑。
“王……王妃殿下……”
孔斯在身边侍从的提醒下,总算开口说对了艾丽希的头衔。
“感谢您救起了我,但您知道我是谁吗?”
少年那张清秀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透出迷茫,似乎他忘记了一切,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南娜脸带担忧,转头望向艾丽希。
艾丽希却异常冷静沉着,点了点头,轻声说:
“我也不知道。”
“不过我有现成的名字你可以借用。你就叫……斯孔吧。”